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的二三四更小厮在忙碌着收附近渔民拿来换钱的咸鱼咸肉,米面瓜果,宝玉、柳岩陪着十六在海边走走。
十六长这么大,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大海:“宝玉、柳岩,你们说,海水怎么能煮出盐来呢?”
“我从书上看到,水海水是咸而苦涩的,想来或许是老天的眼泪吧?”柳岩皱着眉头说。
宝玉憋笑:真没想到武力担当居然有一颗文艺的心……
“既然已经到了海边,那你尝尝老天的眼泪吧?”宝玉戏谑地说。
然后,诗兴大发的柳岩忽然脑子短路了:“可是浪头啪啪啪过来,我要是低头浅尝,恐怕头发和衣服都会被打湿吧?”
十六一脸的不忍直视,并扭头耸着肩膀笑。
初一小哥终于能报当初骑马颠簸的仇了:“柳大人为何要低头喝海水做牛饮状?用手捧一汪便是了吧?”
柳岩抬头看了看天,面色有些羞恼,然后用手捧起一捧海水,伸头喝了一口:“噗呸呸呸呸呸——”又苦又咸,真难喝。
恰此时,到了今日的退潮时刻,海水悄然退去,露出一片海滩,以及海滩上无数冒着泡泡的小坑、还有那些茫然不知所措的小螃蟹、虾爬子。那些原本得了消息来围观王爷、并打算哀求王爷不要打扰葬身海底的亲人安息的渔民们纷纷朝着距离王爷扎营地方相反方向的海滩跑去。
“他们要干什么?”十六好奇。
“应该是今日的退潮时刻了,他们要捡贝壳、蛤蜊之类的吧?”宝玉答道。
“走,咱们也去看看。”十六来了兴致,不过好歹算知道没往百姓那边走去,而是往方才自己四人站着的、海水退去的前方。
初一小声说:“殿下,恐怕不安全吧?”
十六摇摇头:“你看那么多人都在呢,他们生活在海边,最是清楚这大海的习性了,若有不对,跟着他们一起往岸上走是了。再说爷又不是不会水!”
言罢,把衣服的下摆往裤腰上一扎,学着远处的人蹲下开始捡贝壳了。
既然身份最尊贵的人都有如此雅兴了,其余人等怎能不作陪?反正那杨县令已经开始有样学样的了,还叫他身边的苦脸衙役给自己找东西兜着贝壳,苦脸衙役转头看了一圈,才学贾大人身边的小厮,贡献出了自己的衣服。
十六低头俯看,视野开阔,用肉眼能看到贝壳、海螺的身影,是纯下手捡起的事儿,虽然简单,可是很有野趣。
宝玉知道的比十六多一点,专门找了冒着白泡泡的小洞,用手指顺着小洞挖进去(实则配合了细微的剑气,顺便练习了自己对剑气的掌控力,不过这微弱的剑气松土很管用),用力一翻,翻出来是一个蛤蜊,下手运气好的时候还翻出了两三个蛤蜊。
心头痒痒也想捡贝壳、但是碍于职责在身的柳岩举目四望,看到宝玉的时候忍不住小声惊呼:“宝玉找到了好多!”
可不多么?一掀一个准,跟在宝玉身后的一更那衣服下摆兜着的蛤蜊已经是满满一大捧了
于是十六一看:还是宝玉小伙伴会玩儿!
他也学宝玉用手翻海滩,才翻了一个小洞,找到了两个蛤蜊,顿时觉得自信心满满的,叫身旁的初一把这俩蛤蜊也捡起来,然后继续找冒着泡泡的小洞。一连几次之后,手指倒是有些疼了,于是十六从自己腰侧解下镶宝石的匕首开始刨坑。之前都很顺利,然后他瞧见了一个比方才的洞口都大一些的小洞,心下一喜,拿匕首刨开一看:赫然是两只不知所措的小沙蟹……也拇指那么大。
初一小声地问:“殿下,抓么?”
十六无奈一笑:“放这两个小东西一条生路吧。”
小沙蟹夫妻/或者是兄弟姐妹慌不择路地逃跑了。
……
退潮的时间很短,远处的渔民已经开始往回走了,那最开始拿虾酱换了三十个大钱的年轻人还飞快跑近一些对宝玉说:“大人,潮水又快涨起来了,可不敢再捡了。”
“谢过这位小哥提醒,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汪小鱼。”青年嘿嘿一笑。
…………………………
十里坡附近的渔民今日很开心,原本得了消息说王爷要去十里坡,恐怕贵气坏风水、打扰已故之人的安眠之类的,所以他们是拼着会被毒打一顿来哀求的,没想到王爷他老人家心地善良,居然听进了大家的恳求,不仅不追究,还掏钱买了一堆咱家里的土产。
【看来王爷真是一个好王爷呢!】
他们也不知道郡王、一等郡王、亲王之类的差别,反正在他们眼里,都是高不可攀的王爷。和王爷身边的大人说上几句话的汪小鱼更是众人羡慕的对象。
“小鱼,官老爷和你说什么了?”
