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氏听闻裴熠得了先生夸奖,当晚打发了大丫头来赐赏,给孝哥儿的是一碗羊**蒸酪,一方玉堂铭澄泥砚,赏三个小厮一人一支狼豪笔,都分派完,来人又拿出一盒骏马麒麟墨。
“这个是太太特地赏给仝则的。”
此时屋子里算上裴熠,统共四仆一主,谢彦文淡淡看一眼仝则,没有任何表示。反倒是裴熠眉花眼笑,冲着仝则兴高采烈道,“快接下吧,祖母肯定是知道,你平时帮我最多。”
这话不说还好,说了简直分分钟拉仇恨,仝则无奈笑笑,双手接过墨盒道,“多谢太太。”
转身再去忙别的,余光瞧见谢彦文不紧不慢自觉退后,安平则还像往常一样,热心招呼裴熠用茶水点心,好像课业的事儿他插不上手,也乐得轻松。
不多时却见二房许氏派了人来,说叫一个跟哥儿的人,奶奶有话要问。
仝则正在校对一篇翻译,一时没空闲。安平忙着上前去看炉子上的茶吊子,好像也抽不出身。
其实仝则冷眼瞧着,心里清楚,安平是一定不会冲在前头的。二奶奶许氏因为出身的缘故,向来不得婆婆喜欢,府里下人个个都是人精,见太君不喜,自然也都不在意,时不时还聚在一起,说些许氏上不得台面的笑话。安平犯不上巴结许氏,当然便不会主动冒头。
这时只见谢彦文缓缓起身,“我去吧。”那丫头自然不拘是谁,只管带着他往许氏住的内院去了。
等人走了,看裴熠正专心练字,安平才笑呵呵地往仝则跟前凑,“你那方徽墨,可是上用的好东西,嗐,说起来我也不大懂啊,是偶尔听库房上的人聊过,这东西如今拿出去卖,少说也值百两银子。”
说着他眼睛一亮,“哎,你不是正凑钱么,倒是把这个拿出去卖了,比搁在手里白放着强。”
主家刚赏下的,好歹也得捂热乎些,等着薛氏把这茬儿忘了再卖不迟。这好比老板前脚当着全体员工奖励了东西,后脚被你挂在淘宝上出售,还让别人都看在眼里。事过之后老板不问还好,问起来难免尴尬,实在太不把人当回事了。
这主意有点馊,仝则含混笑说再想想,把话题岔了过去。安平又拽着他继续絮叨,拉拉杂杂间,似不经意地,透露出谢彦文早对他有不满,私底下没少抱怨,说他惯会在三爷面前掐尖露脸,一心只想往上爬,是个心浮气躁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的家伙。
见仝则露出讶然,安平更来劲儿了,趁着裴熠不察,压低声道,“要说装样,谁有他会装,晚上捧着哥儿的作业改个没完,惯会显摆自己学问好。好像雇了他来不是为照顾小爷,敢情是请了位先生!你这么一露脸,我看他是浑身泛酸。瞧着吧,这会儿定是往二奶奶那边点眼去了,他是找准了机会要出头,你可仔细点,别让他算计了去。”
好一番推心置腹,脸上的表情诚恳不做作,仝则不动声色颔首说好,顺带感谢了他如此关怀。
犹是闲话了两句,二人服侍裴熠**睡下才各自回屋。仝则回味起刚才的一幕,直觉好笑,要不是自己活了二十七岁,听见那些话的第一反应,没准还真当了真。
要说勾心斗角,他前世没少经历,时装圈子说大不大,站在风口浪尖的那么几位,可倾轧手段却层出不穷,不提别的,光是名模生死斗,能拍个百十来集的连续剧。
诬陷、中伤、挑拨、嫁祸都是司空见惯,前脚还说是好姐妹,后脚使绊子,变脸之快防不胜防,为的无非名利二字。
转头思量下他们三个人的处境,自打谢彦文和自己来了裴熠身边,安平头牌的位置没了,虽然此人对谁都是笑脸相迎,热情周到,可表面文章做得好,未必没有包藏祸心。
反观谢彦文这个人倒是值得推敲。一身傲骨,谁的账都不买,大家都觉得他不好相处,贴标签似的把他归为性情桀骜孤芳自赏。实际上呢,谢彦文非但不和人交际,连多说别人一句坏话也不屑,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让人看着一目了然,这样的人其实并没什么城府。
而且说到嫉妒自己,这话仝则是不信的,谢彦文不过吃了语言上的亏,论正统作学问,三个人当中舍他其谁。只怕他也从来没打算入谁的眼,更加不会看得上出身寒微,小市民气十足的许氏。
关于谢彦文的心理,别的他都估量得不差,唯独在对许氏的态度上,仝则确是猜错了。
那日才过了端午,阖府上下更换夏季衣裳,新衣自然都是出自仝则之手。众人去领时,也笑夸他手艺真不错。其间有人四下看看,提起了二房伺候许氏的人,“从前可都是他们跑在头里,这回怎么连影儿都不见?”
