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二十年, 文忠郡王府的太妃贾元春已经高寿七十八岁了。
活到和这个年纪,虽然还是个侧妃名号, 但是因为正室小胡氏早早去世了, 现承爵的水栾倒也敬重她, 故而她在郡王府中的日子过得也是惬意。
现如今,同她最敬爱的老祖宗当年一样,她见到了子女出息、也活到四代同堂, 实在没什么遗憾。
她的身子一天天衰弱,媳妇、孙媳妇都日日侍奉塌前, 郡王和郡王妃隔三差五就来探病, 就连已经做祖母的女儿都几乎天天往娘家跑:“娘, 要么咱们还是给哥哥去封信吧?”
“瞎操心什么, 如今黑省到京城已经通了铁路,不过三天的路程而已, 我要真有个什么不好,再把你哥哥叫回来不迟。”元春说得百无禁忌,倒是叫旁边的小辈们都纷纷劝说、请罪、抹眼泪。
“行啦行啦, 这么多人,闹得我头疼……你二舅舅二舅母昨天回京了, 你们去拜见了没有?不要失了礼数!”元春正在同儿媳妇和女儿说此事, 便听闻有丫鬟来报:“定国公和定国公夫人来探望侧妃娘娘了。”
“看看, 看看,我就叫你们今天一早去,你们偏偏不, 现在弄得还要让你们二舅舅登门在先!桢哥儿家的,你和媛儿还不去迎一迎你们二舅舅二舅母。”元春眼睛一亮,嘴上指派着她俩出院子,又便是即刻叫孙媳妇搀着自己坐起来。
水桢媳妇和水媛被婆母/娘亲这么一说,真真觉得自己等人在二舅舅处失礼了,忙不迭依言去门外恭候宝玉与黛玉,幸好现在回廊中铺的都是水泥路,不比青砖石滑,两位中老年妇人快步走亦是无妨。
才出院子,就看见郡王与王妃亲自领路带着自家二舅舅二舅母往院门走来。
【二舅舅和二舅母真真是风采依旧!瞧着倒是像和我们一样年纪的!】水媛自小就很喜欢这个二舅舅,见此,快步迎上前:“给二舅舅和二舅母请安了,您二位怎么今日就来了?我原打算和嫂嫂明早带着小崽子们去定国公府上拜见您和二舅母的,这下倒好您先来了,叫我等晚辈实在惭愧。”
宝玉笑笑:“不妨事,我来此,便是见我的长姐,同你们小辈何时拜见我并不相干,咱们各论各的,你和桢哥儿家的都没有失礼之处。”
黛玉扶住水媛伸过来的手,由水桢媳妇领着进了门。
因宝玉年纪和辈分摆在那里,是妥妥儿的长辈了,所以元春房中的女眷们也没什么好避嫌的,反而一一恭恭敬敬地凑到二舅舅二舅母(二舅公二舅婆)面前行礼问安。
宝玉黛玉自氏因为回京之后听贾珠与李纨说起元春的病情才第一时间赶来的,却发现,大姐姐自己倒是看得十分开,一见面还没等自己关心对方的病情呢,她就拉着自己的手开始念叨:“这一趟一趟的,出门玩得可是心野了,要不是我病了,是不是都不打算回来?”
“大姐姐哪儿的话,每两三年,我不是都回来一趟休整休整的么?这一趟重走西域,倒是又有不少有趣的见闻……”只要宝玉愿意,什么时候面对什么人都不会冷场。
屋子里的小辈们多是女眷,哪里去过千里戈壁滩、哪里见过胡天八月飞雪?一个个听得如痴如醉的。
待到了饭点,郡王妃一定要张罗宴席,水媛便说:“王妃嫂嫂且等等,小厨房这边也有些吃食,拿去叫人一道做了吧。”又对着宝玉和黛玉说,“您二位啊,此去西域一走便是两年,昨日才回京城,娘念叨了好几遍说您二位这几天必定要来的,特特叫厨下泡发了哥哥叫人捎来的黑省参鲍还起了几个荔枝罐头,这不就是正好?”