“官老爷问了我的名字,说我做的虾酱好吃,还赏了我这个!”汪小鱼拿着小小的银丸子——那是宝玉闲来无事用剑气一个一个断开然后搓圆的,便是因为这样,他对剑气的掌控力是越来越精纯的,虽然如今威力还不大,不过假以时日,厚积薄发也未可知。
是夜,射阳县后衙,杨县令把自己家的主院子腾出来给郡王殿下住了,院子里头一应伺候的人手都被初一挪出去了,贴身伺候殿下的活计来路不明的人不能做。
而院子周围的布防事宜又是柳岩的责任了。
“宝玉,你怎么看?”
“那些附近的村民、渔民来得太过凑巧了,这其中必有古怪。”
十六点点头:“我也是这么觉得的。我来射阳不是什么秘密,但是想要去十里坡是临时决定的,知道的人统共是我们的人和杨县令的人。我们的人肯定没问题,那么通风报信叫村民过来阻拦我们的,是这射阳县衙里的人。”
“殿下说的是,我今日听闻了衙役头头给我讲十里坡的事迹,倒是觉得他有意夸大,好似怕我们会去一样,将那里说得特别邪乎。”宝玉是谁,后世的电视剧、电影密集轰炸,再加上在这个世界里一开始想要合理化自己的一些特殊技能,对着贾母贾政没少用演技,如今那苦脸衙役的三两下子,还真是不够看的:眼神飘忽、用力过猛了。一个堂堂正正的汉子,居然会被谣传的事儿吓成那样子?反正宝玉是不信的。
“所以,十里坡还是得去一次。”十六肯定地说,“对了,入城的时候你看到高大他们了么?”
十六皇子被众多侍卫团团围在中间,倒是没看清楚。
宝玉眼神好:“瞧见了,在客栈里住着,傍晚的时候我叫四更去联系过了,宜早不宜晚,今晚动身。”
“今晚?现在都戌时间三刻了?那岂不是要出发了?”
“等夜再深一些吧。”
十六皇子打了个舌头响,有些莫名地小激动。
“殿下不能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宝玉一本正经地说,若是白天大家一起去海边也罢了,想要夜里偷偷去十里坡,十六是绝对没分的。
十六也清楚这一点,垂头丧气地垂死挣扎说:“一点儿商量都没有?”
“您如果练熟了凌波微步,或许还能说服柳岩和初一,现在么……即便是我这里,也不会答应的。”开玩笑,老皇帝绝对在十六身边安置了暗地保护的人手,如果说被皇帝知道自己这样的长史一点儿也不尽职,在殿下想要以身犯险的时候不仅不制止,反而还有撺掇的嫌疑,那么不管什么玉啊传说啊之类的危害了,回头自己会因此被拿下问罪。
“好罢好罢,那你说应该叫谁去?”十六拿左手撑着腮帮子,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蜡烛的火焰。
宝玉真想扶额:我的锅,我的锅,我真不应该一时兴起给他表演了什么叫做‘手指快速穿过火焰而不会被灼伤’的实验的,现在这个小伙子已经开始乐此不疲地玩耍了。
然后宝玉轻咳一声:“殿下还是不要玩火的好,以免夜里尿床。”
十六一脸‘你蒙吧,你当我真傻’的表情:“别顾左右而言他的……你打算去了是不是?”说到后来,十六也严肃起来,“你晓得叫我不要去涉险的,怎么这么不把自己当回事儿呢?好歹你也是国公之后!”
宝玉补充了一句:“我爹才四品。”
“那你也是郡王心腹!”
“从六品的心腹?”
“宝玉!”
