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第二次哭。
每一次都是为了自己。她知道谢泓是一个孤高淡泊,但内心又柔软慈悲的人。
可她并不懂他为什么哭泣。
“阿泓,”秀丽的眉梢一丝丝攒起黛浪,“若是不舍的话,我们回建康。”
他抿着粉中透出苍白的唇,眼眸晦暗不明。
“我不会逼你做决定。”她极缓慢的、笃定地开口,她只害怕一件事,他难过,他伤心,他走得不是心甘情愿,如果是这样,那不如一辈子拘留建康。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也许终有一日,还要回去。
谢泓修长的眉褶开淡淡的怅然,“为了能在建□□存,你做了很多。我知道你走到今日这一步不容易,我能给你的,不能包括族人的成全,我知道你受了委屈。”
她想说她没有在意过那些人的看法,因为他,她从来不曾受过委屈。
但她哽咽了,没有说出来。
“回去。”
他突然说了这两个字,也不知道怎么了,仿佛这简短精炼的“回去”就是一剂安稳人心的良药,巫蘅的心奇异地安宁平稳了下来。终日里提醒吊胆,悬在心口不吐不快的心事,终于在今日尘埃落定。
谢泓松开她,深邃如墨的眼静静地看着她,“有一件事,我必须亲自去做。”
他没有再说是为了做什么,巫蘅也不懂他的心意,他的心思总是很难测。
当夜谢泓下了命令,船只改道东行。
而原本的十几艘大船,在他们的这艘船折返之后,当夜便再也没有了动静,隐匿在远处月色下茫茫苍苍的蒹葭丛中了。
这样动静便小了很多,到颍川时,谢泓改换了轻车。不过区区数十人,但队伍严谨有序,走出来也是一番气势。
他忙了很久,才折返回车中,巫蘅掀开车帘,只见身后远远地跟着一个衣衫纯素的妙龄女郎,巫蘅极尽目力地远看,才觉着这个少女有几分面熟,她托着玉腮思忖了一下,回眸笑着对谢泓道:“这不是那日在颍川勾引我夫君的小姑么,她又来了?”
谢泓正闭眸养神,闻言淡淡道:“你不喜欢,我让她将她打发走便是。”
“没有不喜欢。”巫蘅的笑容更深,“只是觉得谢郎魅力弗边,我才领教一二,日后更要仔细防范才行。”
他的唇角往里陷了一分。
“她知道你的身份么?”
谢泓睡意全无地睁开眼,偏过脸静静地看她,“应该不知。”
巫蘅了然地点头,正要再说什么,猛不丁被他重重地扯入怀中,他的一双手臂很有力量,巫蘅被他横带着一锁,便挣脱困难,呼吸不匀地嗔道:“谢十二!”
他最近愈发肆无忌惮,想欺负她便欺负她了。
“聒噪。”
巫蘅眼睛睁大了,他方才说她聒噪?可是怒意凛凛的巫蘅仰起头时,他却又疲倦地闭上了眼,眼下是两片青灰色的影,看得她心一揪一揪地扯得生疼。
她气馁了。
心软这个毛病真是她最大的缺点。
中途休憩时,巫蘅松开陷入沉睡的谢泓,独自从马车中走了下来,林木葱郁的官道上,远处那个少女正一瘸一拐艰难地行进着,巫蘅没想到她竟然还有这个毅力,真让人刮目相看,她不禁存了几分敬意,迎着那少女走去。
“主母?”谢同没有拦住她。
少女的鞋履磨破了绢面,原本穿丝绣的娇艳海棠只剩下一朵孤傲擎着的花茎,橙红的衣裳下摆沾满了泥。雨后初晴,道上还有些泥泞,车辙凌乱的,她一个弱女实在是太无畏了些。
巫蘅问道:“跟了这么远,你家人不会说你么?”
原本还撑着最后一分骄傲的少女,这时候终于泪眼婆娑地跪了下来,泣诉:“我没有家人,夫人若是仁义贤良之人,请允我伴随郎君身侧。”
巫蘅受了这一拜,没有让她起身,“你的遭遇,我能理解,也替你悲伤。”她顿了顿,又道,“但他是我的夫君,没道理你为了求一个依靠,向我轻易拜上一拜,我便要将自己的夫君分出一半让与你。”
少女怔愣了一下,眼角的湿意更浓。
“你要记着,不欠你的人,你要的怜悯与施舍,她给与不给,都是她自己的事。”巫蘅慢慢地蹲下来,眼光清湛地与她对视,“你也不欠我的,所以没有必要向我下跪。谢泓他也不喜欢这样的妇人。”
最后一句话,让少女的眉心狠狠地一跳,浮现茫然之色地问道:“他、他是陈郡谢氏名满天下的谢泓?”
