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事情都已经通知了十二城城主,通过协商最后定于下月初召集大家共同商讨对策,一切准备工作绪,只等您回去以后定夺。”郑恭停下了自己的说明,抬头看向他的上司,朱磊站在敬师堂的露台上,正出神地想着什么,显然他刚才汇报的所有东西他都没有听进去。
郑恭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跟了朱磊那么多年,他与朱磊之间的关系算是比较亲近的,正因此他能够从此时不苟言笑的朱磊脸上看出,他的心情很不好。为什么会心情不好呢?郑恭想,朱明学堂的事情固然是件大事,但还不至于动摇到这位杀伐果决的城主大人的心情,更何况他刚刚才找回了那人的转世,即将带着那个小孩一起回到贺归城,这对于等了两百年的城主大人来说应当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然而除了一开始的时候,朱磊的确表现出了失而复得的喜悦,在那之后,他的情绪开始变得难懂起来。
他看起来很不开心,并且似乎在纠结什么。
郑恭正想着自己适不适合再多嘴问一句,忽而发现上司的身影消失不见了,他目瞪口呆地望着刚刚朱磊还站立的地方,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去做什么了。
朱磊去找陆无鸦了。
他知道自己不该再去见那名少年,他明明已经找到了他的小鹤,他明明已经知道自己对那名少年有了不该有的情愫,他也明明已经再三告诫自己从此以后不可再接近少年一步了,但他忍不住!他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此次魔族伏击是件大事,已经引起了灵修们的广泛关注,大家都在等着他伤愈之后讨论对策,着手还击,然而他却生平第一次因为私人感情怠慢了正事。对了,这并不是第一次,还曾经有过一次,那是两百年前,当他发现齐墨鹤静静地躺在他的面前再也没有了呼吸,当他发现自己花了极大代价下的禁术被不知何来的力量所破坏,齐墨鹤的三魂七魄只余了一魂一魄在他手中……
不想再去回忆那些痛苦的过往,但也因为想起了那些痛苦的过往,朱磊的脚步慢了下来。他现出了身形,在朱明学堂的路上,改飞跃为跑,然后是走,再然后,他抬起脚,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踏这么一步出去。他问自己,你现在在做什么,你已经找到了你的小鹤,那么你现在又想要做什么。朱明学堂里的学徒匆匆经过,有人认出了他,也有人纯粹只是被他的容貌和气质所震慑,但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打扰他。他立于人来人往之中,却仿佛与周围毫不相关。
他想去见陆无鸦,可以的话,他想把他也……带走!
朱磊握紧了拳头,一切都发生得毫无征兆。最开始的时候,他是那么游刃有余地在考虑为了保护林茂的安全,是不是要杀掉那名少年,但是才不过没多久,他却开始想着他,想看见他,想和他说话,甚至他想……抱抱他,乃至于发生更亲密的接触!朱磊是个对自己要求很严格的人,因为他的身份地位还有出众的容貌与能力,十三城的大家闺秀或是江湖上的散修侠女们多有倾慕于他的,有些胆子大些的女孩还会主动跑来追求他,但是不管外界如何传言他和她们的关系,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人有过超出正常交往的关系。连外界传闻会与他联姻的秀春城城主之女秋百花也不过是一厢情愿地赖在了贺归城不肯走罢了。但是对着那名只有十五岁的看起来那么稚嫩的少年,他却产生了非分之想。
一瞬间,朱磊恨不得把自己的胸膛剖开,看看他的心到底是怎么回事。至今为止,只有一个人,他也只允许一个人走进他的心里。
“小鹤……”朱磊闭上眼睛,他不能对不起他的小鹤。他努力回想着他们曾经在一起的那些欢乐时光,为数不多的那些日子在这两百年里被他反复咀嚼了一次又一次,那么甘美,那么香甜。朱磊转过身,开始往回走了。
然而其实算朱磊此时真的找到了齐墨鹤的宿舍,他也并不会遇上齐墨鹤,因为齐墨鹤被一个人喊走了。
“山……山长?”齐墨鹤震惊地望着对面椅子上坐着的人,他震惊,不仅是因为没想到喊他前来的人会是朱明学堂的山长无为老人,更因为无为老人此刻看起来是那么的老!