“殿下,此事事关重大,越少人知道越好。你看白日,人多了,随便谁谁都可以走漏消息,咱们被动吧?我的身手你也是知道的,区区十里坡还难不倒我。再说了我也不是一个人去啊。”
…………………………
宝玉最终说服了十六,带着柳湘莲,还有另外两名铁甲禁卫军中的好手,换上小袖子小裤腿的夜行衣,只露出两只眼睛,一路避开更夫和巡逻的官差,翻身摸进了许纯安等人的客栈房间里。
屋子里没有点灯,高大一个惊醒坐起,却见那皮肤黝黑的许老爷在夜里露出一口白牙笑得有些瘆人:“宝二爷来了。”
果然来人是宝玉。
高大悄悄定了定心神,心说:这些上等人一个比一个邪性,先是有武艺高强、力大惊人的小少爷,后是有肩能挑、手能提、背能抗,翻山越岭都不在话下的举人老爷,兼职颠覆了贵公子和读书人在自己心中的形象……
然后大家摸着黑,许纯安把近来打探到的消息与宝玉等人一说:总之这十里坡确实是有古怪,有人抄近路走夜路说瞧见鬼火,还有说听见鬼哭的,诸如贡品消失之类的事儿更是层出不穷了。
老黄瓜贾宝玉觉得,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从来都不是鬼怪,而是人心。心里大约有猜测的他有些不忍,但是如留着十里坡的传说,又更是对那些无辜之人的残忍。
“收拾收拾,我今晚去十里坡。高大和我一起去,你们留一个人同许先生一块在客栈呆着,有个照应。”宝玉如是安排。
许纯安爬山涉水是没问题,但是知道今夜出去是要飞檐走壁、高来高去的,自己不够看了;再加上这些日子又是悄悄绘制沿海图,又是打听老事儿,他也约摸猜到殿下交给宝二爷的事情恐怕不简单,于是老老实实应下,一点意见都没有。
同行的人又多了两个,变成六人,六人都是好手,很轻易翻过射阳小小一县低矮的城墙,然后往城外去。
万籁俱寂,万物皆眠,幸好一月如银盘,勉强照亮。
柳湘莲引着众人去了一密林中,然后他吹了一声口哨,便有闷闷的哒哒声传来——竟然是几匹白日里藏在此的马匹,四个蹄子都包着布。
高大和其余三个铁甲禁卫军纷纷夸赞柳湘莲思虑周全。
冷面二爷生硬地说:“是傍晚回城的时候宝二爷吩咐我办的。”
不管怎么说,有了代步工具,六人赶往十里坡的速度更快了。等到了白天扎营野炊的地方,宝玉挥手示意大家放缓节奏,在距十里坡仅剩两里地的时候,众人下马步行。
宝玉又是拍拍自己的坐骑长风,叫它领着其余的马自己去玩着,然后他的大白马蹭了蹭胭脂二郎的脸,跑开了。
众人如何馋贾大人那颇通人性的马也是得憋着,毕竟今夜还有正事。
夜里的海风比白日里的更大了,十里坡乱石林立,宝玉摸了摸,是珊瑚礁,但是这样子的珊瑚礁,倒像是人为摆放起来的了。
再往前几步走,他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些珊瑚礁确实原本并不是在这儿的,或者说,原本不是这样的方位的,如今他们的摆放方式是一个迷踪阵法。
坎、坤、震、巽、乾、兑、艮、离
水、土、木、木、金、金、土、火
东南西北加上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八个方位,代表了休、死、伤、杜、开、惊、生、景。
要说原来,宝玉是不懂这些的,后来为了研究步法才精读了周易,如今看来,多读书还是有用处的。至少现在不必傻乎乎地靠蛮力把石头搬开了——并非宝玉做不到,而是这样太骇人听闻。
原先在前头打头的铁甲禁卫走了几步,宝玉发现了不对,于是叫众人停下。给他们讲了此处有阵法之事,大家都觉得这个宝二爷是话本子看多了,什么五行八卦、阵法阵眼的,都是传说中的事儿吧?
虽是不信,但是宝玉作为六人之中身份最高之人,他的话不得不听。也所幸,除了高大不太有纪律意识之外,柳湘莲和其余三个禁卫军都是能很好地执行宝玉的命令的。
此迷踪阵,原本的破法应当是:生门、景门、开门而入则吉,从伤门、惊门、休门而入则伤,从杜门、死门而入则亡。
但是宝玉细细一看又是迷踪变阵,只有生门才是生,其余皆是死。可见布阵之人用心狠辣,只留一线生机供自己人进出。
到底这十里坡的乱石里头藏了什么秘密,需要人用上传说中神乎邪乎的奇门遁甲之术来掩饰?
六人踏着可笑的步子,慢慢靠近阵中心,高大毛躁,难免发出了悉悉索索的声音。
宝玉头也不回地说:“仔细着脚下。”
高大摸了摸鼻子,却不防脚下一滑,摔了一跤。
噗通一声之后,骇人的一幕发生了——周围的礁石竟然动了起来!
