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他那晚的目光,沉痛悲伤……
巫蘅来不及擦眼,忽听得外头有人传报,说大夫来了,巫蘅急急地起身让过,一个藏蓝长袍提着药囊赶来的老者,耄耋之年,行色匆匆,想来是认识谢泓的熟人。
“十二郎?”
徐公满面风霜,见到伤病在榻的谢泓,取了药囊走过去,巫蘅不敢打扰大夫的望闻问切,徐公放下背囊,替谢泓看起右臂。
徐公握着谢泓的一只手,慢慢地试探,尽管谢泓还在微笑,惨白的脸色却让巫蘅的心抽痛起来,他用左手向她招了一下,巫蘅敛着唇走了过去。
她清澈的眼波里泪水隐隐。
“阿蘅。”
“我在。”
谢泓没有说话,只是在徐公接骨之时,清脆的一声,她下意识绷紧了身体,感觉得到被他握住的手瞬间收紧,很痛。
这个过程约莫有一个时辰,谢泓已经出了一身汗,徐公放下他的手臂,对脸色已近乎透明的谢泓摇头道:“沉疴不除,便这么不着紧自己的身体,谢泓,迟早有一日要出事。”
他云淡风轻地笑,“不是已经出事了么。”
徐公摇摇头不说话,背起药囊走了出去。
巫蘅送徐公离开,他临走时交代了一通,后来又取了纸笔事无巨细地叮嘱了一次。
夕晖漫天,云霞烧出千里层红,明明灭灭的树影在婆娑。
她走回来时,谢泓已经睡着了,他出了一身汗。巫蘅心思一动,让外面的人烧了水抬起来,寝房里水雾腾腾,巫蘅去唤他,谢泓醒来时,眼光犹自透着几分混沌和迷离,与平日的清澈深远很不同,生生添了诱人的魅惑。
巫蘅脸色薄红,“阿泓,沐浴了。”
他看了她一眼,“嗯。”
他走入浴桶时,巫蘅背着身,从腰下缓缓抽过一条绢帛,谨慎地递给他,紧张得全身都在冒汗。
谢泓笑道:“阿蘅不是见过了?”
巫蘅咬了咬唇。
他又道:“我一只手怕是不太方便。”
胡说啊,上次他和慕容逊打了一架也是断了右胳膊,那时候他是怎么过来着?巫蘅突然不敢细想下去了。
可是她已经遵从本心地转过了身。
好似有漫天月光自眼前筛过,暮色淡淡的,他那么微笑着坐在那儿,半截身子都露在外边,珠玉般的漾着光泽,长发湿漉漉的,有千重风情,动人心魄到了极致。
巫蘅已经来不及顾得上自己的羞涩,她走了过去。
着半暗的烛火和窗外的月色,她徐徐地绕到他的后背,低声道:“你打算怎么处置刘敬?”
谢泓听闻此话,微微偏头,兴致不高地问:“你有不满么?”
巫蘅摇了摇头,“我自然不会因为他计较你。但是我想知道,你和他有什么过节。”
“我说了你会为我做主?”他翘了翘薄唇。
天下也没几个人敢说能做谢泓的主。巫蘅对此头痛。
他笑了笑,“那晚阿蘅说了梦境里的事,只说是梦境,难道不曾觉得太过真实,反倒比现在的尘世更加可信么?”
巫蘅眉心一跳,她曾有过这种感觉,可遇到谢泓以后,她再也不做此想了,只是狐疑地望着他,“你梦到了什么?”
如他所言,那些梦境都太苦了,他们都宁愿回避。
十三岁那一年,巫蘅与谢泓相识于扬州城外,彼时,她在草垛里,他在草垛外,一场相遇,再无交集。
巫蘅只记得后来在建康受的诸多磨难,后来嫁给刘敬之后,种种凄凉。
可是在谢泓的记忆里,不是这样的。
“瑾之这一局当真要让我三子?”十九岁的谢泓,游历归来,棋艺大涨,建康城中已经难有其敌,但他刻意压着这事不说,桓瑾之一时托大,便故意要让他三子。
长亭晚,潇潇一川暮雨,烟霭氤氲,桃色如梦。
巫娆带着两个家奴躲在一丛木槿花树后,巫蘅也被她差使着跟来了。在巫宅里,她真实的身份一贯是巫娆的粗使丫头。
满树的叶子将巫娆藏得不教别人发现一丝破绽,她手里扣着一只绣给桓瑾之的香囊,对身后两个家奴道:“呶,将这个替我赠予桓七郎。”
那时她还没有对桓瑾之第一次表明心迹,满怀希冀地等着他们替自己送出定情香囊。
她一时昏了头了,但两个家奴却是清醒的,说什么也不愿前去,推推阻阻的巫娆便恼了,最后将红色绣鸳鸯百荷的香包塞给巫蘅,并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口吻命令道:“你去!”
