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赏花宴以来,周国处处都流传着王玉溪身故的消息,再加上夏锦端与周天骄的参合,王玉溪的生死愈发显得扑朔迷离了。
这一日,右相王端与御史大夫王笺均被周王急诏上朝,周王毕竟被彭泽饥荒之事闹得怒火中烧,便也下了死命。
王笺自知何事可打太极,何事又耽误不得。得了诏立马往宫中赶,半路上仍在吩咐奴仆朝王端传信。却这传信的奴仆还未走多远,在宫道口上撞上了同是匆匆赶来的王端,二人暗自交换着眼神,须臾,便一前一后上了殿。
这日的朝会,直至于申时才散。流言一出,娄九便派了贴身侍婢去宫中打探。这一问也是不得了,当她听闻公子沐笙不但在朝上揭露了彭泽大旱瞒而不报之情,更是屡番劝谏,不顾周王的求仙不老之心,直斥禁屠令是个恶法,道是“有错不修,不视民生,民便如丧父母,国亦如失信!长此以往,必将生乱!”时,娄九的一张小脸更是惨白成了一片。
她手中的白玉梳篦更是应声落在了地上,直是呆了片刻,才怔怔然地望着铜镜中自个的娇丽容颜,失落而又愕然地说道:“他是疯邪了么?彭泽郡是公子珩的封地,便是死光了又如何?更这禁屠令本是为了君上求仙而祈福,他如此言说,又道长此以往,必将生乱,可不是犯了大忌?”
闻言,那前来传话的婢女圆脸微垂,几不可见的勾出了一丝阴笑。须臾,已是弯身捡起那摔成两瓣的白玉梳篦,一壁可惜哀叹,一壁皱着眉头,雪上加霜的,愁闷地说道:“这自是犯了君忌了!君上直是怒得不轻,当庭便斥责二殿下倾轧兄弟,僭越冒犯,实是狼子野心!如今,已是命了右相王端先行救灾,待二殿下与您大婚过后,也将启程往彭泽郡去!”
“饥荒之地,饿骨嶙嶙,常有瘟疫之患。这一去,也不知是否是有去无回。便是回了,也难保君上不会因了今日之言秋后算账!”言止于此,娄九那张水嫩的小脸都耷拉了下去,她一时也有些忍耐不住,心中更是如热锅上的蚂蚁,直是委屈得豆大的泪珠都扑哧扑哧地往下落。
她从前便晓得,昔日太子在世之时,周王便偏疼太子。却彼时因了太子是储君之故,稍有偏袒倒也无可厚非。然,后头太子身故,遂按宗法而言,嫡长子逝又无嫡长孙,这太子之位,全是该落在身为嫡次子的周沐笙头上的。
也正是因了如此,她才会应下这桩婚事。却如今看来,她倒是被这表面的富贵给糊弄了!
任他周沐笙的名声再好,却空名到头来仍是空名!她这被定下的夫君呐!看似熊强,实则内中不堪!太子之位争不过公子詹,封地又远在清苦穷困的檠朻郡,直是诸公子中最为穷窘,最为弱势的!比之更为可怖的,便是他几次三番的惹怒周王。这般下去,便他是名正言顺的嫡次子,也只有与太子之位渐行渐远的命!
这般想来,娄九更是心伤不已,她缓缓扭过头来,看着椸架上精致华丽的嫁衣,须臾,终是眼眉低垂,悲从中来地喃出了这段日子以来一直藏在她心头,萦绕不休的话语,她道:“我不愿嫁他!不愿过那富贵难守,前程无望的日子!”
另一头,瀞翠与夙英忙着至公宫迎周如水回宫,出宫之时,恰与传信的寺人错过,便毫不知彭泽饥荒之情。
她们不知,周如水更不能晓得了。这日下了晨课,周如水与师氏道别,方从廊下走近,便见王子楚和摊开了的面团儿似的,小小白白一只趴在门槛上一劲地攀着,人小儿也是可怜,她们轻轻松松能跨过去的槛,在王子楚那儿,如同翻不过的高山。
瀞翠与夙英早便入了门,原想抱着王子楚进门,王子楚却赖着不肯,偏要自个逞能耐。遂瀞翠与夙英只得立在一旁无奈地笑,看着王子楚小小一肉敦,爬槛如爬山,哄着他慢慢来,加把劲,莫要伤着自个。
这一来,周如水方才靠近便听着了三人的声音,才要出声,便见王子楚心有灵犀地先一步扭头看了过来,见了她,小人儿异常兴奋,索性趴在门槛上不动了,仰着稚嫩的小脸,脆生生大咧咧地朝她喊:“阿姐!看这儿!看这儿!小五可想阿姐啦!”
周如水连步朝他走去,忙是将他抱进怀里,一面拍着他衣裳上的灰,一面笑眯眯问:“多想呐?”
“想得每日奶糕子都少食了两块!”
“那真是苦了咱们小五了!”
“不苦不苦!小五见着阿姐可甜了!阿姐,咱们能一块儿回宫了对么?”
闻言,周如水笑了笑,摸着他柔软的发,摇了摇头道:“今个先不回宫,阿姐得领着你,去给阿兄压喜床。”
“压喜床?”王子楚搂着她的肩,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一脸懵懂。
这模样憨得可以,周如水秀眉微扬,捏了捏他白嫩的小脸,“明个儿阿兄娶媳妇啦!小五只要在喜床上打个滚,算给阿兄送贺礼了!”
