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样,宝玉对许纯安的及时通风报信表示了感谢。他与许夫子之间,怎么说呢,充满了一种神奇的默契,大约是因为宝玉从前也是仅能依靠自己奋斗的贫寒学子吧?许夫子想要出人头地的想法宝玉很能理解,虽然心有疑惑为什么对方放着贾珠那样一开始认识的朋友不用,反而跟在贾政身边抽机会对自己频频示好——思索无解之后,宝玉觉得,大约是自己看上去像是潜力股?
如今潜力股因为种种原因要去学习如何做一个不上进的纨绔了,不知道许纯安会不会失望,前期人情投资喂了狗。
于是乎,再过了三四日,都到了腊月里,又逢贾氏族学一年一度的考试,原本夏锄的夫子说宝玉略欠些火候,年后倒是可以进入秋收班了。或者下回童子试可下场一试。
下回童子试是在两年后了,饶是这样,那下场的宝玉也才虚岁十二,若是得中,倒是能够比贾珠还早两年成为生员。贾代儒只当自己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守着族学,好歹荣国府嫡枝还是有拿得出手的成绩的,没想到啊,没想到……
“什么?”代儒惊得拔掉两根胡须。
荣国府二房的老爷将他嫡次子揍了一顿,盖是因为对方居然说不愿意念书了,觉得念书没意思。想要寻高手拜师学武!想要开铺子挣钱!
后来又有人传:
“哦,是那个圣上赐下强弓与他的贾宝玉?”
“果然是被宠坏的孩子呀,都几岁了还唤**名。骄里娇气,还想学武?学武也罢了还要从商?”
“我看指定是自觉没甚么读书的天赋了,早早找后路,好过……”
“不是说他抓周的时候拿到了湖笔么?”
“抓周的事儿哪里能做准的?我小时候还抓了小剑呢,如今我也没做成将军呀?”
“得了吧,冷二爷,你现在三不五时去戏台子上唱几句穆桂英挂帅,不也是舞剑的?说起来,那贾宝玉要寻高手,你倒是可以去一试?”
“那宁荣二府,龌龊事颇多,我才不去。”被唤作冷二爷的人心道:尤其是那东府(宁国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可别夸口,却说那贾宝玉被他老子一顿好打,藤条都断了,是不松口。最后那史老太君心疼得要命,指着儿子大骂,叫说依了宝玉……还说要叫同济镖局的镖头来把关,寻几个有真材实料的给她宝贝金孙做陪练。”
同济镖局?冷二爷知道,虽是开张一年多,但是道上名声极好,传说镖头曾经是禁卫军中出来的,手上有硬功夫。被同伴这么一说,冷二爷倒是想去找那伍镖头切磋了。
“切磋?人家伍镖头忙得紧,从来不接帖,反正市井上的人也没人敢去寻他晦气——”冷二爷的同伴卖了个关子,停了一会儿,等冷二爷给自己斟茶了才说,“那伍镖头的媳妇儿,是跃然茶楼掌柜的女儿。跃然茶楼,你还不知道?恩?”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这么说来,倒是正月后荣国府给那小儿闹着玩,才能与伍镖头较量一二了?”
“那也说不准,许是有可能吧。”这一点,伙伴不敢保证了。
而此时,被认为多了一个同道中人的纨绔圈传遍了的(因阶层问题,并不是在百姓口中传遍,毕竟这不是大家伙儿感兴趣的桃色新闻)的、挨揍抗断了藤条也不松口的‘铜臀铁腚宝二爷’正躺在贾母的碧纱橱。
时隔多年,又睡在了碧纱橱……啧啧,感觉好奇特。
安抚了一脸担忧的大哥哥、怼回去了来看热闹的琏二哥、给哭丧着脸的小毛头贾环布置了作业若干打发走之后,鸳鸯捧着金疮药进来:“宝二爷,老祖宗叫我来给你上药。”
宝玉摇摇头:“你放着便是,叫我院子里的钱嬷嬷来罢。”
鸳鸯本想劝说的,又想起宝二爷一贯是固执,与这些细节上尤其,所以点头叫了小丫鬟快去找钱嬷嬷。
好在,钱嬷嬷原本领着一到六月做针线呢,听到宝二爷被二老爷行了家法,马上往贾母的院子里赶——这时候,宝二爷不管伤没伤、伤多重,都一定在老太太院子里。一月二月吩咐三四五六月守着屋子,忙不迭跟在钱嬷嬷身后。
小丫鬟与钱嬷嬷等三人半途碰到了,正好省了时间。
趴在塌上的宝玉百无聊赖,其实屁股上的伤不怎么严重,打下来的时候也没觉得很疼。绷紧了肌肉,没一会儿把藤条怼断了。
但是钱嬷嬷却只看到宝二爷金贵的腚血肉模糊的,眼泪险些掉下来,哆嗦着手给自己奶大的少爷上了药,并换了干净的纱布和裤子。一边上药,一边叹气:“二爷何苦呢?”