巫蘅是只软柿子,嫡姐这么吩咐,绝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便卑躬屈膝,怯懦地取了香囊。
巫娆多看了她两眼,眼光阴暗了下,将她摁倒在地,抹了两把泥灰在她脸上,命令两个家奴将泥土搓成灰洒在她的发梢。巫蘅不敢反抗,不敢吭声,眼泪忍在眶里直转。
然后被抹得满脸灰迹的巫蘅被他们推了出去。
凉亭中,桓瑾之从容铿锵地落下一子,“轻泽,你的棋艺与足以与谢君比肩,我是下不过你了。”
谢泓少年得意,朗笑起来,“下回你还敢小瞧于我?士别三日,早该刮目相待。”
桓瑾之苦笑摇头,又道:“你的性子再不收一收,怕是将来,女郎们只闻谢泓名声,却不知你这个性,嫁了你后悔。”
谢泓轩眉轻皱,他有一个人惦记,还没有找到。
适逢这时,有人摔了一跤,这动静有点大,桓瑾之听闻声音,将拈起的棋子放入棋笥之中走了下来,谢泓怅惘地看着一川烟水默然不言。
桓瑾之走到停下,方才发觉原来是一个少女,满身狼狈地跌倒在地,细雨霏微,她的青丝都湿透了,一双眼却悲伤无助地看着他。
桓瑾之心中一动,但又不能隔得太近,只能退了一步远,尽可能不伤害到她,“你是什么人?”
巫蘅捧上了一只香囊。方才摔了一跤,已经掉在了泥里。
她不敢忘了巫娆交代的话,齿关战栗道:“七、七郎,这是我,我们家女郎的一片心意……”
话都说不利索了,桓瑾之眉心一皱。为他送香囊送木枝送美玉的都多如过江之鲫了,他对一个素昧谋面的女郎送的香囊更应该不怎么在意。
但也许是巫蘅的模样有些可怜,他叹了一声,“把东西放下,你走吧。”
也不是替自己送的,而是替别人转达心意。桓瑾之,你在想什么?
巫蘅点点头,找了一处安静的角落,将香囊放在一株兰花下面,才爬起身踉踉跄跄地跑远了。
谢泓转过朱漆回廊,倚着绮柱微笑,“方才又是一个对桓七郎有意的?”
烟雨朦胧,巫蘅的身影只剩下一个清淡得要从墨画之间隐去的轮廓。而身后,是大片神秘广远的留白。
桓瑾之弯下腰拾起香囊,鼻尖是一缕清雅的兰香。
他走回凉亭,衣衫已经湿了,桓府的家仆取了蓑衣和斗笠,谢泓却孤孑一身地立在雨雾里,唇边眼角都是坦荡的微笑。
桓瑾之叹道:“谢十二,这些东西,你未必比我收得少。”
这倒是一句实话。谢泓最近被王家的幺女王曦缠得有些紧。那个女郎张扬大胆,已经放话出来,此生非他陈郡谢十二不嫁,难为还能有吓到谢泓的时候,闭门不出了半个月,才堪堪避了些风头。王曦大约也是被琅琊王氏的人教训了一通,近来收敛了太多。
桓瑾之走后,谢泓便一个沉默地坐在凉亭里出神,许久之后,才又兴致缺缺地摆弄起棋局。
谢同问他:“郎君,雨势渐大,回府可否?”
谢泓望了望天色,负手起身,“走吧。”
归了家才知道,原来这事不是王曦收敛了,而是变本加厉地恶化下去。
族长亲自与王君定下了他和王曦的婚事,他蹙着眉听完族长说的话,末了才淡淡地反问道:“谢氏如今盛极一时,尚且不能让谢泓自择妻族么?”
没想到他会如此说话,族长微愣,继而又道:“与王氏结亲,你有何处不满?王曦德才兼备,是位有名的贤女,难道她还配不起你?”
谢泓敛唇,“侄儿不娶。”
这声音冷得让族长动了肝火,朝堂政局的事已经足够繁冗,谢氏如果再出个什么逆子叛徒,尤其是谢泓,这将又是一件大不幸之事。
“此事已定,由不得你。”
族长没有当场迫他下决定,已是留足了颜面,这一点他心里清楚。可他更清楚的是,也许终其一生,他也找不到那个让他钟情留恋,血指弹琴、绝弦以谢的少女了。
他任性,可这命运也任性。
半年时间,他动用了所有的人脉与势力,人海茫茫之中去寻找那个少女。可是她知道的消息太少了,他甚至没有见过她的面,不曾知道她的名姓,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自己尚且如此,别人又怎么能找得到?自欺欺人罢了。
二十岁及冠之后,他终于断了痴念,应许下族中答应的婚事,迎娶琅琊王曦进门。
那一晚,他对满怀期待的王曦说了一些推心置腹的话,他说:“我对不起你,但是你要知道,这个婚事也非我所愿,我也许,一生都不能将你想要的给你。”
感情里他早已一贫如洗,即使摊开衣兜由人打劫,也缺不了什么了,于他都无分别。
王曦榴火一般的红唇,艰难地动了动,“谢泓,我不会等你。”
他也不愿意她等什么。
王曦定定地看着他,那语气坚定得仿佛在安慰谁,“你的心我也许等不到,但我一定要你,即使是一副傀儡,一个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