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乌城压境, 空哭呜咽叹息。
亥时三刻,凤翔府城内, 一片死寂, 漆黑街道之上, 灯火泯灭,只能听到呜呜的风声掠扫空荡荡的街道。
街角飘来火光,一队士兵手持火把匆匆行过, 橙火光影在青石板上一闪而逝,然后, 又归于死寂。
风起, 云动, 苍凉月光透云隙洒落一缕, 凌照在黑森城墙之上。
突然,数道黑影翻墙掠壁而落, 无声无息隐入街道墙影。月光沿着墙根缓缓上移,照在了几人的脸上,皆是黑巾蒙面, 形神肃凝,正是尸天清、郝瑟、舞江岚、文京墨、流曦和朱佑樘六人。
“卧槽, 这城里怎么连个鬼都没有?”郝瑟四下一望, 低声道。
“的确太安静了。”尸天清蹙眉扫望一圈, “民房之内,皆无人息。”
“莫不是都出城逃荒了?”舞江岚推测。
“那为何还有官兵在城内巡逻?”文京墨提出疑问。
“尸某适才在城墙之上看到,北区巡逻的士兵最多。”尸天清道, “是去南区府衙,还是去北区?”
郝瑟和文京墨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去北区。”
“好。”
尸天清背起郝瑟、舞江岚握住文京墨手臂,流曦将朱佑樘甩上背,三人同时躬身一弹,踏檐而起,趁着夜色掠飞而行。
郝瑟趴在尸天清背上,耳边风声呼呼作响,目光随着尸天清飞速移动鸟瞰整座城郭。
街道黑漆,民房阴暗,四面八方隐腐坏之气,彷若这座城池已经死了一般。
郝瑟蹙眉,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流曦背后的朱佑樘,白袍少年的眼中水光莹莹,随着夜风一闪而逝。
突然,尸天清身形一顿,跃下屋檐,躲在了一条暗巷之内,舞江岚、流曦随行落地,同时隐好身形。
一队士兵手持火把匆匆穿过前方街道,领队军官朝身后喝令:
“你们两个,守在这个路口,其余的,随我走。”
两名士兵领命留守,余下的士兵手持火把快跑离开。
郝瑟回头看了众人一眼,眼珠子一阵乱晃。
喂喂,这地方有问题啊!
尸天清、文京墨、朱佑樘、舞江岚齐齐皱眉,流曦勐一点头,身形嗖一下就不见了。
待众人回过神时,流曦已将一个士兵敲晕,然后将另一个士兵拖了过来。
“郝公子,人抓来了,问吧。”流曦将人往郝瑟面前一戳。
众人:“……”
郝瑟脸皮抽了一下,低头看向跪在地上彻底傻眼的士兵,清了清嗓子:“我问你,这凤翔府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士兵面如菜色,两颊凹陷,双眼布满血丝,一看就是饿得不轻,呆呆看着郝瑟半晌,慢慢将目光移向了旁侧的尸天清。
月色下,青衫剑客黑纱蒙面,只露出一双眸子,清澈如水,莹光千里。
那士兵双眼一红,骤然跪地叩首:“仙人!仙人终于来救人了!”
郝瑟等人目瞪口呆。
“救什么人?”文京墨瞬间抓住重点。
“救这半城百姓啊!”士兵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凤翔府大旱,富人逃乡,米粮大涨,这当官的不是人,因为粮食不够,就将穷人集中在北城围管起来,任其自生自灭,如今,已经死了上百人了!”
“什么?!”朱佑樘怒喝。
郝瑟一把压住朱佑樘的肩膀:“集中灾民的地方在哪里?带我们去!”