另有人笑道,“正闹别扭呢,满屋子谁都没好气儿。这不今年新定下规矩,让大的把衣裳给小的穿,除非试过有不合身,才能再来领新的。小姑娘们个个俏,让穿姐姐们剩下的,自然不高兴,一个个摔摔打打,心里不痛快着呢。”
“这又是什么意思,值当省着点钱?我看那院儿的人,是愈发眼皮子浅喽!”
“也别这么说,人家讲话,二房那是孤儿寡母!衣裳钱又不是官中出,但凡能省,一个子还要掰两半花呢,毕竟是庄户人家出身,想大方也没底气不是。”
这说法委实有些过了,别的倒还好,“孤儿寡母”四个字透着十足恶毒,裴二爷虽说没什么存在感,可到底还健在,被这些人生生说得好像已经作了古。
忽然间只听谢彦文猛地咳嗽了一嗓子,众人吓得一激灵,纷纷回身看他,见他寒着一张脸,眼神如刀,“编排主家也不怕闪了舌头,孤儿寡母?这是在咒二爷?传出去你们哪个担待的起?”
众人一时嘴快,这会儿反应过来神色全都凛然起来。再一琢磨,平日可是少见谢彦文说话,谁知一开口不光厉害,竟然还是在为许氏出头,不由都大为不解。半晌嚼舌头的人冷哼一声,打算再理论两句,却被旁人拉住,劝了几句,这才抱着衣裳各自散去。
仝则自去打了午饭,回来看看发作过一通的谢彦文,又恢复了高岭之花的漠然。他照旧掰了半个馒头递过去,见谢彦文接过去咬了一口,才笑问,“怎么突然发那么大脾气?”
谢彦文睨他一眼没吭气,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不足为外人道。
仝则不以为意的笑笑,“你向来不生是非,冷不丁来这一下,让人觉着奇怪。不知道的,以为你是为我抱不平,毕竟衣裳是我辛苦做得,这下好了,居然还有那么多件无人问津。”
看他摊手自嘲,谢彦文嗤笑了一声,片刻后收了笑,冷漠的低声道,“二奶奶人不坏,小户出身不是她的错,不该成为调侃嬉笑的对象。一个女人,嫁给……嫁给那样一个男人,要是自己有得选,谁愿意贪图这样的富贵。”
说完再度缄口,连眼神都沉寂下去。仝则深深看着他,觉得那目光黯然的同时,他整个人都附带着,陷入了一种莫可名状的自怜自伤中。
然而谢彦文一战成名,为旁人都不待见的许氏开口发声,自然引起了一些人的侧目。
安平本不待见他,这下拉住仝则可更有的说,“我告诉你,那小子这些日子总往二奶奶跟前凑。举凡回话,二奶奶点名都要他去,八成啊,这马屁是拍到了家。”
仝则正归置裴熠的算书,有一搭没一搭听着,望天沉吟道,“好像是哦……”
“哼,连二房的丫头都瞧不过眼。不是我说,从前要问哥儿的事儿,那自然是我去答对。现在你来了,功课上又最能帮得上忙,眼看着哥儿极倚重,说什么也该轮到你去才对。何用他成日出头,算哪根葱啊。”
见仝则没表态,安平恨铁不成钢的叹气,“我可听二奶奶身边的翠云说了,姓谢的那架势,俨然把自己当哥儿身边第一人。素日你的那些功劳也往他自己头上安,倒好意思的!”
