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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恕不从命第七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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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可能不认得!

她曾在花树扶疏的林苑之中,在砖石铺的宫道左右,看着他鲜衣怒马,神采飞扬。她也曾在他临死之前,被他唤去了榻旁。明明是刘铮借她之手呈上的毒酒,明明他的死与她的疏忽脱不了干系。却,他没有怪她,甚至根本不关心不追究到底是谁要他死。他只是握着她的手,低笑着地自嘲叹息。他不过是道:“兕子,你看我,风尘碌碌,一事无成。”

外头,月淡星稀。

因公子詹的到来,周如水已是困意全消了。她的心口,更是砰砰直跳,直是五味杂陈。

见她呆呆的,公子詹却是淡淡一笑。抬步,便直截入了殿来。先往已搁置好的榻几上坐下,便倚着金案,轻佻着眉头,似笑非笑地睨着周如水道:“你倒是被罚傻了?话也不会说了么?“

他的话,说不出的亲昵。他看着她的目光,灼热无比。却,周如水下意识地便避开了公子詹的视线。她低低地垂下了眼去,暗哑地咛喃道:“话还是会说的,只是不晓得,该与七兄说些甚么才好。”

听她这般答,那神态里,又还有几分小心翼翼,几分不知所措。公子詹直是挑了挑眉,未几,见他抬了抬下巴,似笑非笑地说道:“如此,便不说好了。”

说着,他便自顾自地朝殿外拊掌一拍,那声音清清朗朗,竟还有几分悦耳。稍余,见一宫婢手捧着早便备好的玉盘走进了殿来。那玉盘翠绿荧荧,其中,只端端盛着一根绕着金丝的红线。

待玉盘端上前来,公子詹只瞥了红线一眼,便径直将它取了出来。他将那红线自手中打了个小结,结成了绳套,环绕在了双手之中。待吩咐了那宫婢下去,才又朝周如水笑了笑,颇是随性地说道:“过来罢,莫傻待着了。长夜难遣,昼苦夜长。你我聊为交线之戏,也是不错。”

公子詹如此熟稔的话,直叫周如水又是一怔,她不由地便苦笑了一下,只觉得这情景太是熟悉,也太是遥远。

多年之前,在公子沐笙远在窖县的那两年里。寂静的深宫之中,只有公子詹曾这样与她说过话。也只有他,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找到孤寂无聊的她,陪她聊与双线,共遣长夜。

那个时候,她翻花鼓总是输给符翎,真是越挫越勇,越挫越不成。最初,他也是嘲笑她的,总道翻花鼓不过闺房之技,输便输了,全不必沉溺其中。但后头,或许是见她输得实在可怜,次次都被符翎笑话。便终是在深夜偷偷寻了她来,与她促膝一处,游戏在一块了。

公子詹很聪慧,她记得,那时不过几息的功夫,他便能绕着绳套维妙维肖地挑翻出各式各样的图案了。“猴子上树”、“海底捞月”、“老树开花”、“金盆洗手”、“金光大道”、“一马平川”,红绳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中一样又一样的变幻,直是叫她看花了眼。也正是因此,她与他,便也成了旁人都不晓得的‘闺中密友’。

凭心而论,纵然并非一母同胞,公子詹也一直待她不薄。前世,公子沐笙陨落之后,公子詹便直截横霸了朝堂。彼时,他全容不下其他的公子,可谓十分的狠绝。却对她,他从不曾苛待半分。更甚至,他还为她争来了它国公主都不会有的厚待尊荣。

想着,周如水素白如玉的小手便不自觉的,紧紧地绞住了衣裙。她垂着眼,言简意赅的,小声地说道:“还是罢了吧。我自小手笨,翻花鼓永远都翻不好。如今心思不在,更是不成事了。”不知为甚么,看见这样的公子詹,她竟然有些想哭,有些心痛。

可她是诚心婉拒,并无它意。公子詹却不定是这么想的。

见了她的态度,公子詹渐次便收了笑,他将红绳往玉盘上一扔,便冷冷地讥讽她道:“怎么?有了一母同胞,你便懒得理会我这同根兄长了么?“

见周如水抿嘴不答,公子詹更是怒眯了眼。他眸光如炬的,直勾勾地盯着她,直是冷嗤出声道:”哼!你以为周沐笙有多少能耐?他又到底能护住你几分?如今,外头都在传你一个姑子,被磕破了头,毁坏了相。若他真有能耐护你周全,却会叫他人这般的看你笑话么?你可晓得,我才是一直都护着你的!前次刘铮入仕,有他周沐笙的功劳,又何尝未有我的功劳?后头你厌了刘铮,也是为兄一直都与你同仇敌忾。不然,你以为,刘铮为何只能苦苦在邺都做个监市,却连本家都回不得?更有前次,君父有心诛杀王三,亦是为兄念在你的薄面上替他言说了几句。不若此,怕是君父的暗枭早便要了他的命了。这般,你竟还要不识好歹,避我如蛇蝎么?”