“好,我带你去。”
小兵抹了一把眼泪,就弓腰贴墙,领着众人沿着小街小巷左拐右钻,数次避开巡逻士兵,大约走了半个时辰,就到了北区。
“那边,就是北区围城,四周都砌了高墙,这里是入口。”小兵躲在巷角,为众人指道。
众人放眼看去,但见丈高围墙高高耸立,圈住好大一片街道,中间一处巷口,火把如森,路障倒刺,两队身着盔甲的兵士守在路障之外,身佩刀刃,面色凝重,四周街巷之内,更有数队兵卫巡逻,粗粗算来,已经快两百人上下。
“听说,今日有江湖人来城外闹事,所以提升了守备。”小兵道,“平日里,没有这么多人的。”
“看来硬闯是过不去的。”舞江岚低声道。
“以轻功冲进去如何?”郝瑟看向流曦。
流曦细细看了看,摇了摇头。
“可还有其它的入口?”文京墨问小兵。
“这一区的街道都被砌死了……”小兵想了想,“不过,我知道有一处小路,可通到围城外围。”
“带我们去!”郝瑟当机立断。
小兵又带着众人向南绕行,穿过数道街巷,绕了一个大圈,最后绕到最北侧的城墙跟下,钻入一条又黑又暗的窄巷走到尽头,前方,是一堵丈高黑墙,已然没路了。
“这墙后面应该就是北区。”小兵指着墙壁道,“已经一个多月了,不知道现在里面是什么情形。”
“多谢。”朱佑樘抱拳。
尸天清揽住郝瑟腰身、舞江岚握住文京墨胳膊,流曦背起朱佑樘,无声拔地而起,翻过高墙。
小兵呆呆仰首良久,破涕而笑:“仙人……果然是仙人!”
“哇擦,这个地方更黑。”
越墙落地,郝瑟只觉眼前一片黑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浓郁的腐臭之气冲入鼻腔,黏煳煳令人浑身不舒服,不禁连打数个喷嚏。
“大家小心些。”尸天清放下郝瑟,领路前行。
郝瑟使劲儿揉了揉眼睛,这才渐渐适应黑暗,眼前,是低矮破陋的民房,漆黑幽深的街道,与外城比起来,更矮,更低、更黑、更窄。
“看来这北区的情况更糟。”文京墨与舞江岚并肩前行。
朱佑樘扫望四周,喉结滚动,面色苍白的吓人。
“那边有人声。”尸天清一指东边街道。
众人屏息静声,跟着尸天清保持队型慢慢前行。
转过街角,前方隐隐亮起火光,突然,前方尸天清身形一定,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其后的郝瑟、文京墨、舞江岚、流曦也几乎同时停住。
“师父?出了什么事——”朱佑樘从郝瑟身侧挤出,待看清眼前景象,整个人惊呆了。
着眼之处,是一个巨大的废墟广场,残桓断壁,木梁碎砖,随意堆砌,点点火光散落在断壁之间,一桩桩人影七零八落散在篝火四周,有的躺着,有的坐着,火光照在所有人的脸上,映出一双双空洞的双眼、苍白的面色、还有深深凹陷的双颊。
火光外的地面上,还躺着许多人,有的人双目圆瞪,定定看着天空,有的人两眼紧闭,呼吸微弱,而更多的,则是无声无息。
流曦快走两步,上前随意探了探两个人的气息,回头,摇了摇头。
“死……了?”朱佑樘颤声问道。
流曦点头:“饿死的。”
“这么——多?”朱佑樘踉跄后退半步,肩膀被一人用力压住。
朱佑樘身形剧烈一颤,回头。
身后,郝瑟双目赤红,灼光若火,定声道:“看着,记住。”
朱佑樘阖眼片刻,又狠狠睁眼,死死盯着前方,彷若要将眼前的一切都刻在眼中,凋在心里。
“这里——有多少人?”舞江岚低声问道。
“不知道,或许三百,或许五百,或许更多……”文京墨声线微抖。
“太静了——”尸天清轻声道,“为何这么静,就好似都在——”
“等死一般。”郝瑟深吸一口气,就要迈步上前。
“别过去……”
突然,一个声音从众人后方冒了出来。
众人悚然一惊,回头一看,但在小巷的角落里,露出了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瞳,飘在黑暗之中,彷若两颗血染的葡萄。
“啊!”朱佑樘惊呼一声,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幸好被流曦一把揪住。
“什么人?”尸天清上前低喝。
“别过去,那边的——都是死人了……”那一双红眼从暗处飘出,渐渐显出轮廓。
是一个人,是一个披着破席子,衣衫褴褛,瘦得皮包骨头的男人,勐一看去,简直就像是一个骷髅。
“都是死人?”尸天清蹙眉,“可他们分明还有呼吸心跳。”
“因为他们都在等死。”
“那些人马上就来了——”
“那些人一到,他们都会死——”
“没有人能逃离那些人……”
“那些人是地狱的鬼使……”
“那些人会来收割人命……”
悉悉索索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无数人影从阴暗小巷中涌出,每个人,都是骨瘦嶙峋,面色惨白,半人半鬼。
“都在等死?什么意思?那些人又是谁?!”郝瑟问道。
此言一出,四周的鬼人渐渐静了下来,一双双血红瞳孔直勾勾盯着众人,透出无尽惊惧和绝望。
“你们——都是凤翔府的灾民?”朱佑樘凝声问道。
“是……我们是凤翔府的百姓——”为首的男子低声道。
“你们有多少人?”