齐墨鹤听说过无为老人的事迹,这位在杖朝之年被玉衡真人收为弟子又在一日之内三次破境的大炼器师即便年纪很大,平时都是以须眉皆白的老人形象示人,但是那和现在的他也是不同的。现在的无为老人看起来又疲惫又老迈,他像是一个行将木的普通的人类老者,甚至比起那些田头挥舞着锄头的老农还要不如……
“您的伤势……”齐墨鹤很快知道在无为老人的身上发生了什么,魔使的攻击和“三缄真人”设下的天绝阵给老人造成了不可逆转的破坏,不论是健康状况还是他的修行境界,齐墨鹤几乎不忍心看下去了,一个曾经登顶修行界巅峰,有望超凡成圣的人变作了如今这般模样,几百年修为毁于一旦,这又是几个人能够平静接受的?
但是无为老人接受了,他颤颤巍巍地握着椅子把手站了起来,用他不再洪亮的嗓门回答道:“没有大碍,只是丢了一身修为罢了。”
丢了修为,丢了一身修为,在这种年纪却还能说出“只是”两字。
无为老人似乎看出了齐墨鹤心里在想什么,他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慈祥的微笑,在这一刻,他又像是一户普通人家的老爷爷了,他道:“你是个好孩子,但是不必为我过于操心,天道自然,即便是修士也不过只是其中一环,我已经快两百八十二岁了,有些事情早已经看开。”他走到一边,拿起了什么东西递给齐墨鹤道,“今天喊你来是有两件事要跟你说,第一件事是想把这件东西还给你。”
齐墨鹤愣了一愣,赶紧接过无为老人递给他的东西。那是一口长形的匣子,他拿在手里感觉并不是太重,齐墨鹤有些莫名所以。
无为老人道:“打开看看吧,里头是你的东西。”
他的东西?齐墨鹤想着,打开了那口匣子,下一瞬不由惊呼出声,匣子中所放的乃是一柄闪烁着寒光的长镰刀,虽然与之前他记得的形态有了区别,齐墨鹤还是一眼认出了这是陆无鸦的镰刀!
“胡总管?”
“他死了。”
齐墨鹤吃了一惊:“怎么会……”
无为老人道:“或许是为了修补这把镰刀吧,他进入了迷踪林深处寻找某些材料,想必是被魔族的人给杀了。”
齐墨鹤微微闭了闭眼睛,他没有想到胡乐文竟然是因为这个原因死的,这不是他的错,但的确是由他而起。齐墨鹤感到了浓浓的愧疚,如果不是他去央求胡乐文修这把镰刀,或许那个人现在还好好地在这学堂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这不是你做不做某个决定便能够改变的。”无为老人道,“不要把一切因果的源头放到自己身上,这是我在知天命的年纪悟出来的道理。”
齐墨鹤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这种情绪倾向不是太好,但是很难控制住自己不往那个方向想,毕竟那是一条命。无为老人又道:“我仔细观察过你这把镰刀,胡乐文看出了这是柄被封印的神器,但我猜测这也只是一个伪装。”
齐墨鹤吃惊地看着无为老人,无为老人的眼光停留在那柄并不太起眼的镰刀上,流露出了一种痴迷的眼神,他说:“胡乐文的判断出了错误,修补的方向也有所偏差,但是至少暂时稳定了这件器的构造,如果你愿意,在接下去的时间里我会想办法替你修好它,当然,如果你不愿意,这件器你等会带走是。”
齐墨鹤赶忙点头道:“愿意,小的当然愿意!”