一月二月在门边也是含泪点头:二爷何苦呢?伤得恁重,一定可疼了吧?
宝玉还抬头笑笑:“小伤,没事儿。”
钱嬷嬷能说什么呢?自己不过是奶大了哥儿,算是奶嬷嬷,实际上也是下人,下人哪里能管束主子呢?何况宝二爷一贯是自己主意正得很的。虽心下晓得,二爷并不是外头传得那样被宠得厉害而厮混内帷的纨绔,可是有心想要替二爷辩解辟谣,又有谁信呢?
府里的下人倒是大多说二爷的好的——可是那好在于二爷打赏大方、不刁难人。同济镖局的镖师也有说二爷好的——那样的好夸的是二爷身手好,托人寻外地的稀罕物件出手大方。为何这么听来,二爷更加像是肆意挥霍一掷千金的纨绔了……钱嬷嬷默然。
好歹王氏是钱嬷嬷给宝玉上完药之后才赶到的,不然指定要吓到她。
等到劝说的、探望的、安慰的都走了,贾母才回来安慰宝玉:“我已经把你老子骂了一顿了,真是个下手没轻没重的!”说好了做戏、做戏的,贾母深刻怀疑自己儿子打上瘾了假戏真做!
贾政才冤!自己确实没使大力气,谁知道藤条怎么断了?一开始他以为是老祖宗偷偷叫人换了自己执行家法的藤条呢。等到被老祖宗痛骂一顿骂了之后才知道并没有——因为老祖宗觉得自己会主动换一根。
贾政是不会承认自己完全忘了这回事的。
宝二爷想要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啊不,是想要打打拳练练剑赚赚钱的消息不出小半个时辰传遍了荣国府,并且眼看着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往宁国府以及周围辐射出去——至少当晚,王氏的娘家,宝玉的舅家都差人来问问是怎么回事了。
贾赦:呵呵,老二也有个糟心儿子。
邢氏:呵呵,王氏我再看你怎么吹牛你的宝贝凤凰蛋。
贾琏:宝玉真任性,不过他……好有胆子啊!干了我想干的事儿啊!
王熙凤:老祖宗都同意了,姑妈再难受有什么用?我还是算算年后请陪练的费用吧。
贾政:做戏真难。偏偏亲妈觉得我是真下狠手打的,好冤。
王氏:我知道!宝玉这是叫老祖宗宠坏了!我知道!
贾珠:宝玉……哎,也好……
李纨:可得看着点,别叫兰哥儿与苒哥儿和他们二叔学,太不知上进了。
迎春:哦。
探春:二哥哥怎么这么与老爷犟!我得最近小心点,别叫太太挑刺冲我发火。
惜春:政二叔也是关心二哥哥才会动手的罢,我这样的,既没有受关心、也没有受到训斥,才是可悲。
贾环:二哥哥疼坏了吧?天哪,日后我要是不想考生员,会被老爷打死吧?!
贾兰:宝二叔不乖不乖。
贾苒则是不知哪里找了一根树枝,挥得虎虎生风,咋一看,这是二老爷打宝二爷的手势!
贾苒的奶嬷嬷欲哭无泪:大奶奶,这不怨我啊!我也不知道苒哥儿是哪里学来的招数啊……
…………………………
没错,贾母与贾政商量的策略便是放养宝玉,无论好什么也好,反正是不能是上进。今儿宝玉的一顿皮肉之苦也是苦肉计,目前看来计策成功了,毕竟那血肉模糊的一看不是闹着玩。
荣国府二房夫妇关着门说话,王氏不敢埋怨老太太,只好委婉地说:“这天下都安定了,宝玉做甚么要去学武?我看老爷是要好好管教他了。”至于经商,王氏选择性忽略这个可能,也压根不愿意想起这个可能。这可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儿子,抓周抓了湖笔,不说提笔安天下,也绝对不会和卑贱的商贾事有关……吧?
贾政皱眉:“妇道人家,你懂甚么?”