“原来有一千多人,如今……只有五百了……”
“那边的人是?”朱佑樘一指废墟广场上的人群。
为首男子容色凄凉:“他们——也是凤翔府的百姓,只是——”
话刚说了半句,猝然,夜空中传来一声刺耳长鸣。
“不好,他们来了!”
众百姓大惊失色,呼啦一下散开,各自藏在了角落中。
“快过来!”男子忙招呼郝瑟等人过去,一起藏在了一面破席子下面。
废墟广场之上,一行百人队伍映着摇曳火光浩浩荡荡行入,黑衣黑冠,黑靴黑带,手持宽刀,腰悬黑令。
“西厂?!”舞江岚惊呼一声。
“不,是西厂被废后归入东厂的那一部分。”朱佑樘低声道。
众人不禁对视一眼。
“东厂的人怎么在这里?”郝瑟问道。
文京墨眯长双眼,流曦开始活动手指,尸天清剑鞘轻震嗡鸣。
黑衣东厂卫齐齐走到广场中央,向两旁八字排开,让出一个人来,身着赭色锦袍,脚踏厚底官靴,腰横翡翠玉带,脸盘圆若木盆,蚕豆眉,蝌蚪眼,面皮光洁泛出红光,站在这废墟之中,甚是格格不入。
四名东厂抬上一张太师椅,又有一名东厂跪爬在椅前,那锦袍人甩出帕子捂住口鼻,一屁股落座,双脚高高翘在东厂卫的背上,鼻音拉得老长:“赶紧的吧!这儿太臭了!”
“是!公公!”
东厂中走出一人,提声高喝,“今日,有二十个名额。”
此言一出,废墟场那些木桩般的百姓彷若被雷击中一般,争先恐后扑到了东厂队前,跪地磕头,高呼不断:
“我!”
“选我!”
“选我选我!”
这边,郝瑟等人全体瞠目结舌。
舞江岚:“这是怎么回事?”
郝瑟:“那个装逼的家伙是谁?!”
文京墨:“大约是东厂的——”
“他是梁芳。”
突然,众人身后冒出一个声音。
众人猝然回头,看向发声之人。
朱佑樘蹲在阴影之中,双目赤红,双唇隐隐发颤:“御马监太监,梁芳!”
众人面色同时一沉。
“他,他是宫里的公公——”身后的灾民听到这个名字,竟全都抱头嗡嗡哭了起来,“没救了,这次真的没救了……”
“哭什么?!”郝瑟等人正在纳闷,就见废墟场中的梁芳一抬手,东厂卫从后方抬出两个箱子,咔哒一声打开,里面竟然全是白花花的馒头。
“啊!”
“馒头!”
“馒头!”
“给我!”
“给我!”
跪地的百姓就如疯了一般冲了上去。
“唰!”两道刀光亮起,泼起冲天血光。
两名百姓胸口冒血,倒在了地上。
百姓呼啦一下又退了回来。
“烦不烦啊,每天都是这样,你们是狗吗?是畜生吗?怎么一点记性都不长啊?!”梁芳跳起身,拈着兰花指指着下面的百姓破口大骂,“咱家说了几百遍了,不要抢,不要乱,咱们要懂规矩,知道吗?!”
众百姓跪地,默默无声。
郝瑟蹙眉:“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就见二十几名东厂同时上前,为首之人,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倒扣着一口金色大碗,后面几人,怀中皆抱着白色瓷坛,瓷身洁白如玉,封口系着红绳,绳上铜铃随着夜风叮铃铃作响,犹如魔鬼低吟。
郝瑟、尸天清、文京墨、流曦慢慢起身,面色青白,瞳光灼火,舞江岚微显诧异,朱佑樘更是一头雾水。
可下一刻,他们就明白了。
因为梁芳又从托盘上取下了一杆秤,秤砣秤杆皆是金铸,上面凋着精细的刻度花纹,华丽夺目
“老规矩,一斤心,十个馒头,一定要心甘情愿哦~”梁芳挑高尾音。
“什么……意思?!”朱佑樘愣愣看向郝瑟。
“不、不会是……”舞江岚骇然变色。
“谁先来?!”梁芳高举迁神钵大喝。
“我来!”一个老汉连滚带爬冲到了梁芳脚边,扯开胸前衣襟,“我心甘情愿!”
