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泓的食指中指一并扣着酒具,眉心凝成了一道墨痕。
王悠之喟然道:“谢十二啊谢十二,你原来也有今日。”
“看来不是恋她如痴,也不会如此,这习惯都随她了。”王悠之一边长叹,一边招摇地落井下石,“来来,跟愚兄说说,她到底好在何处?”
说起来,桓瑾之对巫蘅动心他还能理解几分,毕竟他能靠近的妇人,除了他的生母,二十年来也只遇到过这么一个,难得想抓在手里,至于谢泓……
谢泓轻悠地瞟过一双眼,院中只剩下翠竹的绿影在婆娑,声音沉润如玉:“没什么好说。”
王悠之的眸泛过一丝狐疑,又听得谢泓漠然道:“王兄要笑便笑吧。”
这时他才真的惊了。谢泓这人好面子比他还重,几时肯自己吃亏过?满肚子坏水,忒戏弄人,王悠之在他手底下也极难有讨得好的时候。可是眼下他一副清高无尘的样子,竟都不在乎了?
王悠之不由皱眉道:“你身上的伤可大好了?”
“不算大事。”
王悠之长叹了一声道:“回来以后,更贪恋杯中之物了?谢泓,你已变得太不像你!”
“王兄不曾北上过。”谢泓似乎漠然不动,只是那双清澈的眼,漫过一缕哀恸,原来他也是一副悲悯的性子,可是现在却要复杂深邃得太多,“所以也不曾得见,兵连祸结,白骨露野,你我守着的这繁华,也不知道还有几何。世道艰难,家族福祚,终有尽时。”
这些王悠之都明白,他们是同样的人,只是看法却不尽相同:“尽时终有,也不会在我们这一代。谢泓,这是我的所愿。”
他们是王谢子弟,也是天下人仰着脖子看的人,他们的家族盘根错节,在朝野稳如泰山,可是内里已经有了朽坏的根,堵不住烂根的发溃,终有一日会成更大的祸患。而晋,已无英主了。
“不谈这个,”王悠之笑容里透着回避之色,他推杯换盏,扬唇道,“你才重新得回了老族长的信任,眼下正该整顿旗鼓,愚兄我还要祝你早日成为你们陈郡谢氏的族长,这杯酒,王悠之先干为敬了。”
他一饮而尽,谢泓意志阑珊,无可无不可地随他喝。
不远处,谢同穿过一道垂花门疾步走来,身形如风,晃眼间便来到了眼前,“郎君,吉时已到了。”
该是他去参加冠礼的时辰了。
谢泓淡淡地点头,他长身而起。
王悠之到底还是遗憾,他没能将谢泓灌醉,让他“左摇右晃”地去行冠礼,颇有几分怅然,但在谢泓走下这八角亭的石阶之后,他仔细一品,却觉得方才谢泓那话有几分别的意味,他朗声在他背后道:“我太了解你了,你那么轻易答应放弃巫蘅,是否别有原因?”
那白衣谢郎没有回答,他孱秀的身影在花痕柳迹之后匿没,王悠之动怒道:“你到底知道了什么!”
他险些一脚踢在亭下的石脚上,谢泓几时有什么春花秋月的伤感,这厮向来风流恣意不说,家族的事多半不问,现在居然还说什么福祚会有尽时。
不过也才半年而已,这太反常了!
风乍起,一树柔嫩的碧华扯着零星而至的春意妖冶地漾着柔绦,绿影筛在巫蘅还稍显苍白的脸色上,但唇红皓齿,明眸如水,分外清润温雅。她从井里打上来一股甘泉,迫不及待地倒入桶里,春天的泉水似乎带着野外的甘冽,沁凉的很是怡人,但是王妪不许她喝,所以只能偷偷的。
用木瓢儿舀了点,正要尝一口。
横卧的青石外徐徐转出她熟悉的湖蓝色的衣角,跟着院子里响起了木瓢扔到水里的声音。
巫蘅穿过后门跑到巷子外,清风有信,南面是人工砌成的簪以繁花的湖,柳堤如黛,泄翠流朱,一管箫音吹得满湖如坠天光似的,摇曳着动魄的几分波光,巫蘅定睛探去,那不远处的拱桥上正立着一个紫衣身影,修长俊逸,抑扬顿挫地吹着他的竹箫。
他也看到了巫蘅,眼睛里都是笑意,巫蘅不大好意思,她叹了声走上桥,隔了一段距离问道:“桓七,上次你救我之事过后,陛下没有为难桓家吧?”