闻言,王子楚鼓着小脸呆了呆,须臾,已是嗓门扯得又欢快又响亮地笑道:“那小五多打几个滚!”
周如水与王子楚说着话的当口,瀞翠与夙英已进了内室拾叨物甚,二人忙了一圈,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悬在几上的蟠螭灯,夙英更是对着这巧夺天工的灯盏,纳闷地蹙起了眉头。
但凡是自华浓宫经手的物件,或是周如水所需的一事一物,瀞翠与夙英都是了然于心的。周如水入公宫之前,也是夙英亲自领着仆从将这起居之处打点好的,遂这忽然多出的蟠螭灯,实在叫她们纳闷到摸不着头脑了。
只见这蟠螭灯由和田白玉所制,上半部雕三叶纹,下半部饰勾连云纹,内以丝绸粘蘸一轮,绘以图景,绸中又以盘心凸起五瓣花形灯台。
待燃灯以后热气上熏,以烛嘘之,便可见玉壶光转,灯屏上更会现出绸上所绘的春赏花,夏纳凉,秋登山,冬扫雪四景。更若细看,那画中女子分明是周如水的模样,上头更书着的“执子之手,燎之以明”八字。
待看清这些,瀞翠与夙英都震得倒出了一口凉气,她们盯着不远处周如水曼妙的背影,对视着摇了摇头,均是慢慢收起了面上的笑意。
瀞翠更是直截问出了声:“这灯?”
闻言,周如水回过脸来,神色一顿,好半晌才道:“小心收着,带回宫罢。”
她及笄那日,王玉溪道自个便是她的及笄之礼,后头她与他闹了一通,再回到殿中,便见室中多了盏巧夺天工的蟠螭灯。想来,王玉溪又是话不尽言了。这灯,亦是他送她的及笄之礼。
后头每个月光淡淡的夜里,周如水都会燃起这灯,想起他与她说的话。她想紧紧地拥抱他,又偶尔想要逃离他,她恍惚会想起往日里不知听谁说过的话,道是若人真决意去,且的痴,便会慌不择路,心惊肉跳。
左卫派出许久,岐唧终是带回了一份名录,名录里头从年幼至年迈,唤做子昂的男子成百上千,叫一心想要寻到子昂的周如水不得不颓丧地承认,当年她与他在黄粱梦中遥遥相隔,如今,更是隔山隔海,再难相见了。
另一头,徇剒倒是不负所望地带回了谢蕴之的讯息。
谢蕴之这人,面有多冷,心便有多热。徇剒能探知他的行踪,便是因了他的心中光明。
被除族后,谢蕴之当夜出了邺都,途中,他巧遇一拎着竹篮,在街头叫卖六角竹扇的老姥,见正午日上中天,老姥年岁已高,急着为小儿看病,却卖不出钱两悲从中来,泪无断绝。终于是心慈不忍,自茶馆中借了笔墨,为那老姥在竹扇上一一提写了几字。
彼时,老姥自不知他所做为何?却见他衣冠虽朴,气态却清贵,实是不敢阻拦。待得谢蕴之落笔还扇,更是急得双手直颤,险些晕厥过去。好在谢蕴之眼疾手快地将她扶稳,更又嘱咐她道:“你再卖扇之时,便言这是谢蕴之的字。”
老姥稀里糊涂被他扶起,稀里糊涂见他走远,再见事已定局,遂也无可奈何,老泪纵横地按着他的话哽咽吆喝。却哪想,她才吆喝了几声,便陆续有人看来,一篮子竹扇,竟是顷刻销尽了。
也确实了,谢蕴之不比旁人,他往日的声名本非因家族所获,更如今谢氏求利太过,遂他虽被除族,拥趸他的,倒是不减反增。
第二日,艳阳高照,正是公子沐笙的大喜之日。
邺城之中,街市左右都是嬉闹待礼的民众,一众儿郎姑子更是自发地在公子沐笙必经的道上系扎满了红线彩披。巧的是昨日上朝之时,王端亲口承认王玉溪不过病重,非有身故之说。遂乌衣巷左右,那些个民众自发挂起了白麻悼物亦被纷纷收起,整个邺城,都陷入了欢庆之中。
彼时的公子沐笙,衣冠端正,气宇轩昂,正隆重无比地领着迎亲队伍缓缓迎出宫城。阳光莹莹落在他身后,越升越高,越升越高,叫他的背影都融在了一片光影之中。
周如水从来都知,兄长的肩膀厚实而宽广,一直以来,他都凭着一己之力去扛这天下,扛这周家,亦为她挡着外头的风雨,让她在这暗潮汹涌的权利倾轧中,仍留有那么一份天真的向往。
彭泽郡大旱之事她知晓得太迟,但她晓得,哪怕君父大怒,被怨甚深,兄长仍不会悔。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彭泽虽是周珩的封地,却也是她的周境之土。
他们最大的悲哀,从不是腐朽入骨,难尽驱除。而是这腐朽之处从来都与他们连着骨头扯着筋,他们可以斩枝断根,却不能连根拔起。只因,他们亦在这株大树之上,攀着它的枝桠,冠着它的姓氏。
于是,才举步艰难,腹背受敌。
但这又如何呢?虽她记忆早已模糊,却仍确信,如今这境况比过去已是好上太多了。如今站在高墙之上,前事不提,往事不纠,她只盼着,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