公子詹的话,直是字字珠玑,叫周如水腾地便抬起了脸,腾地便笑出了声来。皎洁的月光透过纱窗,模糊了她精致的五官。却,她的笑声如是流银的明月,在寂静的室中,低低地徘徊。

不识好歹么?或许是的罢!

都言,道不同不相为谋,却偏偏,他是她的兄长。不光如此,他还待她不薄,叫她全不能如对待旁的公子一般,漠然轻视,争锋相对。

往日里,她不见他时还好。如今真见了他,她才知,自个实是不知该如何去面对他。她不想他继续作恶下去,却又不舍得他过得不好。这世上事总是如此的矛盾,对天下黎民而言,他公子詹或许是个十足的纨绔恶人,将来若是他得了势,也绝不可能会是个好君主。却他对她,从来宽待,不曾作恶。

笑着笑着,她如玉的小脸便直直地对上了公子詹,她低低的,极是认真地说道:“兕子的心亦是肉长的,七兄待兕子不薄,兕子不会不知。”

可说到这处,她如画的双眸却忽然冒起了火。或许,是长久便积压的沉愤未消罢,她直是气恼不解地直截质问公子詹道:“可兕子实是不解,为何七兄会觉着,君父的所言所行全都能坦然受之!全都理所当然!以王三此事而言,其一,琅琊王三所错为何?为何夏锦端不顾礼教逾矩而为,却该他以命相赎?其二,王相为朝也算劳苦功高,鞠躬尽瘁,君父却轻易便想杀了他的儿子,又是哪里来的道理?”

说着,对上公子詹直直地盯着她的双眸,她冷冷一哼,极是失望,极是愤怒地继续说道:“前岁,我往华林行宫去,也曾路过你的封邑龐县。彼时,便见一农夫种茄不活,求计于老圃。七兄你可知,当日那老圃说了甚么么?他道:‘此不难,每茄树下埋钱一文即活。’我实在觉着奇怪,便上前询问何故。哪知那老圃见我衣着光鲜,直截便以白眼视之,更是冷冷地朝我说道‘有钱者生,无钱者死。’后头我才晓得,那老圃的话中竟是深意颇多的。原来,自你受封后,便在封邑鄣郡加收了增口税,只要有人口出生,每户便需交一两银子。如此,穷苦人家交不起,只能将方见天日的孩儿活活掐死。这般,也才有了那句‘有钱者生,无钱者死。’”

这日的天气并不大好,外头,夜空之中的星月之光极是黯淡。黑漆漆的宫道之上,只有零星的灯火散发着幽静的光芒。

因了周如水的话,室中直是静得可怕,也忽然,衬得皇城外远远传来的更鼓声越发的清远飘杳了起来。

听着那更鼓声,周如水的目光亦眺向了窗外。她美丽的眉眼不禁染上了几分哀愁,也不顾公子詹冷肃的面色,只是继续地绞着十指,低低地,怅惘地说道:“七兄,我曾做过一个梦,梦见自个站在一片废墟之中。彼时,昔日繁盛的王都,巍峨的城阙宫殿都已消失不见了。我放眼望去,只能望见陋室空堂,衰草枯杨,郁茂的黍苗在废墟之上肆意的生长,曾经的歌舞场中,只剩下了野雉的哀鸣。而在那个梦里,没有君父,没有母后,没有阿兄,也没有七兄您。满目所见,不过哀鸿。”

说到这,她忽然满是希翼地扭头看向了公子詹,小嘴张了张,极是忐忑,又隐含期盼的,认真地说道:“七兄,你与阿兄争甚么呢?争来争去,不过是亲者痛,仇者快,到底是何苦来哉?”

她说这话时,声音小小的,娇娇的。她澄澈的眸子也如同黑暗中依旧明亮的宝石,在这冰冷空寂的大殿中,只是温软地看着公子詹。

见此,公子詹在金案前微微倾了倾身子,他挑了下眉头,低沉的,虎视眈眈地哼道:“我何时又与周沐笙争过甚么?朝堂之上,不过各凭本事罢了。“说到这,他静静地看着周如水,唇角露出了一抹寒渗渗的弧度。轻挑着下巴,冷笑着,了然地说道:“周沐笙实在把你教得太过迂腐了。自古以来,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咱们的江山,可从不是光讲风度礼教得来的。你可知,为何你在这明堂之上,道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父的气怒却反而更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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