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阳落血,云残画剑。
桑丝巷巷口正前,戾风扬尘,草木如霜。
顾桑嫂碎花罗裙罩身,手中一柄九转龙头扫,眉目英寒,气势如冰。
而在对面,周大娘发丝迎风狂舞,手握一把金刚铁把帚,横眉冷目,煞气凛凛。
“桑娘,你不该来!”周大娘冷声阵阵。
“可我已经来了!”顾桑嫂冷笑。
“江湖险恶,不该管的事儿,莫要插手!”周大娘双眸一眯,寒光迸发。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顾桑嫂长叹一口气,慢慢竖起了手中的兵器,眉峰凝出冷意,“出手吧,周大娘!”
四眸默默对视,昏暗风声腾啸,黯色罗裙卷着尘沙飞扬而起,在空中划过凌厉弧度。
“嚯!”
突然,二人同时大喝一声,双双一跃而起,犹如两只鹰鹫展翅,冲向昏黄天际——
周大娘金刚帚化作一道流光,宛若从天外而来的扫帚星,瞬发而至。
顾桑嫂冷笑一声,九转龙头扫甩出一道神龙摆尾,变作一道雷霆之怒,豁然劈下。
“轰!”
二人兵器在血色日轮光晕中交击,万条扫帚枝条携着尘灰激撞,灿出无数的星火,好似一朵朵耀目万分的焰光,在半空绽放——绽放——再绽放……
“阿瑟……”一道磁性暗哑画外音突然响起,“我们……是否要去帮忙……”
“诶?”郝瑟眼皮一抖,豁然回神,现实世界的声音影响立即涌入眼眶耳廓。
“姓顾的,你他奶奶的给我让开!我今天定要将这两个臭小子挫骨扬灰!”周大娘满头乱发飞舞,手中扫帚狂扫一气,口水乱喷,劈头盖脸。
“周家的,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你在老娘的地盘上打老娘的人,这分明是扇老娘的脸!”
顾桑嫂挥舞扫把迎难而上,和周大娘厮打成一团。
周遭一众街坊围观一旁,看热闹的、劝架的、起哄的,应有尽有乱成一团。
“桑娘、周大娘,都是街里街坊的,有话好说啊!”王家肉铺媳妇柔柔弱弱在一旁喊着,可惜没人理会。
“桑娘,使劲儿打,我早看这周家的老太太不顺眼了!”陈铁匠媳妇挥舞这锤子摇旗呐喊。
“桑姨、桑姨,用金箍棒打老妖婆!”梓儿趴在吕褔黎的怀中,满面激动,若不是吕老板死死压着,怕是早冲上来帮忙了。
“哎呦,这可是咱们桑丝巷的大事,我得赶紧记下来!”陈冬生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立即被自家大哥陈铁匠一巴掌扇到了一边。
还有一堆不明真相的群众叽叽喳喳:
“哎呦呦,这周大娘和顾桑嫂怎么打起来了?”
“你不知道?听说是小郝和周家二姑娘好上了,可是周大娘不同意,棒打鸳鸯,顾桑嫂这是来主持公道的!”
“哎呀呀,这小郝人挺好的啊,周大娘有啥不乐意的?”
“说的是这话啊!”
“诶?诶!!诶?!!”郝瑟圆瞪死鱼眼四下一顿乱瞄,“决战紫禁城之巅呢?华山论剑呢?我刚刚眼前明明是……”
“郝大哥,还愣着干啥,赶紧上来拜见丈母娘啊!”人群中的陈冬生朝着郝瑟大喊。
“丈、丈母娘……”郝瑟瞬时回归现实,死鱼眼一闪,眉毛一竖,立时大叫道,“拜见个锤子!老子是清白的好伐!”
“你个臭小子,你居然还敢说你是清白的!”远处的周大娘一听勃然大怒,跳脚大骂,“你这是要害死我家云娘啊啊啊啊!”
这一喊,周遭围观街坊立时炸了窝。
“啥啥啥,这是咋回事儿?”
“天哪,这小郝莫不是把人家闺女的肚子给……”
“哎呦呦,这可是一尸两命啊!”
“不对吧,小郝可不像这等不认账的人!”
“是,别乱说!”
“切,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
一片谣言四起之中,郝瑟头顶青筋咔吧咔吧蹦出来一盘爆炒牛筋。
先人板板!这都是什么鬼啊什么鬼!
郝瑟噌一下蹦起三尺高,提声怒喝:“都他奶奶的给老子闭——”
“住口!”