仝则扬唇,大喇喇笑笑,“反正我也不露脸,由他去吧。”
安平听得直摇头,“我要是你,好好质问他两句,看他怎么说!”
仝则佯装思量,半日犹豫道,“不好吧,万一他急了,吵起来我可吃不消,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混过去也算了。”
安平嗐了一声,到底咂着嘴说,“不过也是,毕竟你俩一处住着,还是小心提防着点,千万别中了他暗算。”
仝则忙笑着道好。自从得了这话,不免格外留心,只不过留心对象却不是谢彦文。
一连几天过去,倒也没有动静,只是窗根底下偶尔会有小幺溜达着走过,稍微停住片刻,似乎是在探听。
无非是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质问谢彦文,两个人有没有因此发生争执,继而交恶反目。
这日傍晚,薛氏打发人来说,明日暂停一天学,为着隆庆公主府摆宴,三爷预备带着裴熠一起出席。
等传话的人走了,安平在一旁感慨,“瞧三爷这上心劲儿,竟是把寿哥儿当家业继承人栽培了,什么时候都不忘给侄儿铺路。”
仝则心念一动,漫不经心道,“三爷自己将来也会有孩子,不过都是一家人,现在疼寿哥儿也是人之常情。”
安平啧了两声,“将来?”他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耐人寻味,反问仝则道,“不好说,三爷过了年也二十三了,要说这样出色人才,怎么一直不找人家?”
仝则顺着他的话,表现出一点好奇,“怕是,没有看得上的吧。”
“嘿嘿,算是猜对了一半。”安平幽幽看着他,“可满京城那么多淑女,再不济总有几个出挑的,是出洋那二年,也不见带一个丫头跟着。这里头的关节,你细琢磨去吧,那可是正儿八经秘不外传的。”
莫非他不能人道?仝则想到这词儿,不觉暗笑,又或者,他其实是个gay?
默默抖了一抖,这样不好,不能因为自己是,看谁都像基友,但要说如裴谨那样的美人,其实也大有这种可能,原因无他,自恋嘛。
可裴谨该算是身负家族重任的,看那永远波澜不兴,极致淡然的好风度,更加不像是个任性的人。何况不管任何时代,贵族阶层都不忌讳双性恋,大可以娶了老婆,再和喜欢的人厮混。
仝则琢磨了一会,对裴谨的故事到底没那么大兴趣,便认真整理书本,半天过去,忽然见安平手捂着肚子,眉毛拧成一团。
他上前,先拉着安平坐下,询问哪里不舒服。
“胃里忽然疼得厉害,这是老毛病了,这个时节偏也犯。”安平说话间,额头冷汗直往外冒。
仝则回身倒了热水给他,“还能走么?要不我先扶你回去。”
安平摆手,话说得有气无力,“哪里歇得,一会儿还得去打点车马,哥儿出行的事儿,一向都是我负责的。”
说着又发出阵阵哼唧。仝则正打量他脑门上的汗珠,心道不像是装的,安平这时眉头皱得已愈发紧了,断断续续道,“不过你看我这模样,明天出门也玄了……要不你受累,帮我照看下,回头我再去跟太太告假。”
都求到他跟前了,仝则索性大方一笑,“不是什么大事,你只管好生养着吧。”(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