这头的姑获鸟内心愁肠百结,那头的气氛却节节攀升。时雨在几次张口欲言,但都被酒吞童子或半开玩笑、或不动声色地堵了回来,几次之后,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渐渐沉默下来。
他大概是知道她想说什么的吧?
时雨用询问的眼神望着酒吞童子,而她眼前的这个男人只是深深看着她,那眼神深得犹如一汪潭水,注视得久了,简直要将人的心神溺毙在其中。
或深或浅的撩.拨挑.逗,时雨或许能当做妖怪风流的天性,即使心跳失序片刻,也并不觉得是真正的心动,但在被姑获鸟挑破两人之间的这层若有似无的暧昧之后,嚣狂桀骜的鬼王此时沉默不语的温柔眼神,却叫时雨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喜欢么?
酒吞童子几乎从不掩藏的对待她时独一无二的态度,时雨当然并不是毫无察觉,但她潜意识中,却下意识地抗拒着酒吞的示好。原因很简单,当初他们那阴差阳错的相遇,是在时雨所在世界的一百年前,而酒吞童子,只是式神副本之中的关键人物,他身上关联着副本任务,也是时雨可以完成任务回到自己的时代的终极钥匙,若是已经知道自己终归是要离开的,又如何会放任自己对于副本中的任务倾注太多情感?
即使因为接连不断的接触使他们之间生出了默契的羁绊与感情,时雨也时刻理智地提醒着自己,他们之间所间隔的,并不只是妖怪与人类的差异——还有时间与空间的阻隔。
在大江山的岁月,由于酒吞童子的善待、或者说撑腰,她其实过得十分顺遂。茨木童子、夜叉、络新妇等等……在那里后来结识的也尽是些有趣的妖怪,偶尔时雨也会产生留恋,在天平两侧之间摇摆,但最终,内心中奴良组、森之乡、姑获鸟、麻仓叶王……所占的比重还是要远远超过这里的羁绊。
她终究还是要离开的。抱着这样的想法,时雨才能狠下心尽力说服自己,将酒吞童子作为同龄的小伙伴来对待,对于那双锋锐美丽到残酷的紫色妖瞳中偶尔闪过的炙焰的火花视而不见。
突然离去之后,时雨心中并不是没有愧疚的。但这份心情,伴随着不知何处而生的遗憾一起,原本应该埋葬在无人知晓的内心深处,作为尘封的记忆一角。
却因为未来形态的酒吞那副明显的失态,而显得愈发鲜明稠艳起来。
百年后的酒吞童子行踪成谜、初见之时气质颓靡,那副简直要烂在烈酒中的模样与时雨印象中那个骄傲张狂而不乏冷静理智的红发鬼王截然不同。在认识他之前,时雨只是略微看不过眼,但在经历过那趟时空之旅之后,时雨却感到一阵心痛。
她比谁都知道,酒吞童子当初汇聚百鬼于大江山,征战四方战无不胜,那姿态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甚至在混乱蒙昧的那个时代,被公认为天下最强,是当时唯一一位众所周知、万鬼拜服的百鬼之王。
对于时雨来说只是一睁眼一闭眼的工夫,对于酒吞童子来说,却生生过了百年……有趣的是,即使他们此刻透过时空的界限重逢,在下一个百年,酒吞童子依然会恢复成孑然一身……
因为,她是人类。
只要稍微在脑海里这样想一想,时雨会由衷地感受到,时间是多么令人恐惧的东西。
有一条无比明显的隔膜永远横隔在她与酒吞童子之间,确切地说,是她与所有认识的妖怪之间……
那是生与死的界限。
时雨不太想那些沉重的东西,在遇到酒吞童子之前,她与妖怪们的相处总是和谐自然的,因为她将他们当做亲密的家人和友人,而不论滑瓢还是姑获鸟,算是与她关系最亲密的妖怪们,也并不是只有她一个家人。
但酒吞童子,在式神副本中与时雨相遇时,却是孤身一妖,少年形态的他有些青涩,衣衫残破,纤细的臂膀与平坦小腹初步显露的肌肉的线条,那神态,却犹如初入人群的野兽,既有着天然的野性残忍,又显出一股别样的不知世事的干净。
那种矛盾的气质意外地让时雨觉得很亲切,又因为酒吞童子当时与她相差不离的身高,与并不排斥她的气场,让时雨在不知不觉之中,将他当成了不错的同龄伙伴。
但他又实在成熟得太快了,当他正式成为众妖仰望的百鬼之王的时候,早已经从稍稍需要仰望时雨的姿态,成长为了可靠而实力强绝的大妖怪。
强如以前统领一方妖怪的夜叉、声名远扬四处挑战强者的茨木童子、极度自我的食发鬼、无比憎恶人类的犬神……众多性格各异的强大妖怪们都纷纷拜倒在他脚下,他的性格也愈发成熟,狂妄嚣张的举动之下潜藏着绝对的理性,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追随。
但即使麾下的妖怪汇聚如海,对于酒吞童子来说,时雨也是最特殊的一个。
这种特别对待是唯一的。
酒吞童子太难以接近了,茨木童子无数次锲而不舍地制造相遇的时机,也只能令他感到烦躁甚至恼怒。但对待时雨的时候,首先迈出一步的,往往都是他。
夜叉也曾经暗讽过时雨的‘迟钝’,但对于时雨来说,酒吞童子也是特殊的一个。如果注定将要分离——即使不是在即将结束的任务中分散,她终究也会凋零在短短的几十年间,那么又何必要做出回应,徒增最后的伤感呢。
对面的少女神色忽悲忽喜、变幻莫测,那纠结百转的小脸微微皱着,即使知道她正在苦恼,也让酒吞童子看着看着,不由心生怜。
不知何时已经习惯了喜怒被她所牵动,酒吞童子忍耐着用她入怀的冲动,以眼光细细描绘着她犹如蝶翼般微微颤动的眼帘。
他能敏锐地察觉天下局势,准确判断入眼的每一只妖怪的器量胸怀,却看不透对面这个少女敏感细腻的心。
从一片混乱的血色之中清醒过来,第一个见到的‘妖怪’,是眼前这个看起来稚弱柔软的女人,看起来丝毫不懂得掩饰情绪,偏偏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秘密。他忍不住频频将视线投注在她身上,但关注得太久,再也收不回来了。
如同此刻,
迟疑、退缩、怯弱、愧悔……
他从来不屑一顾的弱小者的负面情绪,正在此刻的她身上泛滥着,但他却只想伸手抚平她蹙起的眉尖。
“呵呵呵……”刻意压低的一阵低沉笑容,让他从这种莫名的气氛中脱离出来。酒吞童子微微垂下眼,朝着右侧的山林投去一瞥。
“吾友!终于找到你了!!”一手托着黑炎,一手袖袍空档的高大身影一路直走,堂堂正正地来到了酒吞童子的面前。
他一头凌乱的银白长发铺在身后,华丽铠甲披覆半身,暗金魔瞳天生自带一股睥睨,唯有面对酒吞童子时,才会闪耀出令人目眩的狂热光彩。
“啧。”在看到酒吞童子身边的时雨时,茨木童子不由露出了然的神色,有些不悦地啧了啧舌,“你居然也在啊,难怪……”
“茨木童子。”时雨呼了口气,看着那个与百年前几乎没什么不同的男人,微笑道,“还是老样子啊,一直追在酒吞身后跑?”
而这礼貌性的问候,在茨木童子看来,实在与挑衅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