突然,一道哑音厉喝豁然发出,宛若寒山钟鸣惊彻天地,立时将整条巷子震得鸦雀无声。
郝瑟一惊,转头一看,但见身侧尸天清剑眉冷竖,薄唇抿白,全身宛若罩了一声寒霜之意,彻骨渗人。
“尸、尸兄?”郝瑟咽了咽口水。
尸天清侧目望了一眼郝瑟,提步向前走去,一袭黑衣宛若暴雨前际怒云翻滚,破空鸣啸,隐带雷震之音。
“阿瑟乃是天下至诚至真、唯正唯善之人,绝不会做此等毁人清誉之行,若是谁胆敢再说半字污蔑阿瑟之言——”
尸天清笔直身形一顿,停在厮打的周大娘和顾桑嫂身侧,蜡手一探,抢过周大娘手中扫帚,冷目一闪,手指用力,听“咔”一声,那扫帚柄应声断成两截,跌落地面。
“如此物!”
冷寒哑音犹如一道剑光,凛然划过众人面颊,发出割肉切皮般的悲鸣。
霎时,人群一片死寂。
周大娘看着地上的扫帚残骸,面显惊惧之色,慢慢后退了一步。
顾桑嫂看着尸天清,一脸惊诧。
陈冬生一脸崇拜,陈铁匠等人皆是惊诧万分。
远处的郝瑟更是一脸感动:
啥也不说了!尸兄,一辈子的好兄弟!
“小、小尸这是生气了?”
忽然,人群中冒出一个声音。
紧接着,好似打开了话题开关一般,众人立时又热络交流起来。
“废话,你没看小尸脸都气黄了吗?!”
“喂喂,人家小尸的脸本来是黄的!”
“闭嘴啦,都是你在那胡说八道,说什么小郝……”
“哎呦,我这不是一时嘴快没把住门嘛!”
“人家小郝可是正经人!”
“可不是呢,小郝可热心呢!才不是那种做了不认账的人!”
“对对对,刚刚是谁在那乱嚼舌根子,赶紧出来认错!”
一时间,话头风向骤转,竟是都变成了给郝瑟洗白认错的台词风格。
尸天清站在人群中,脸色总算缓下几分,朝郝瑟点了点头。
喂喂喂,你们这帮家伙,未免也太会见风使舵了吧。
郝瑟听得是满头黑线。
顾桑嫂长吁一口气,转目望向周大娘:“周大娘,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周大娘一脸忌惮看了尸天清一眼,结结巴巴道:“才、才不是误会,你这两个伙计做了一件……”
“娘!”
突然,一声大喊随着一道窈窕身影从周家的大门冲出,直直奔到了周大娘身前,柳眉倒竖喊道:“你这是作甚?这根本不管郝大哥和尸大哥的事儿,都是女儿自己的主意!”
绣裙华贵,面容娇美,可不正是刚刚谣言八卦的女主角,周家二姑娘——周云娘。
“云娘,你怎么出来了?!”周大娘立时急了,忙拽着周云娘往回家拖,“快回去!”
“娘!你莫想再把我关起来!女儿一定要嫁给那人!”周云娘死死站在原地,一脸坚持。
“嫁什么嫁?!那个是什么人?是克死三个老婆的傅礼!是不祥之人!你嫁过去不是找死吗!”周大娘立时怒了。
“那又如何,女儿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定要嫁给傅礼!”周云娘一脸坚持。
“哎呦,作孽啊、作孽啊!”周大娘嘴角一咧,噗通一声屁股坐地,拍腿大哭起来。
二人这一闹,围观街坊又一次炸开了窝。
“傅礼?哪个傅礼?”
“总不会是城东的那个傅礼吧?”
“哇,这周家二姑娘居然要嫁给他?”
“哎呦呦,这都什么事儿啊!”
先人板板,果然是周云娘的委托给惹的祸啊!
莫名其妙背了半天的黑锅的郝瑟撩起眼皮翻了一个白眼,压了压火,推开人群走上前,朝着周家母女一抱拳:
“周大娘,周小姐,可否听小的一言?”
“作孽啊、作孽啊啊!”周大娘嚎哭不停。
“娘——”周云娘死命拉着周大娘的胳膊,气得脸色煞白,“你先起来!”
二人撕扯成一团,直接将郝瑟无视。
“……”郝瑟伸出一根指头挠了挠脸皮,四下一瞅,吸了口气,双手叉腰,骤然提声大喝,“傅礼——其实——不克妻啊啊啊!”