无为老人又道:“你刚刚说的话刚好和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有关。”
齐墨鹤疑惑地望着无为老人,却听他说道:“三日之后,我师兄……是朱城主会启程离开,他已经跟我提过,到时候会带上林茂一起走,我也答应他了,我师兄比我厉害百倍,小茂跟着他是有好处的。”
齐墨鹤先是吃惊了一下朱磊竟然是无为的师兄,随后想到林茂这几日的样子也不由得有些感慨,他说:“希望如此。小茂这几日一直都很开心,他说城主大人答应了替他治病还要亲自传授他炼器知识。”说到这里,齐墨鹤隐隐也有了一些纯粹的羡慕,不说别的,朱磊的一手炼器功夫他是真心实意地佩服。
无为老人“嗯”了一声,又道:“听说在‘辨器’考试的时候你拿了头名,还找到了我在一百八十年前炼制的四海无极莲?”
齐墨鹤忙恭敬行了一礼道:“小的是靠绿腰姐和无双的指点才懂了如何辨器,加上一些运气……”
无为老人摇了摇头:“这可不是一个初学者靠运气能办到的。”他盯着齐墨鹤的眼睛看了半晌,忽而伸出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半圆,齐墨鹤一开始还不明所以,但他很快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因为随着无为老人的动作,他竟然清晰地看到在他的手指下面凭空出现了一条光弧。那是由一种接近金色的光线所组成的轨迹,再细细看去便会分辨出那道光线又是由许多金色的细小微粒所组成。
随着无为老人手指的变化,光线的轨迹也跟着开始发生变化,圆弧并拢而后又打开,延伸出去,高耸成了山峰,起伏又如波浪,无为老人信手画去竟是在须臾之间,方寸之地展现出了一幅生动精致的山水画。齐墨鹤被这高超的手法所震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直到无为老人突然停下了手,人也往前踉跄了一下,齐墨鹤赶紧伸手扶住他,这才发现老人的脸色变得无比灰败,比刚才更显疲惫。
“山长您没事吧?”齐墨鹤小心翼翼地扶无为老人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又去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无为老人喝了一口,慢慢地调匀了呼吸,方才苦笑道:“叫你见笑了。”
齐墨鹤摇摇头,愈加为这位老人的身体担心起来。
“放心,还有十年。”
“嗯?”
无为老人慢条斯理道:“我应该还有十年寿数。”
十年,对于一个普通老人来说或许不算太短了,但是对于寿数以数百乃至上千年来计算的灵修大能来说却显得那么的短。无为老人道:“十年的时间,足够做很多事了。”他看向齐墨鹤,笃定地道,“你看得到是吗?”
齐墨鹤愣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有的时候,并不是经常。”
无为老人说:“你有一双真正的慧眼,只是现在还不会使用它罢了。”他说,“有件事我要向你道歉,金坚他们曾经误会了你的身份,试图在迷踪林里伏击你。”
齐墨鹤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回想起那时候在林子里他的确有一些被人跟踪了的奇怪的感觉,但是后来他以为那是魔族的人。齐墨鹤不知道该怎么辩解,着急道:“我……我真的不是……”
无为老人却慈祥地看着他道:“不管你是什么来历,我相信你是个好孩子,还有以后不要再在我面前自称小的了,因为我想收你为徒。”
齐墨鹤猛然睁大了眼睛。
无为老人抬起头,目光似乎从这昏暗的室内穿透了窗棂,投向了不知名的远方,他沉默了许久,半晌才如自言自语般道:“有些事情我现在已经看不到了,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记得那种感觉,那种会发生些什么的感觉,不用很久……”他低低嘟哝着,“在那之前,师兄会负责教林茂,而我选择了你,时间不多了,我们要……抓紧时间,是的,必须抓紧时间!”老人的声音如同一下下沉重的鼓点,在这一刻深深地烙印在了齐墨鹤的脑中。(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