一线希望被巫蘅的轻轻点头打落尘埃,她咬着唇,咬得沁出了血珠,不甘心地问:“陈郡谢泓之妻,是一个贫贱妇人,你怎么配得上他,而我却……”像是自己都不信,可是却越说越没有了底气。
巫蘅的目光有些怜悯,“既然觉得自己配不上,小姑还是早些离去罢。”
少女没有说话,巫蘅自腰间取出一个素色的香囊,里面藏了几粒金子,和谢泓在一起之后,她对银钱的担忧少了不少,不过这却是她自己存的一些私房钱,现在,倾囊相与。
“拿上这些好生上路吧,若不是看在你一路跟了这么久的份上,原本我是不该理你的。”巫蘅将东西塞入她的掌心,“还有一句,谢泓他很好,但也不是无人堪配的,如果你自己先矮了一截,也确实就不必再想能与他比肩了。”
谢泓醒来时,巫蘅安静地卧在他的怀里,他的双手被她温柔地扣着,他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唇边的笑容绽放得很柔软。
自颍川到建康,依照现在的脚程,大约需要半个月,这段时日说起来也不算漫长。
黄昏时分,映着三两枝绯花,他在一树红霞下奏着琴,古朴空灵的琴音在他每一根修长的手指下颤动,朱槿花怒放在他的墨发之上。
席地而坐,背临山水,这样看上去别有一番潇洒逸然。
巫蘅身后的人都已经支起了木架开始烤肉。她隔得很远,安宁地听着他的琴声。
琴为心声,若是还有什么能让她直抵谢泓内心的假借,就只有这个了。不过在音律一道上,她始终是个外行,隐隐约约觉得,他有些沉郁,有些迷惘。
“阿泓。”她走过去,跪在他的身前,谢泓的手按在弦上,戛然而止,巫蘅捧住他的脸,迫他抬头,她将唇递给他的眉心,将那一抹忧郁以温情擦拭而去。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谢泓正要说话,巫蘅又道:“你在生我的气。”
虽然他嘴上说,生的是自己的气,可心里最气的还是她吧。可是前世梦境如何,根本就不是她能掌控的。她不喜欢刘敬,一点也不喜欢,除却年少时懵懂无知地对桓瑾之有过一两分少女绮思,她两世为人,只爱过他一个。
谢泓露出笑容,“再有一两日就能到建康了。”
又是这样,巫蘅无奈地坐了回去,撑着香腮道:“你继续弹吧,我听着。”
谢泓又续续地弹奏起来,这一次,没有沉郁与迷惘,已经滴水不露,再也没有一点半点可以听得出的心绪自琴弦上一丝一缕地流泻出来了。
巫蘅默默地收了目光,血色的残阳披拂在他的白衣上,朱槿绯红的花朵仿似落下一滴滴血……
这一次再度回到建康,与以往的高调都不同,谢泓进城时没有引起一丝轰动,甚至没有人知道他回来了。是了,他当初是大张旗鼓百人相送离开的建康,要回来实在不大可能,不曾有人往这想过。
他们暂且住在巫蘅的宅子里,春红殂谢,巫蘅这几日都陪伴在他身边,弹琴下棋,也没有惊动一丝波澜,直到这一日,隐匿在建康城中的谢泓的势力,在茫茫人群里揪到了一个人。这个人被五花大绑扔到巫蘅脚下的时候,她自己都惊了。
“刘敬?”
她看了眼匍匐在地上,一身血污狼狈不堪,相貌丑陋阴狠的刘敬,又隔着棋局看了眼对面悠然啜饮着清茶的谢泓,心狠狠地一抖,她袖下藏着双手开始战栗起来。
不知道谢泓命人将刘敬带到这里目的是什么,难道是为了找她清算么,他真的——对她动怒了,忍无可忍了?
刘敬脸色惨白地趴在地上,一咧嘴,都吃痛地连连叫唤,他开始破口大骂。骂的是巫蘅,连带着加几句谢泓。
从容饮茶的谢泓没有受到半分干扰,但是巫蘅却有些不能容忍刘敬满嘴污言秽语地对他不敬,她皱眉遏止道:“再敢满嘴胡言乱语,我钳了你的牙!“
刘敬这人是个软骨头,登时鼓着气,脸涨得通红,再也作声不得。
巫蘅才声音轻颤地望向谢泓,“你觉得我曾嫁与这个人,对不住你,侮辱了你是不是?”
他放下酒觞,眉梢淡然,没有说话。
巫蘅脸色一白。手指掐入了血肉中,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要如何?”
谢泓将一柄匕首放在桌上,“还是杀了。”
这话一出,刘敬登时狠狠地抖了起来!
巫蘅艰难道:“谢泓,我瞒了你这事是我不对,可那毕竟……不是现实,我有私心,就是担心你会因为介怀这件事,如今看来,果然应验成真了。你若是真的介意,我们……我也可以如你所愿,但杀人之事,我做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