这一声,声厉如箭,直冲云霄。
周遭倏然一静,然后——
“诶?!”
众人惊呼险些掀翻桑丝巷。
*
桑叶影,葡叶摇,茶香袅袅绕。
顾桑嫂小院内,郝瑟、尸天清、陈冬生、顾桑嫂,周大娘和周云娘在葡萄架下围坐一圈,形色各异。
“行,我倒要听听,你们凭啥说那傅礼不克妻!”周大娘一脸警惕瞪着郝瑟和尸天清道。
其余几人目光唰一下射向郝瑟。
“嗯咳,那么,傅礼调查汇报正式开始!”郝瑟一拍手,“首先,有请我们首席探员陈冬生上场!”
说着,呱唧呱唧一阵鼓掌。
可惜除了尸天清给面子一同拍了两下之外,其余人皆是一脸漠然。
“好勒!”陈冬生却是一点都不在意,跳起身向众人一抱拳道,“诸位,经过我小冬子在乐安县走访了整整一日,询问了四十八位当时了解这三桩旧事的老人,得到以下消息□□,绝对真实可信——”
“别贫嘴了,赶紧说吧!”顾桑嫂一脸不耐烦道。
陈冬生噎了噎,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先说这傅礼第一位定亲的赵小姐,其实是个体弱多病吹风倒的药罐子,曾有大夫断言这赵小姐活不过十岁,可是这赵家和傅家是世交,这傅礼和赵小姐也算是青梅竹马,感情深厚,所以这傅礼不顾家人反对,冒险下聘——可谁曾想……唉,真是红颜薄命,命比纸薄啊……”
“所以啊,这只能怪这位赵小姐命数不好,怪不得傅礼啊。而且,还充分说明傅老板是个重情重义的好男人!”郝瑟发表感慨。
周云娘面色稍稍放松,看了一眼周大娘。
周大娘脸皮一抖:“那第二桩亲事呢?”
“这第二位与傅礼定亲的城北张小姐,倒是身体康健,可惜这儿——”陈冬生指了指脑袋,“有点问题,因为傅礼第一桩亲事不成,后来便起了克妻的谣言,所以傅礼无奈之下,才选了这一位性格有些憨直的小姐。”
“不料下聘那日,看护张小姐的丫鬟婆子一时好奇去看热闹,这张小姐一时不慎,从绣楼下摔了下来……唉……”陈冬生叹气。
“看看,这分明是克妻!”周大娘叫道。
“别忙别忙,还有后续呢!”郝瑟忙道。
“没错!这事儿还没完呢!”
陈冬生压下几分声音,“张家人原本也以为张小姐只是失足落楼,可未曾想,过了几年,那张家的小儿子,是张小姐的弟弟一日醉酒之时说漏了嘴,这才真相大白。”陈冬生微微摇头,“那张家小公子嫉妒这个傻姐姐处处受家人偏顾,加之那时年纪小,一时不忿,所以起了歹念,在傅礼下聘那日,支走丫头婆子,将自己姐姐推下了楼……”
此言一出,顾桑嫂、周大娘和周云娘皆是面色大惊。
“唉,人间惨剧、**悲剧啊!”郝瑟掩面摇头。
“这张家不想家丑外扬,将此事瞒了下来,还恬不知耻去求傅礼也莫要将此事外传,结果,傅老板还真应了。”陈冬生显出敬色,“这傅老板还真是条汉子。”
“没错没错,是条汉子!”郝瑟连连附和。
周云娘露出微微笑意,周大娘面色也有些动摇。
“那第三桩呢?”顾桑嫂问道。
“这第三家更谈不上克妻了,那个小户女子是与自己情郎私奔罢了。”说到这的陈冬生双眼闪闪发亮,“听说那二人早已情投意合,家里也默许了,结果这家人贪图傅礼的聘礼,不顾女儿反对订了亲事……后来这姑娘私奔,傅礼打听到了前因后果,主动退了亲事,还送了一份贺礼给这家,可惜,这些事儿,却几乎无人知晓……”
“不计前嫌,以德报怨,这可是提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人啊!可惜却被流言所害……”郝瑟一脸惋惜。
“即便是如此,可、可这傅礼可是乐安县里出了名的倒霉鬼,这若是、若是霉运波及到云娘……”周大娘一脸不安道。
“咳咳,周大娘,不若您先听听小的这一份德智体财貌全方位报告再做评断如何?”郝瑟一脸得意从怀里掏出小册子向前一递。
“不必了!”不料周云娘一开口,把郝瑟的小报告给打入了冷宫。
“哈?”郝瑟脸皮一抽。
喂喂,周小姐,这可是老子披星戴月废寝忘食做出的报告啊喂!你多少先听听再……
“娘,你以为女儿除了傅礼,还有更好的选择吗?”周云娘平声道出一句。
众人皆是一愣。
“怎么不能?!”周大娘立时急了,“云娘你年轻貌美,咱们家里又有家底,也算是大户人家……”
“娘,你莫要自欺欺人了!”周云娘苦笑一声,“平日里那些打肿脸充胖子的话莫要再提。女儿已经年过十八,却是无一人来提亲,若是再蹉跎下去,恐怕要与姐姐一般,嫁给一个年将枯朽的老头做续弦了……”
“你、你莫要胡说,你姐姐那时、那时是迫不得已——”周大娘双眼立时一红。
“是啊,迫不得已。”周云娘苦笑一声,“有个那样的兄长,只能迫不得已。”
“兄长?”郝瑟急忙问旁边的陈冬生,“周小姐的兄长有啥子问题?”