郡王妃笑眯眯和气地说:“是了,还是咱们太妃考虑得周全,您二位想必吃多了牛羊肉,今日中午我叫厨下准备暖锅子和地道京菜。”
黛玉笑笑:“那便有劳王妃了。”
一旁的水栾道:“都是自家人,您二位也别同我见外才是。”
水桢媳妇和水媛悄悄地对上一个眼神,二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或许人老了都爱回忆从前的事情,吃了中饭,元春拉着宝玉絮絮叨叨说了好多小时候带着他读书写字的事,倒是叫水媛她们听得津津有味。
小半个时辰过去,元春精神头不足了,却还是拉着宝玉的手不肯放。
宝玉伸手回握大姐姐的手:“大姐姐,你先好好睡吧,我这趟回京,会呆上好一阵子呢,过几日必再来看你,带着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一起来。”
这么说了,元春才不强撑着不肯打瞌睡了。
迎春等人本就在京中,只不过因为门户原因,不好总往郡王府跑,现在有宝玉这么一说,还有文忠郡王亲口发话,倒是可经常去探望大姐姐了。
又过了一个多月,元春的情况实在是不太好,就连御医都束手无策了,水媛便去信把远在黑省的哥哥喊回来。
承平二十年春,贾元春离世。
来文忠郡王府吊唁的人很多,迎春探春惜春宝钗宝琴俱都携小辈们来了。
来人之中还有一老妇人,行事特别局促,待到给元春上香之后,从后头喊住了黛玉。
“多年不见,林姐姐……过得可好?”老妇人走得快了,便有些气喘,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
“挺好的。卫夫人如何?”却原来,喊住黛玉的人是史湘云。
史湘云苦笑一声:“守寡之人,便是能如何呢?亏得我一双儿女都已经成家立业,我也算了无牵挂了。只是回首想想,当年,我实不应由妒生恶,差点行差踏错。这许多年来,我都想与你和二哥哥说一声抱歉,却找不到机会……今日,还请您务必接受妹妹的歉意,从前是妹妹错了,被猪油蒙了心,可是妹妹心中实在是因为太羡慕嫉妒林姐姐你了,才会这样的。”
“过去的就是过去了,无所谓原谅不原谅,卫夫人保重。”黛玉听完,面不改色地准备离开。
“林姐姐……我,我那孙子从小喜欢墨家学说,可否、可否拜师贾部长门下……”
“此事却不是我能做主的,若真有天赋,便去参加招考吧。”黛玉侧身说完这些,头也不回地走了。
跟在黛玉身边的赤儿如今也是老嬷嬷了,倒是知道些前尘旧事,走远之后愤愤不平地说:“这位卫夫人,压根就不是来赔礼道歉的。”
黛玉笑笑:“无关紧要,不必挂心。”
前头,三春都在等着黛玉。
…………………………
见识到了从前一起玩的史湘云的落魄,三春姐妹觉得自己等人在京中乃至整个大明之中都算过得很不错的了。
起初是因为娘家给她们撑腰,后来便是在女权思潮的影响之下,她们也逐渐立起来了。
家中女儿孙女等等的教育是她们从小开始抓的。
读书明理,这话确实说得没有错,后来家宅兴盛也不乏女眷们眼界宽阔之缘由。
细细一想,三春觉得好像自己如今的美好生活都是托了宝玉的福,然一家子姐弟兄妹,要说得明明白白却是太见外了,她们能做的,也就是当年多多照顾留在京中的萌哥儿和芽哥儿兄弟。
却不曾想,种善因得善果,现在贾萌贾芽兄弟也是朝中跺一跺脚便可以叫地动山也摇的人物,反而她们三位做姑姑的,出去交际的时候都因此而被人高看一眼。
方才史湘云去找黛玉,她们三人都瞧见了:却原来,有人变了,有人没有变,而黛玉的爱憎分明,终究是叫人觉得相处起来十分舒适的。
惜春小声地感叹了一句:“与宝姐姐相处更舒服,但是林姐姐却是叫人想起原则二字之时头一个就让人信服的人。”
探春眼见黛玉款款而来,便玩笑道:“你又喊错了,得叫定国公夫人才是。”
“论起促狭,永远是三妹妹和琏二嫂子平分秋色啊。”黛玉走近就听见探春在开自己玩笑,也不提先前遭遇,只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和三春如常交谈——实则在她看来,刚才被人喊住听了几句言不由衷的话,确实就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诚心说的话,可是一点力量都没有的,风一吹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