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暗格。仝则默默记下这组信息,心里头百转千回,只在想暗格很可能会落锁,究竟要怎么开锁,怎么做才能溜得进去。
这头千姬下完令,那武士阖上门退了出去。再回眸,她看见的是小裁缝木讷着一张脸,怔怔发呆的模样。
是了,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人在陌生的语言环境下总会感到茫然无措。
此刻仝则余光瞥见千姬正在看他,于是略抬头,眼神兀自迷茫着,还带了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
真是个傻乎乎的男人,千姬在心内冷笑,白长了个聪明脸孔,怪不得只能当个好裁缝。本来还打算再和这个傻瓜玩一会儿,可惜不成了,眼下还有正事要做。
她抚摸昭君套,看着镜子里的小裁缝趋步上前,笑容乖巧地讨好道,“其实这套子还是做得保守了,若是领口再开大些,能显出肩膀的线条更纤细漂亮,不如小人再拿回去改改,顺便再帮小姐把那颗红宝贝嵌上去。”
如此曲意奉承,千姬很是满意,当即命人去珠宝来,选了一颗硕大颜色瑰丽的红宝石,交给了仝则,才打发他去了。
出了千姬的小院,仝则长舒一口气,他当然知道自己刚刚躲过被调戏的一劫,这女人是要他做入幕之宾的,这年月贵族女子抛头露面,又有人身自由,多一个情人少一个情人不在话下。虽说这一点该算是废除程朱理学的好处,可也苦了如他一般压根没这类心思的男人。
随后也顾不得多想,等到车行渐远,他才低声和游恒商量,“我今晚要见三爷。事情紧急,你想办法联系上他。”
游恒办事效率高,也不知道他用什么手段和裴谨联络,那是他们那一条线的秘密了,仝则也不多问,到了快子时,游恒才用一辆不起眼的青呢车拉他去了裴谨的私宅。
院子里清幽如故,裴三爷精神头也足,说起来,这人好像什么时候都是一副不需睡觉,不必吃喝,自然而无倦怠的形容儿。
上一回,仝则还隐隐觉得裴谨有什么地方不对,这次见面,这种感觉更加明确了,大概是因为他行动做派皆讲究,人永远散发着云淡风清式的闲雅,可让别人看来却难免要打起十二分小心来应对。
因为不轻松,不接地气,高山仰止,不食人间烟火,是这些如影随形的气质让人徒生压迫感。
但仝则是谁,前世这种类型他也没少见,这会儿意识到了,倒是满心狭促开始想象,一旦厮混熟了,这类人解放天性之后的模样,那也是相当值得期待的。
裴谨还是很客气,比手请他坐,“你有要紧事找我?”
仝则收回对老板的各种不恭敬猜测,敛了容色道,“我打听到千姬放私密东西的地方确是书房,好像只有她心腹侍女可以出入,而且我听到暗格一词,应该藏在她书房里,但不知是否会加什么密锁。”
“暗格,”裴谨的手指轻轻桌面,一下下颇有韵律,随即一笑,“通常是藏在抽屉里的隔间,平日被东西遮住看不出来,上头的确会再加道锁。”
果然,看来要拿到裴谨要的东西,还得会溜门撬锁才行。
“你会不会开锁?”裴谨问。
仝则还真会,那是中二时期干得营生,和室友一起研究如何撬开宿舍管理员的门,好趁他不注意给茶缸子里放点泻药散,借机报复那老头对他们的严苛管理。为此一群半大小子先拿宿舍门练手,在鼓捣坏了两次门锁之后,撬锁神功终于修成。不过他们的小心机也彻底暴露了,老头默默在门上加了一道栓,打那以后每次看他们的眼神,都充满了戏谑,非常像汤姆猫慈又玩味地打量小杰瑞。
所以他当然会!
但仝则还是犹豫了,毕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他想不出什么理由要具备这项能力,垂下眼睫,他踌躇地摇了摇头。
“那还来得及,看在你手巧的份上,我可以教你。”
什么?裴谨会撬锁!?
不是让别人教,而是亲自教,老板是认真负责了,不过为什么,堂堂承恩侯居然会做这种事,而什么情况下他这门手艺能派上用场?
