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发……吗?”贾萌缓缓开口, 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十多年前在黑省的日子,虽然时间久远, 但是记忆依旧清晰。那是他和爹娘相处的日子, 尤其四五岁之后便开始被爹爹带在身边, 军中也去、山林也去、海边也去,见了不少人,经历了不少事。
萌哥儿是早慧的, 哪怕很小的时候并不太清楚发生一些事情的深意,后来只身在京城, 日夜思念爹娘, 便把当初在黑省的日子翻来覆去地怀念。
现在想起来, 当年只身赴任黑省的父亲该有多大的压力呢?而他却在最短的时间内, 创造出了奇迹,黑省如今是大明的东北粮仓, 处处都修了水泥路;黑省棉花远销各省,棉花价廉物美成,为百姓御寒的最好衣物;参鲍养殖使得海女和渔民们的日子好过起来, 再不必潜入深海一次又一次地捕捞海味,用以维持生计;黑省军户参加武科一跃成为军官的比比皆是, 甚至于能够考文科的军户人才也不少, 还有和大发关系最密切的——便是黑省之内再也没有罪民……
贾萌轻声问:“大发现在, 过得怎么样?”当年他不得不入京念书,起初和大发也有书信往来,后来大明和前鞑靼开战之后, 大发也被编入军中,出于军情保密的考量,两人断了通信,后来不知怎么地,贾萌就没能联系上他了。
宝玉从袖子里掏出一叠信件:“这是大发写给你的信。”
“这……怎么会?”贾萌瞪大了眼睛,看到明显已经泛黄的信封,哪里还不明白其中原因——大发的信,被人截了,所以后来的信一封都没有到自己手里。
但是现在不是追究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微微颤抖着手,从爹爹手里接过信件们,从最上面一封开始拆。
贾萌一一看过去。
第一封,是大发告诉萌哥儿,他们在贾将军的带领下,打了胜仗拿下鞑靼啦,他已经转为蒙省驻军中的正兵了。
第二封是与萌哥儿分享喜悦,他说动了家中父母,带着一家老小搬去了黑省与蒙省交界的地盘,认领了荒地开荒,前五年免税,后五年收半税,十年之后,这荒地就归他家了。
第三封是说他在蒙省驻扎换防的时候,识破了一起鞑靼余孽想要在城中制造烧/杀/打/砸的阴谋,并且带着伙伴们成功捣毁一个鞑靼人的老巢,荣升队正。
第四封……
第五封……
第六封……
第七封……
第八封……
也许是因为一直没有收到回信,大发后来来信的频率便成了一年一次,最新的一份是今年三月的,他来信恭喜好友金榜题名(历届科举最终获得功名的名录都会由礼部誊抄,分发至大明各省公告天下),寥寥百字,满是为朋友的前程而开心,却没有再说自己生活中的情况了。
不过他没有说的部分,自有宝玉补齐:“蒙省军缺人才,大发现如今已经是百户了,年初的时候娶了妻子过门,还是托二月(嫁入黑省姜家)说合的,大概过不久就能当爹了吧。”
“这就好,这就好。”前几年断了信,贾萌甚至考虑了最坏的打算——蒙省虽然已经是大明的一个省了,但是地广人稀,又是牧区,并不是很好管理,就连去那儿任职的文官都有一条——必须得是身强体壮、弓马娴熟的,这些年来,蒙省大大小小的称不上叛乱的骚乱也有好几次,虽然鞑靼余孽一次都没有成功,但是骚乱之下,伤亡也是难免的。现在见到书信,又听到爹爹说了大发的现况,贾萌顿时松了一口气,继而又想起书信被拦截之事:“这是……大伯娘……祖母?”
宝玉微微点了点头。
贾萌一下子涨红了脸:“为什么?她们凭什么?!”
“注意措辞,毕竟她们还是你的长辈。”宝玉没说为什么,其实无非也就是那么点儿原因:王氏觉得大发的身份配不上与贾萌成为朋友罢了,李纨不过是奉命行事的。
贾萌一开始回京就成为皇子伴读,白日都在皇宫中,晚上才回府,宝玉当初嘱咐一更和一月的重点也是在照顾他起居和安全这两件事情上,倒是没有考虑到儿子与他朋友的信件往来——当然宝玉也承认是自己疏忽了这一点。
最重要的事,此事不是李纨一人干的,而是王氏授意李纨干的,所以一更和一月没能发现也属正常,毕竟他们夫妻再能干、再有面子,也是在宝玉和黛玉的院子之内,荣国府整个府中,当时当家的毕竟还是王氏和李纨,有她们二人的命,下人谁敢多嘴?