“这个……”陈冬生看了一眼周家母女,欲言又止。
“也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都知道的。”周云娘捋了捋鬓角,轻笑一声,“云娘的大哥是一个大户中的管家……”
“唉,那不是挺好的吗?”郝瑟惊奇。
“只是,那家大户的主人是一位——”周云娘垂下眼睫,“锦衣卫。”
“锦衣卫?”郝瑟震惊。
尸天清眉毛微微一蹙。
“郝大哥,你也知道的,这锦衣卫的名声嘛……”陈冬生在一旁压低嗓门,“千人唾骂,万人鄙夷……”
“原来是这样——”郝瑟挠了挠脑袋。
“云娘,你不能怪你大哥,若不是你大哥——”周大娘双目通红。
“我怎会怪大哥呢?”周云娘摇头,长叹道,“若不是大哥,恐怕我们早饿死在十年前那场饥荒里。人人都说锦衣卫是大恶人,可救了我们一家的恩人却是偏偏是锦衣卫……”
“这都是命啊……”周大娘抹泪。
“所以,放眼这乐安县,恐怕也只有这位被‘克妻’恶名缠身的傅礼才不会嫌弃女儿的出身吧。”周云娘轻轻叹了口气道。
“可是、可是这傅礼早立誓不娶妻了啊!”周大娘面色焦急道。
“所以,女儿不是嫁给他做妻,而是做妾啊!”周云娘笑了起来,“傅礼克妻,又不是克妾,发誓不娶妻,又不是不娶妾,女儿嫁过去,岂不是正好。”
“你这孩子,哪有姑娘要做妾不做妻的啊!”周大娘扯着帕子哭了起来,“还有你这套歪理,根本是强词夺理嘛!”
“那又如何?”周云娘抬手给周大娘抹去眼泪,“傅家无妻,云娘嫁过去,虽名为妾,实为妻!这不是很好!”
“云娘,为娘、为娘不忍心啊……你姐姐当时、当时……”
“娘,如今女儿已无他路,唯有——”周云娘紧紧握住周大娘的手,容色坚定,“唯有破釜沉舟放手一搏,才不会步姐姐的后尘!”
初生新月之下,周云娘杏眸含泪,莹莹碎波,灿然一笑,便又是那个说话带刺,语嫣娇美,不可一世的周云娘。
周小姐果然是有理想、有追求、有主见的奇美人啊!
郝瑟看得心头发热,眼眶盈泪,抓着尸天清胳膊腾一下站起身,一拍胸脯:
“周小姐您放心,小的一定帮你达成心愿!”
周云娘眸中水光流转,起身向郝瑟盈盈一拜:“那有劳郝哥哥和尸哥哥了。”
“不必多礼!”郝瑟抱拳。
尸天清顿了顿,也抱拳回礼。
“不过,这个……周小姐,此事若是成了,您上次说的报酬?”郝瑟一吸鼻子,搓着手指暗示道。
周云娘用丝帕点去眼角泪痕,嫣然一笑:“郝哥哥,尸哥哥,您二位放心,事成之后,奴家定会奉上三十两白银重酬致谢!”
“爽快!”郝瑟眯眼一笑,“周小姐,您等好信儿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