“一晚上尽够了。”裴谨说着,转身去了里间,拿出来一个小箱子,还有杯盏,一盒子东西。然后开始煮水,慢条斯理不急不缓,看样子是真打算消磨一晚上。
与此同时,一股熟悉的气味漫溢出来,随着一杯子墨黑色的液体呈到仝则面前,他整个人都兴奋了一下,竟然是他好久都没喝过的咖啡。
“三爷喜欢这个?”他险些忘了,大燕朝连美洲都染指了,弄点子咖啡豆回来当然不出奇。
裴谨摇头,“不喜欢,但提神不错,比茶的效果还好。是太苦,我喜欢甜的东西。”说完笑了,“这玩意儿去异味更好,比如葱蒜之类的,那天应该用这个招待你。”
仝则,“……”
他怎么还记得那档子事,居然还笑眯眯地拿出来说,足见其人根子里一点都不厚道。
裴谨不理会他暗戳戳地愤懑,摆好那小箱子,正是那种自带锁芯的,然后从一个抽屉里翻出一根不长不短的铁丝,略微扭了扭。
仝则看得一愣,不觉脱口道,“三爷这装备,还真挺齐全……”
裴谨含笑看他一眼,“想知道为什么?学会了告诉你。”
嗬,还卖上官子了。
仝则不过迟登了一下,裴谨便笑着伸手道,“把手给我。”
……这是要……
“看是看不会的,我教你怎么用劲,怎么旋转铁丝,你那么聪明,练一晚上应该练得会。”
聪明还得练一晚上,这是明夸暗损吧!
没办法,文化人刻薄起来,比老实人要恶毒一百倍,绕着弯子戏弄人,仝则默默哂了哂,盘算着等会儿该怎么还击回去。
如是想着,他的手伸了出去,随即一把被裴谨抓住。
裴谨到底是成年男人,手掌相对宽大一些,也因为他手指修长,足可以包裹住仝则因为不大适应而微微蜷缩的右手。
那掌心是热的,一股清浅的蘅芜香自袖口、衣领、呼吸间传来,弥散在空气里,一点点混进仝则的鼻息……
比古龙水的味道更天然,一霎那,仝则想起前世那些化工合成的香芬,明显没有这个好闻,也因为不够浓烈,还不足以掩盖裴谨身上天然气味——他不会闻错,是一种干爽清冽的男人味道。
心口没来由地一跳,十指连心,指腹间的神经便跟着倏地一跳,身后的人在瞬息轻轻笑开来,“专注点,别胡思乱想。”
仝则着实一惊,这么细微的反应都能察觉,他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暴露了什么,可胡思和乱想像身上一处痒,只要一经激发,刹那间能星火燎原,遍及周身。
仝则现在浑身发痒,思维不受控制地在想,这味道真不错,回头他也得去香料铺子里弄点陈年沉水来,精致生活么,该一丝不苟,如同前世一样才不枉费他凑巧遇上裴谨这种蓝筹股。
不过要说他此刻意乱情迷倒也谈不上,不过是借那点味道心动神驰了一小会儿。
身后的人渐渐贴近,仝则一面感受,一面遗憾怎么大半年过去,自己个头还是没长过他。裴谨几乎把他人裹挟住,他犹是回味起裴熠是怎么形容的来着,像座山一样。那该是暮春时节的山吧,温暖、苍翠,生机盎然,坚毅如磐石,沉稳如岁月。
仝则原本是不喜欢这种感觉的,他习惯主动,像绝大多数男人一样喜欢操控感,喜欢由自己来掌握节奏,可眼下他居然不排斥,也可能是因为裴谨的气场并不霸道。
然而作为一个断袖,裴谨又是克己复礼的。身体虽靠近,但并不真正挨在一起,这种分寸感拿捏得极好,亲密而不亲昵,勾人遐思的同时,却没有被冒犯的突兀。
如果是引诱,手段可谓非常高妙。
这会儿两个人都不说话,默契只在手腕、掌心、指尖传递。裴谨手法很专业,至少在仝则看来,比他们当年尝试的方法要来得巧。摆弄几下之后,那锁嗒地一声跳开来了。
但以这样的手法,开锁速度其实应该更快才对,他好像握了自己半天了,仝则心里起疑,莫非他是想多握一会儿不成?
又是嗒地一响,裴谨阖上了锁,松开手退后两步,“到你了,试试看吧。”
老实说,仝则没怎么弄明白他的手法,只好凭借自己会的乱捅一气,结果还真叫他鼓捣开了,不过是耗时稍微长了点。
“回去再练吧,要麻利些,时间长了容易被发觉。”裴谨说,之后又问,“你打算趁千姬不在偷溜进去?有什么具体应对办法?”
