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当真漫长,据说有人在不远处引燃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山火,不少人担心山林焚毁,风势将火势铺开,已经赶去灭火了。
三更时分,漫天星河如水,倒映在澄溪之中,桓瑾之自帐中走出,谢泓好兴致地在凭水而立,扬唇而笑道:“桓七好福气,韶容夫人竟是一刻都不曾忘了七郎,想来你上次为了阿蘅得罪皇帝一事,她必也从中周旋了?”
桓瑾之体内滚热的燥意还没有消退,溪水边的凉风吹得那鲜红如血的颊染开沁凉如玉的光泽,华丽的紫锦袍上沾了蜿蜒而下的水迹,隐隐漾出朦胧而惬意的暗光。他低头抚着胸口,没有答谢泓的话,弯腰拾起一颗石子,将手腕割破了,汩汩的血液滴在杂草碎石间。他翻开手掌,让猩红的血沿着半截手腕坠落。
脚下墨绿的繁芜绵延着一尺暗红,谢泓负了负手,“你把她留在帐中了?”
桓瑾之浅浅颔首,脸上隐约的一丝媚态被逐渐褪去。这种五石散里加了些别的东西,尝了只觉得是寻常五石散,但实际却大有不同。但桓瑾之知道,放血是最简快有效的法子。
谢泓乌墨一般的修长的发,在深夜里看起来漆黑飘逸,他走上前,将一只玉瓶按在手里,拔了红布帛塞,漫作无意地替桓瑾之倒了些药粉。
“伤敌一千,自折八百,不是聪明人所为。”谢泓收回手,散漫地将玉瓶收回来。
桓瑾之淡淡道:“我先前也不知桓邱有异动。”
“那他现在人在何处?”
“也在帐中。”桓瑾之的目光,深藏着一抹幽深的决然,他已动怒,“被人算计两次,总也该回击一番。”
如果不是太过熟悉桓瑾之,谢泓也不会知道,他现在已经因为巫娆这件事而动了真格,只是——
谢泓笑起来,将手上的玉瓶捏了捏,神色看起来高旷而雅逸,半点没有为他担忧的意思,反而笑道:“谢轻泽是睚眦必报之人,这个天下人都晓得,他们猜不透你这种人为何与我为伍,殊不知,桓七郎也是这么一个会饿极反扑的——”
他顿了顿,不远处的浓如墨色的夜里,灼眼的山火在逐渐熄灭,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树林之间闪耀,而最终归于漆黑的宁静。
“现在的韶容夫人可没有尽兴,”谢泓眨了眨那双温和而促狭的眼,“现在看你,是否愿意为她留最后一些颜面。”
“她毕竟是韶容夫人,陛下现在只怕对我深恨入骨,太绝情了于我也未必是好事。”
桓瑾之微显冷漠的口吻,让谢泓不可小视,他认同地点头,“也对,这一回可没有韶容夫人护着你了。”
他微微一笑,拂开衣袖走回自己的白帐,不远处巫蘅披着雪白的袍,北风有些冰凉,她的鼻头冻出了缕缕嫣红,谢泓的微笑柔润下来,抚着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暖着,“怎么醒了?”
为何会醒,自从上回巫蘅大半夜被人掳到城外之后,夜里她便更加警觉而浅眠,谢泓离开她自是有所觉察的,后来又听到人说附近生了山火,不禁想出来探一探,好在没等太久,他又折回来了,方才在溪边仿佛是与桓瑾之在说话。
她疑惑地问道:“出事了么?”
“不算太大的事。”谢泓挑了挑唇角,眼波宛如宁静的流水,澄澈的月光一般,又宛如微风拂过山涧,“韶容夫人让人在山头纵了一场火,刻意做了些混乱场面,她收买了桓瑾之的人,决心故技重施,寻花探柳,与桓瑾之燕好敦伦,成周公之礼。”
什么寻花探柳、什么敦伦周公,是下流!
巫蘅的脸色微微一白,“事成了么?”
谢泓笑道:“桓瑾之又不是傻的。除我之外,大约没有人知晓,桓瑾之此人极善隐忍,谋定而后动,又何况是区区一点五石散。只不过这次却让他发现,原来他的心腹竟然倒戈相向,合谋你的嫡姐暗害于他。说实在的,阿蘅,你的嫡姐当真蠢得让我肃然起敬。”
不知道这话是不是连带着将巫蘅一并也算进去了,终归巫娆和她是一家的,巫蘅瞪了他一眼,努了努唇道:“那现在那边是什么情况?”
谢泓执着她的素手往回来,清润的眸泠泠然,如湖如溪般潋滟着,“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五石散和媚药那两样东西,自然是该让巫娆和桓邱一道消受的。你的嫡姐寻花探柳之欲也算得偿圆满了,我原本想着这时便把山上那群傻瓜叫下来,一起冲入桓瑾之的营帐看场好戏,桓瑾之太也谨慎,不肯叫这丑事败露,上达天子处。”
原来桓瑾之是打算暂且放过巫娆,巫蘅轻轻碰了碰他的胸口,嗔道:“谢十二,你心怎么这么黑?”