贾萌只是一时情急,失了分寸,被爹爹喝止之后虽然有些委屈,但是也很快想通了其中的缘由。
虽然想明白了,他却宁可并不清楚——要说祖母是有什么坏心也就算了,最怕的就是这样,她打着为小辈好的名号,干出一些实则让人觉得无力有有些寒心的事情。
在她们看来,大发不就是一个罪民脱籍之后成为军户的小军官么?甚至连跟着二房出京的单大良长子单诚——小单管事那样一个下人的体面都没有,这样的人与贾萌根本就是云泥之别,拦截了这种‘下等人’的来信,对贾萌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况且这种人得了如此难得的机会巴着贵人,一定不愿意放弃,书信殷勤,谁知道以后会为了什么事情求上门来呢,到时候贾萌这样的小少爷,面皮子浅,顾忌着交情,却给自己和府上揽了一摊烂泥,还不如早早就让他们断了联系——总归他俩根本就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人物,也不应该有交集。
贾萌此刻才想明白,前些年祖母意有所指地对自己说,让自己好好陪殿下念书,不要因外头的事情而分心到底具体指的是什么。
他心中的愧疚与懊恼难以言表——其实,只要自己再细心一点,不要那么想当然,定然可以发现大发的来信是被人截下来的。
【可是为什么我就没有发现呢?说到底,还是因为到底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来了京城之后,越来越多的‘大事’、‘正事’扰乱了我的本心,从根本上,我也开始将大发和我的情谊看得不那么重要了。】贾萌越是深入剖析,就越觉得,其实自己这些年有些飘了,家世出众在宫中也没人给自己半点委屈,甚至不少宗室子弟都隐隐要巴结自己;年少得志、逢考必赢亲戚朋友老师都夸赞,甚至陛下和娘娘也多次赏赐……是不是,其实,自己已经迷失了自己而不自知?所以才会在夺得状元之名之后,入了翰林,因为不能融入同僚之中,而立刻就感觉到焦虑沮丧?
翰林院之地,实乃清贵。除了一甲进士三人直接入翰林之制,状元授修撰,榜眼、探花授编修,二三甲进士则还需要通过考选庶吉士才得入翰林。
“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这已经是不成文的规定了。
翰林院里头,最不缺的就是状元。
贾萌学识有、本事有,但独一点不好——出身。
因为出身太好,所以在翰林院这样的地方反而成了不好,虽然他在翰林院中吃穿皆是随大流,但是举手投足的气度、平素用的镇纸笔架、领口露出的衣襟、甚至是衣角下露出的朝靴都透着精致与贵气,这就有点让人觉得‘与我不是一类人’。
所以他入翰林,确实过得不如意,唯一一个表哥水桢,还因为是宗室,不得为京官,成为有史以来极为少数的尽管是榜眼却直接被外派的官员。
这月余的不如意,叫贾萌觉得很挫败。
…………………………
“可是萌哥儿,你再难,也不会有当初大发在村中的境遇那么艰难,当时你和他玩得好,罪民村中想要让他通过你来走我这条关系的人不在少数,他的亲叔伯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可想而知,他们一家人当时生活有多不易;再后来,他投军之后遇到的困难也不少,虽然是我叫一更把他安排到军中的,但是他毕竟年纪小,军中人虽不欺他,却也觉得他是走了关系才能脱籍的,又因为前事,他与同村的少年们一开始关系也并不好,可以说在军中也就活的和透明人一般。但是现在,他是手下人人人敬佩的百户,年仅二十岁的百户。这其中,拿他出身做文章的人也不少。”宝玉语重心长地与儿子说,实在深层含义便是:你现在觉得你的出身让你在翰林院中过得不顺,但是这种隐隐约约、甚至都没有被放在明面上的排斥,与大发当年面对的,完全不可比。
家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起初可以选择的。
不好的家世,会给有才能的人带去无数磨砺;
而好的家世,绝对的能力面前,是锦上添花。
这一点,宝玉深有体会——因为这二十几年,拿他家世作为攻讦点的官员也是不少了。
当然宝玉更加能够理解大儿子的迷茫,毕竟人家也不是活了三辈子的老不死了,心智比不上当年的自己也是可以理解的。
【没办法,前些年在外任职,就算书信不断,也比不上言传身教,当然,其实萌哥儿与一般少年人比已经是很好的了,至少他没有那种惊天动地的叛逆期,只是有一些迟来的自我怀疑罢了。这也是因为他突然从纯学术氛围的读书环境到了学术加政治的环境里头,一下子没有适应身份转变。】
【便宜爹的政治素养为零,大哥哥毕竟是伯父不是亲父、岳父大人身为外祖父倒是可以指点可是他又是当朝阁老也忙得不得闲……说到底,还是我这个当父亲的缺席了孩子青少年成长的重要环节。是我的错,我的锅。】
此刻的宝玉与萌哥儿倒是一致开始在自己身上找不足,果然是亲父子。
不远处,贾芽嘚嘚地跑回来了,眼见难得出来跑马的机会,爹和大哥却还在原地站在,遂挥手呼喊他们快点儿来:“爹、哥哥,我看到看到大雁北飞,你说,咱们什么时候能够像鸟儿一样飞翔啊?快来我们打两只大雁烤着吃吧?吃了也许就有灵感啦!”
宝玉决定收回(一半)刚才所想:【目前看来,小儿子心理十分健全健康并且神经粗得不能再粗,这大概就是……傻人有傻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