这下子,再没人怀疑宝玉刚才说的话了。
一个禁卫军说:“贾、贾大人,怎么办?”
慌忙从地上站起来的高大也知道自己捅娄子了,低头不敢说话。
宝玉却没时间回答他,而是飞快地把一块要远离自己等人的一人多高的礁石抱住了,柳湘莲想要上手去帮忙,被宝玉喝止了:“你们站在原地不要动。”然后他一点一点地将这块礁石移到某处。
咔哒一声,所有原本乱动的礁石都定住了,好像被人施了定身术——不不不,好像刚才到处乱跑的礁石只是众人的幻觉。
高大使劲儿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柳湘莲看了看一人多高的礁石,又看了看宝玉的小身板。
三明铁甲禁卫军纷纷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国公府少爷力能开山!!!’这简直是继‘礁石长腿自己跑’之后对其余五人的又一重心灵暴击。
也许便是因此动静,隔着几块礁石,响起笃笃笃敲击礁石的声音。
六人一下子都站定了:这敲击声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里头还有人?
过了一会儿,许是没有听到自己这边的回应,笃笃笃的声音又响了一遍,然后宝玉从这两次敲击声中锁定了发声处。
东南三步、正北十步、东六步。
到了。
是一个凹字型的石窟窿。
“来人是谁?”月光没有照亮的石窟窿里,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
一名铁甲禁卫军开口:“里面是何人?装神弄鬼设下阵法?”太他娘的吓人了好吗!
“装神弄鬼?若是我布下的阵,早一把火烧了了事,又何至于……”
里头的嘶哑之声越来越低,宝玉身后的高大却虎躯一震:“大哥!大哥!是大哥不是?我是高大啊!”
“谁?!是谁?”
喊话之后,宝玉、高大进了石窟隆,其余四人在外候着——经过方才贾大人力拔山兮的一事之后,忽然三名铁甲禁卫对自己出来肩负保护贾大人这个任务产生了怀疑——贾大人真的需要咱们保护吗?
石窟隆内一片漆黑,又有一股子难以言表的气味。
宝玉从怀里掏出一个黑布罩子,打开罩子是一颗夜明珠,柔光照亮了这不被日月之辉眷顾的方寸之地。
高大看清洞中之人之后,顿时扑倒在地:那是他们老大!
可是老大的情况又是极其惨烈:皮包骨头,眼睛也瞎了一只,浑身散发着腐臭,再往下看,双腿不自然地支棱着,一看是断了腿骨……虽是活着,可是看着也同废人差不多了。
“老大啊,老大!”高大再也忍不住了,堂堂七尺男儿,用拳头捣着嘴,涕泪横流,哭号起来。
宝玉见洞中之人的情况实在是不好,便从兜里(掩饰性地)掏出一颗一旬,交给高大:“这是吊命的药,先给他吃下去。”
这个时候,高大是完全信任宝玉了!正是宝二爷,才带着他找到自己老大的,于是他二话没说,托着一旬给他老大嘴边送去,一边送一边说:“老大你放心,咱们这出去了,出去给你请大夫,请最好的大夫!”
洞中人叹了一口气:“我……高大,我太自负了,高估了我自己。还叫那么些弟兄白白送命,但是如今我还不能死,我还不能死!”
“我知道,老大,我知道,你先把药吃了。”高大一脸的眼泪鼻涕,也顾不上擦,一个劲儿把一旬往他老大嘴里送。
洞中人吞下一旬,顿时觉得一股热流从丹田涌起,说话的气力也足了,然后才朝着宝玉点点头:“在下姓郝,不知恩人怎么称呼?”
“我姓贾,单名一个瑛字,行二。”
“见过贾二爷。”这倒是第一个称呼宝玉为贾二爷而非宝二爷的人了——然而没多久他也被高大高二同化了,改口叫宝二爷,让宝玉有些无奈,这是后话。
…………………………
高大把郝老大背出来的时候,外头的四人是一点吃惊都没有的,统共两三米的距离,在外头的他们什么都听见了,也听明白了——这洞中人是高大的旧识。
至于他如何会蜷缩于是石窟窿中生活的,不是自己哥儿几个该关心、该打听的了。
将要离开,郝老大有些犹豫,最后叹了一口气:“我于洞中这两年,多亏一青年照料,如今不告而别,实在是愧疚。高大,你身上可有带着银钱?”
高大愁苦:谁出门穿着夜行衣还带着钱啊,反正夜黑风高,不够去‘借’啊……
还真有,宝玉从怀里掏出元宝的时候高大眼睛都直了:带夜明珠也算了,宝二爷您夜半还带元宝出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