谢泓抿唇,噙着淡淡的笑,却不怎么说话。
天下人怎么会错看他?谢泓原本是一个锱铢必较的人,去年巫娆指使人要侮辱巫蘅的事,她算忘了,他也全替她记着。
想到当年回报的手段,谢泓的笑意泛冷起来,“想来当时的二十个裸男,也不足让你嫡姐满意。”
加上后来的桓九、皇帝,巫娆竟还有心思打桓瑾之的主意,啧啧。
五更天时,山间缥缈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朦胧而宁静到极致的清溪流水之音,淙淙涓涓地自溪石上淌过,扑灭山火的人疲倦归来。
江庚憋了许久,正要出恭,与身旁的人萧邑说了一声,便提着衣摆越开人群往侧面走了去。
这地界茂林修竹很是青翠,绿障叠云,他见地方隐蔽,也不起什么疑心,只是才撩开衣袍,忽而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他尴尬地顿住手,把眼往旁一瞟,正见桓瑾之搭得规矩严整的帐篷,渐次传出些不合时宜的、令人脸红心跳的动静。
江庚狐疑地靠了过去,里头燃着灯火,将白帐映得昏黄,两个纠缠的人影起伏摇摆着,忘情醉人,仿佛完全不留意周边的人。
“嗯……慢些慢些,你要折腾死我么!”
“真是个荡.妇!”
紧跟着又是“啪”的一声,无比清脆,江庚仿佛觉得自己臀上一紧,似乎是自己中招了,他虽然也有过不少妇人,可从来没有哪个像这个女人一般,那声音当真柔媚入骨,*欲醉。
少年一张柔和秀美的脸涨得通红,万万想不到桓瑾之竟然在里边行欢好之事,猫着腰转过竹丛,拔足飞奔起来。
萧邑吹了灯,也没等到他,翻过身睡去了,许久后,江庚才面红如血地走回来,蹑手蹑脚地爬上他的榻,一颗心鼓鼓荡荡的,又七上八下,耳边却是那个女人酥魅勾魂的声音,一声一声,仿佛要从耳中震到心底里。
他的脑海里全是那个如波浪起伏的身影,曼妙如水,哪里还能入眠安寝?
幸得萧邑也已经熟睡了,他心里暗暗计较着,再无睡意。
巫娆衣衫不整被扔入自己的马车时,一个少年随从交给巫娆的婢女一瓶药,语气淡薄,“这药是我家郎君吩咐给的,他说了,韶容夫人毕竟是夫人,还是莫要不慎留下桓家的血脉,九郎只是太不值得。”
咬着布衫呜呜咽咽地哭着的巫娆,只听到马车外那人说话,也能想象到当桓瑾之说出这话的时候,是何等凉薄无情,对她厌烦不胜。
她把头磕在车壁上狠狠地砸,砸得红肿了半边额头,一个婢女捧着药掀开车帘,为难道:“这是桓……”
“我知道了。”巫娆又悔又恨,用拳猛地砸向车顶。
黎明前曦光寡淡,桓瑾之坐在青石上,水中的倒影浮出一个清瘦俊美的脸,忽听得身后桓邱噗通跪地声,忏悔道:“郎君,桓邱有愧于你。”
桓瑾之从青石上起身,他转过来,淡淡地道:“你无愧于我,处置了巫娆,我该谢你。”
桓邱低着头眼光一转,却揣摩不透桓瑾之的心意。一直以来,他照顾桓瑾之尽心尽责,是从真心里想保护他、听从他,桓瑾之心里应当是清楚这些的,所以他才会拿不透桓瑾之的心意,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会是什么。
过了许久,身后有两人走来,拿剑架在他的脖颈上,冰冷的触觉让他惶恐地发抖起来,愣愣地看着桓瑾之,“郎君?”
桓瑾之有些冷漠,“我不会杀你,只是,自今以后,你再也不是我身边的人。桓家也再不会有你桓邱,姓什么都可,我会遣人送你回老家,这是你应该得的。”
说罢,他衣袖一卷,沉着脸色走了开去。
桓邱痛苦地闭上了眼,自今以后,桓氏一门的荣耀富贵,再与他无关。闭门之后,他是建康落魄子。姓什么?他原本是漂泊的无根之萍,他根本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他这一生,发迹于卑微,熬了十年才有跟在桓瑾之身边的机会,他比任何人都谨慎,可仅只是这样的高度,也让人飘然,不知天之高地之厚,铸下大错。行将踏错,一无所有。
巫蘅等了一会儿,才见到迟归的谢泓,彼时她正帮老人摘桃花,老人酿酒的技艺很娴熟,巫蘅喜欢他的桃花酒,所以特意塞满了整整一筐,谢泓走来,笑道:“阿蘅,桃花酒都是用来作嫁妆的,你怎么心急至此?”
巫蘅僵了僵,愣愣地说道:“这——这不是师父喜欢的么?”
她怎么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谢泓秀逸的笑容更衬得容姿如玉,眉目舒卷开一股淡雅风流意,“师娘初嫁时,唯一的聘礼是桃花酒,师父他酿了一辈子的酒,全是为了她。”
“竟有这一说。”巫蘅有些怔忡。老人是个痴情人,守了一生啊。
谢泓不及收敛那一抹微微如桃花色的浅笑,修长光洁的五指捧起一簇竹筐里的嫣粉的花瓣,喃喃道:“倒是可以酿四五大坛,等搬上花车时便开封,我要让半个城池染上酒香。”
巫蘅目光一呆。
花车什么……谢十二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