仝则还指望他能给点建议,便回答得很实在,“还没想好,那天她出席宴会,应该会把心腹一并带去,我或许可以给她的侍女们一些好处……再相机而动。”
“色/诱么?”裴谨忽然接口,眼眸弯了下,笑容无耻得非常坦荡。
仝则,“……”
琢磨片刻,仝则惆怅的拧了下眉,“实在不成也只好如此,其实违心得很,牺牲这么大,可不可以申请加点额外补偿?”
无耻谁不会,他可以做得更变本加厉。
对方漫天要价,裴谨微笑着地还钱,“*是个愉快的过程,既能满足心里,或许还有机会能满足身体,怎么看都很划得来,何来勉强和补偿?”
仝则,“……”
猝不及防被将了一军,仝则挑眉笑笑,“得分对象,不是什么人都能调得愉快。”
要棋逢对手么?擅长做戏的人需要好观众,更需要一个好搭档。
作为特别懂行的人,裴谨点点头,接了一句,“你演技不错,我能理解你的苦恼。”
仝则奉上一记干巴巴的笑,“那多谢三爷体恤了。”
“好对手可遇不可求,但是千姬这样的人你不要想了。”裴谨略微正色道,“那日摆宴,宫里会放烟花,大约持续一刻钟后左右。”
烟花的动静可不小,还能吸引人注意,可干嘛不早说啊,仝则立刻打起精神,“在千姬的府邸也能听到、看到?”
“全京都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看到。”
真是绝佳的好机会,仝则露出喜色,“那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裴谨没接话,凝视他半晌,含笑问,“看起来你真的入戏了,对这单任务倒是挺有责任感。”
仝则的信心刚被激发,索性顺杆爬表扬起自己,“那是自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答应了一定会全力以赴。”
裴谨点点头,“能否问一句,你图什么?”
图自由,图平等合法的身份,图富足精致的生活,也图脚下的这片土地没有战火,能好好发展国力长盛不衰。
不过他回答,出口的话也不过如此,“和三爷混总不会吃亏,我不指望升官,那当然是为图财,相信三爷答应我的事,也必定能兑现。比如,三爷是怎么学会撬锁的,现在可以说了么?”
裴谨笑起来,明朗的如同此时窗外的月光,“小时候喜欢机械,热衷于拆各式钟表,我能在很短时间里拆装好一台座钟,当然开始也弄坏不少,渐渐不会了,它们在我手里每一个都能恢复如初。后来有一阵子家里的钟都被我拆完了,我去找父亲书房找那些藏品,家里人怕父亲回来发现责骂,把那些钟偷偷锁起来,我为了能找到学会了怎么撬锁。”
他说到这儿,停了话音,唇角依然保持着微笑。
“后来呢?”仝则追问,“三爷把老爷的钟也都拆了,又复原了?”
裴谨极轻地摇了下头,“没有后来了。太太知道了,把叫我过去,没收了所有的机械钟表,告诉我这种行为叫玩物丧志,她问我,是不是将来想当个钟表师傅,如果不是,那停止做这种无聊的事。”
其实男人对机械的兴趣是与生俱来的,仝则默默叹口气,多好的一个工科苗子,这样被扼杀了。薛氏不知道因材施教,实在是暴殄天物。
他为那个不得不隐藏情绪,放弃好的少年裴谨,感到惋惜。
“那么现在书房和卧房里那些钟,都是三爷补偿自己的么?”仝则笑着问。
裴谨说不是,“应该说是太太补偿我的,不过我已经过了那个年纪,不再好奇,也没有想要研究兴趣了。”
顿了顿,他波澜不兴的感慨道,“很多事,很多人,错过了再难找到当初的感觉。”
他看着仝则说这话,倘若他平时的眼神是那种俯仰天地无愧于心的澹然,此时此刻,蓦地幻化成为——虽然得到一整个宇宙,却仍然有种说不出的遗憾,这种惘然,你是不是也能感受得到?
屋子里静谧了一刻,仝则回望他,良久点了下头,了然一笑。
裴谨却收回视线,又恢复了冷静从容,“接下来按你计划行事,我会派人保护你的安全。你一向机灵我也不必多说废话,事成之后,我会心怀感激,也会有所酬谢。”
很好,以他的身份地位,只说酬谢,而不是重重有赏,给予尊重很重要,至少裴谨从来没把他仝则放在低人一等的层面去看待。
那么多谢他,仝则郑重颔首,忽然有些明白过来,原来这才是他们可以畅通无阻交流一切想法的前提。(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