她后来大病了一场,对这些事倒是没有留意。
桓瑾之笑意清绝,“不曾为难。”
也对,有巫娆在,那个皇帝一旦再度在酒色上动了念头,很难想起还有桓瑾之得罪他的事,不论如何,巫娆也不会让他受伤的吧。
“七郎今日好雅兴。”
身后一个又娇又澈的声音,很是有几分怨怒和嫉妒,巫蘅回头,桥下站着的人竟是一袭红裳的庾沉月,比绯花还要艳魅,淡扫峨眉,红妆如霞。
撞上她,巫蘅显得有几分心虚,她和桓瑾之闹了这么些事,不说真假,庾沉月心里定是不悦的,她对桓瑾之施了一礼,转过身匆匆下桥去,“你们聊,我先退下了。”
“慢着,”在巫蘅即将越过她的时候,庾沉月冷冷一哼,倒是将巫蘅唬住了,“我是来找你的。”
果然是要来算账的,巫蘅微微头疼。
她摆出请的姿态,庾沉月挥袖而去,巫蘅不紧不慢地跟上她,庾沉月走到巷尾,这时巫蘅才发现,原来她的手里攥着一根马鞭。
她心神一凛,庾沉月见状嗤笑起来,停了脚步,扯了扯鞭子道:“你放心,我不会与你逞拳脚功夫,你打不过我,反而显得我倚仗家里欺负你。”
巫蘅私以为,打架这事全是各凭本领,只要是单枪匹马地上,庾沉月赢了她,也断然不会有仗势欺人一说。她原本也不惧,但是她却不想被人冤枉,而且她才大病初愈,若是数月前倒可以和庾沉月一较长短,现在,还是自觉收敛些。
两个少女俱是瓜字初分时,但巫蘅稍显老成镇定些,少女的娇态反而鲜少,与庾沉月是截然不同的。
红装霞绮的庾沉月挑眉道:“会骑马么?”
巫蘅点头,“粗通。”也不是粗通,只不过以往逃命时骑过一回,摸出了些门道,此生难忘。
不过,她却不明白庾沉月的意思,只听说她会骑马,庾沉月便把手里的鞭子塞到她手里了,“上马!我今日与你较量一番!”
巫蘅睖睁了,眼见巷尾有人牵了两匹淡朱红的骏马来,这——
话说得不多,庾沉月已经翻身而上,家仆给她递上一根软鞭,她张扬肆意的眉眼映在日光下,黛瓦青墙之间,很是明媚耀眼,不说自惭形秽,巫蘅只知道,她一定是胜不了庾沉月的。
她幽幽地吐了口气,也跟着上马了,她上马的动作不如庾沉月行云流水般的漂亮,勉强算得上会,这马不见得多温驯,才上去便打了几个响鼻,巫蘅握着缰绳叹道:“你一定也是误会我和桓瑾之了。”
“哼,”庾沉月瞥了她一眼,“十二哥哥说的,岂会有假?休得狡辩,不许临阵脱逃!”
谢十二说的?
巫蘅怔住了,她没有想到,那句假话他听进去了,竟然还告诉了庾沉月?
她晃了晃神,庾沉月不满了,蹙眉道:“你赢了我再说!”
说罢,她扬鞭绝尘,越出了老远。巫蘅不敢落后,如果她是个男人,倒是会觉得一定要追上那个红衣美人,她溢出一丝苦笑,如此美人都不接受,桓瑾之这是眼瘸啊——
巫蘅打马冲了出去,马蹄飒沓如流星追月,她落后了一截,由着庾沉月在前头乱闯过街市,好在她马术不错,不曾踢翻过什么,也不曾撞到过人,但巫蘅不同,她是在跌跌撞撞之中学会的,骑得快而不精,也没有她那家财万贯的底气,只能勉力应付,不敢放开胆随着她狂奔。
她这样,追着庾沉月一路奔到南门,最后在一排巍峨峙立的古城墙下,庾沉月勒紧了缰绳,她转过来,见到巫蘅在跟前,虽然气喘吁吁有些狼狈,她眼睛一亮,“建康城里能有骑马与我不相上下的小姑,你的确让我惊讶。”
巫蘅风寒才好了没多久,跑了这么长的路,脸色有些发白,道:“女郎找我骑马,可是有事要说?”
“有点事。”
庾沉月看出她气力不济,也听说过她病才好了没多久,蹙了蹙眉,“你实诚地告诉我,桓瑾之和谢泓,你到底看中的是谁?”
明知眼前的人是那木兰发簪的主人,庾沉月自诩已经很客气了。若巫蘅真是三心二意、见异思迁的人,她一定要替十二哥哥好生教训她!
“谢泓。”她回答得很爽快,“免女郎误会,我可以对你知无不言,但是请女郎,不要将我今日所说告诉他。”
庾沉月不解,“既然如此,你为何因为瑾之,要和十二哥哥……”
“不是因为他。”巫蘅终于顺过气息了,她勉力撑开一朵清浅的笑,“女郎,我太歆羡你了,如果我有你的家世地位,我绝对不会放开谢泓。你可以安心,我对桓瑾之没有那份心思,一丝一毫也没有。”
庾沉月咬了咬唇,她对巫蘅的不得已仿佛有了些感同身受,“那你如何打算?你如果不和十二哥哥在一处,迟早便该忘了他,他也该忘了你,只是——”
只是?
巫蘅有些惊诧,却听到庾沉月揪着缰绳为难地说道:“今日十二哥哥及冠,冠礼之上,族长亲自为他定下了琅琊王氏的王曦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