“我是妇道人家,可是宝玉不也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么?凭谁不希望他好好地,有个好前程?怎么老爷知道叫着珠哥儿好好准备科举,倒是倒了宝玉身上,变成慈父了?任凭他胡来?”王氏觉得可委屈可难过了,这事儿才今个儿发生,要是老太太与老爷改了口,还好说。再不然,要传遍相当的人家了,日后自己出去交际,定是要被人问起的,可叫自己如何尴尬!又要如何回答!
“你懂?你要是懂?当初生宝玉的时候挑的陪产的都是些什么人?肚子里藏不住二两话!”不说还好,说起来,贾政来气,“你倒是想要宝玉上进的?你当我不想?你当我愿意叫他做一个纨绔或者莽夫?”
王氏被老爷大动肝火的样子吓了一跳,然后又觉得委屈,自己好歹是正妻,这么被大呼小叫地对待,守在门外的丫鬟听到了,自己的面子往哪里放,于是她小声辩驳:“与我陪房的下人有何关系?”
“若是忠心耿耿的,没得了主子允许,能够把主子家里的事儿往外抖落?宝玉的那玉佩又是怎么会以讹传讹说是生出来有的?”贾政瞪眼,反正宝玉出生的时候他不在产房,现在即便知道那通灵宝玉是儿子出生有的,也打算咬死了是谬误。
王氏还委屈得紧:“这本来是宝玉嘴里含着的……”
“蠢妇!蠢妇!”贾政从小怒变成了大怒,“王家怎么会教出你这样的蠢妇?”
贾政原本坐在榻上喝茶的,现在把茶盏重重一放:“汉家先祖之母有金光如入梦……算了,想来你王氏一族都不教女子念书的,你也不知道。那么说本朝,当今圣上梦中斩白蛇的事儿你知道吧?宝玉生而有异相……这事儿好歹大家现在都不信,要是真有人信了,你说我们荣国府是怎么样个境地?”
王氏目瞪口呆,一身冷汗。
…………………………
乾清宫。
老皇帝收到老四喜传进来的密信:“曹家近日收到的炭敬比往年少了两成。”
又想到今日平安报上来的:“有外命妇递牌子要觐见贵妃娘娘,但是被贵妃娘娘推了。”
老皇帝神色莫测。
翻了翻老四喜的条子,看了看朝中重臣近日有什么异常,最后瞄到老四喜顺带传进来的:“不日前有人查探荣国府二房贾瑛,然其似乎有从武从商之意。”
“贾瑛?”老皇帝眯着眼睛想了想,“哦,前些年听老四喜说了,是个好苗子?”
平安其实记得比皇上清楚,但是他摸不准皇帝是个什么意思,于是轻描淡写地回答:“听人说有一把子力气,身手也不错,与丙六(伍毅)相当。”
“哦,丙六还在荣国府呆过一年与这贾瑛有些缘分呢。只是有一把子力气?坊间不是还传言这个哥儿是衔着玉出生的么?”皇帝的神情不变,眼神暗了暗。
平安缩缩头,只好勉强到底:“陛下您忘了?前年十六皇子回宫的时候与您说了,那是玉佩是好料子,不过也没见得价值连城,品相一般而且足有鸡蛋那么大……”一面说,平安一面在心里头叫苦:【十六皇子,老奴可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是了,他倒是曾经救过小十六。”老皇帝顿了一顿,“朕还赐他贴犀角的强弓一把……小子倒是有些小聪明。小十六与他关系挺好罢,那便成全了他的小聪明,叫老四喜一切如常,区区一个四品文官之子,不必特意留意,朕,从来不信鬼神之说。”
思及此,老皇帝终究是没再对宝玉发表什么评论了。
而这一段谈话如此结束,是对宝玉最好的结果了。
回头,平安悄悄提醒了十六皇子,说陛下前几日果真问起了荣国府二房嫡次子的事儿,现在已经被抹平了。十六皇子拱手谢过了平安。
“殿下,这贾瑛全然不知您对他的一片心意,您这岂不是……”平安不太懂。但是既然皇后娘娘曾经叫阿好一再嘱托自己,叫自己以后听从十六皇子行事而非太子,那么平安自然也谨遵皇后娘娘的意思了。
十六皇子摇摇头:“我叫你说这一番话,并不是为了与宝玉邀功的。再怎么说,他与我也有救命之恩。”救命之恩。
平安有些感慨:这不过是一天一夜共患难的情谊,十六皇子居然能记这么久,可见其心仁厚。
虽然心里头对十六皇子的做法很赞叹也很佩服,不过身为合格乃至于完美的奴才,平安的面部是一点都没表露出来。
“父皇,本不是那种在意什么异相、什么祥瑞的人……”十六皇子眨眨眼,还记得小时候自己坐在父皇的大腿上,问父皇什么是梦中斩白蛇。后来,嘴巴不严实与自己说些神神道道事儿的奶嬷嬷被打发走了。再接着倒霉的便是,十一哥,十一哥好不容易得封粤南郡王,当年腊月里叫人送来白色玄武一只,道是祥瑞,然后被申斥了,说这是邪门歪道。现在想来,父皇当时的笑容是很讽刺的。
十六皇子深藏功与名,默默为宝玉解决了出生以来最大的危机而不居功。摆在半年前,他必定不是这样沉稳内敛的人,而是会找个空闲,央求的父皇,拿到令牌,带着初一初二和护卫们,自以为悄悄地去到荣国府,找宝玉好好邀功,再怎么样,也要吃三顿得意居的席面吧,还得让宝玉叫自己一声十六哥!