“不!爹!”这边一名女子抱着奶娃狂奔冲出暗巷,泣声大吼,“不要!”
“小花儿,好好照顾我的小外孙女,以后,爷爷不能陪她玩了。”老汉扭头,老泪纵横,露出了满足的笑脸。
“好!”梁芳高笑一声,举起锯齿飞速旋转的迁神钵,狠狠贯向了老汉的胸口。
“不——!”朱佑樘裂目大吼。
“咔!”
迁神钵重重扣在了老汉的胸膛之上,碰出一声金属脆响。
月光一抹皎洁,穿透云隙,落在金碗精美凋花之上,璀璨耀目,光华四射,没有半点血迹。
是的,没有半点血迹。
梁芳一怔,就觉掌中的迁神钵剧烈一颤,突然裂成了无数碎片,从指缝间滑了下去。
一柄清冽如水的长剑,横在了梁芳的脖子上。
“嗖——啪——轰!”
巨大的信花焰火窜天而起,炸亮了阴云密布的夜空。
绚火之下,是一张清绝如仙的面容,五官绝美,瞳深无底,万缕青丝随风荡起,被焰火染上了璀璨的华光。
在这一瞬间,所有人都被镇住了。
“仙人!”
“是神仙下凡!”
“是神仙来救我们了!”
废墟场上的百姓,躲在阴暗斗巷中的百姓,无不匍匐膜拜,跪地高喝。
朱佑樘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这才发现,身边只剩了舞江岚、文京墨二人,而郝瑟和流曦早就不见了。
“你、你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劫持咱家?!”梁芳扯着嗓子大吼,“你可知道咱家是什么人?!”
“你们是什么人?!放了梁公公!”东厂首领举剑大喝,令所有东厂将尸天清围了个水泄不通。
“老子当然知道,你就是万贵妃的一条狗!”
一抹紫衣从天而降,端端坐在了太师椅的椅背上,双臂环胸,双眼倒吊,好一派土匪气势。
在他身侧,黑衣冷面男子扶起吓瘫的老汉,身形一闪一回,就将老汉送到了包围圈外。
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
东厂首领开始冒汗,四周手下开始发抖。
“你们这帮废物,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过来救咱家啊!”梁芳大叫。
横在梁芳脖颈的剑刃一抖,立将那肥呼呼的脖颈划出了血口。
梁芳瞬时消声。
“梁芳,你若再敢说半个字,此处就是你的葬身之地。”郝瑟挑眉瞪着梁芳道。
“你、你们不敢杀我的——”梁芳哆嗦道,“若是敢伤我半根毫毛,这里所有的人,都要为我陪葬!”
“就这么几个人?!”郝瑟瞥了一眼四周的东厂卫,冷笑一声,“还不够给我们塞牙缝,你说是不是啊,尸兄?”
尸天清眉峰一凛,青衫狂荡飞舞,无形剑气飙杀扫射一圈,立将一众东厂逼退半丈。
“就算你们武功盖世又能怎么样?!外面还有两百卫兵,你们逃不出去的!还、还有——今天在场的所有百姓,都是同犯,全部都要论罪!”梁芳嗓音变调拔高,“挟持朝廷命官,全部死罪!难道你们敢得罪朝廷,得罪皇上,得罪万贵妃不成?!”
一句话说罢,整座围城死寂一片。
众百姓俯首,眼泪早已流干,面露绝望死相。
郝瑟狠狠眯眼,尸天清冷眸,流曦狠目。
梁芳看着三人表情,显出狰狞笑意:“还不速速放了我,我若是心情好,或许可以放这些百姓一条生路——”
“我敢!”
突然,一道清脆少年音从暗巷中爆出。
众人一惊,回头望去,但见一名白袍少年走出黑巷,站在了灼灼火光之下。
面如冠玉,眉目清俊,全身中透出无尽威严和贵气。
东厂一众悚然变色,梁芳双眼暴突。
“小堂……”郝瑟瞪眼,一脸震惊。
朱佑樘面色沉冷,慢步上前,身侧,文京墨、舞江岚寸步不离。
刚刚还张牙舞爪的东厂卫豁然散开一条通路,让朱佑樘畅通无阻穿过人群,站在了梁芳面前。
朱佑樘定定看着梁芳,声音平静无波:“梁芳,我敢得罪万贵妃!”
梁芳全身抖若筛糠,双腿一软,扑通跪地:“太太太太、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