如今,他却想起几年前宝玉坚持不肯叫自己十六哥的原因,当时自己觉得小小人儿怎么思虑得这么多。现在想来,宝玉没有被自己误导了是对的,十六哥——前头还攀扯着十五个兄弟,可是,自己连同父同母的亲兄弟都看不透。
真是,枉自己还觉得老十五是个猪脑子,其实,自己也没有聪明到哪里去。
贾宝玉的好朋友(也许石榴皇子是单方面认为?)十六皇子最近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嫌弃中,并且在努力成长蜕变。
并且伍毅后来传进宫的消息,说宝二爷猜到了好意提醒他的人是十六皇子,也自然猜到了伍毅本人是十六皇子的人。十六更是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认识的宝玉是聪慧无比的人。真是,与他相比,我还需要努力呢……
十六皇子的心路历程宝玉并不清楚,他记下了十六的提醒之恩。那么,挨揍之后躺在床上修养的宝玉最近又在忙些什么呢?
看官是否还记得,前些年宝玉与贾母、贾政、贾珠定下慎言的那一日?那时候,贾珠打幌子带着一本《论语》,但是宝玉却要求《易经》,盖是因为虽然宝玉与云谷子没有师徒缘分、而且红楼这个世界里也不适合凡人修真,不过人世间的内外家功夫却是练得的。
在云谷子的眼里,凡人的内功与招式也并非是完全不可取的,相反,他还兴致勃勃地搜罗了很多,用以研究——凡人如何在没有脱胎换骨的前提下能够身轻如燕或者刀枪不入的。
虽然后来经研究发现,所谓的轻功,身轻如燕、一苇渡河的那种,都是得借力的;而刀枪不入、金刚不坏则是硬气功,支撑的时间很短暂,而且不能包含命门。饶是如此,云谷子也没丢了这些书,恰好又在宝玉略微遗憾自己不能修真的时候,“无意中”想起了自己还有一些武功秘籍的存在,于是将这些泛黄老旧的本子以及其低廉的价格与宝玉做了交易。
要说宝玉上上辈子、上辈子怎么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堪称以捡漏的方式交易,从而成为武林高手?因为前两世,他拿出的东西不足以吸引云谷子的注意,也不足以支付这些殊为难得的物品的价钱。
讲真,修真界的云谷子是最无欲无求的人了,是宝玉最难打动的人了,括弧,曾经。
他啊,口腹之欲几乎没有——人家已经辟谷几百年了;对□□不感兴趣——宝玉自己拥有的也不过是单兵款式,如核/弹之类的也许可两说;玩乐的方面,云谷子也不怎么热衷,唯一比较有兴趣的,是养萌物——比如大熊猫滚滚那样,在他们世界已经灭绝了的萌物。
宝玉得了武侠秘籍如下:《凌波微步》、《六脉神剑》、《碧海潮生曲》、《乾坤大挪移》(云谷子给的时候撕去了封皮,于是这些名字全部是宝玉自己取的,在此可以看出金庸大侠的小说给宝玉的影响还是很大的)。
此四本乃是分别用到脚、手、器、思,云谷子虽然没有去练过,但是还是给了宝玉建议,不要贪多,一本一本学下去比较好。
宝玉自觉吃了醒脑丸也没有变成天才——同理贾珠,虽然记忆力、领悟力都得到了提升,但是目前还是举人一枚。于是宝玉花了两年多的时间,好好吃透了《凌波微步》。
如果这个世界构建在武侠小说的基础上,宝玉觉得自己绝对不是主角命了,犹记得当初看《天龙八部》的时候,段誉那样的书呆子都能够在相当短的时间内吃透、学会《凌波微步》,自己却先要通读《易经》才能看懂这本册子上写的是什么。前前后后,花了两年多的时间,真是惭愧。(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