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墨鹤吃惊地睁大眼睛,他和王世君跟着王有财一路走了大概有一炷香的时间,眼前居然出现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小镇。问题是,迷踪林里怎么可能有座镇子?
齐墨鹤看向王世君,王世君也正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意识到齐墨鹤的目光,他回过头来对齐墨鹤说:“你……能捏我一下吗?”
齐墨鹤说:“不用捏,我也看见了。”
王世君便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喃喃自语道:“怎么这儿会有个镇子呢?这里不应该有镇子啊,这不合常理!”
眼前的小镇是典型的下界平民居住的镇子,看建筑风格暂时判断不出属于哪个上城管辖,两人眼前呈现的正是镇子上的集市,此时明明已经近立夏了,这儿却似乎还是上元佳节的样子,集市上到处都挂满了花灯,贩卖小吃的商贩沿街吆喝,不少人携家带口正在集市上赏花灯游玩,一派热闹景象。
王世君看向齐墨鹤,问他:“咱们该怎么办啊?”
齐墨鹤看着往来人群,忽然一愣,跟着喊了一声:“吴铭!”
“吴铭?”王世君道,“是你那个朋友吗?哎,你等等啊!”
齐墨鹤却来不及等他了,他刚刚似乎看到吴铭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闪而过,赶紧追了上去。
扑入集市后便更觉得此处一切景致都是那么真实,灯光之下,四处飘来食物的香气和人们的欢声笑语,仿佛这里真的是最最平常不过的一处人间景致,但是齐墨鹤的理智告诉他这是不对的。迷踪林里不可能有一座镇子,所以这里恐怕是……幻境。
是什么东西造成了这个幻境?吴铭又怎么会在这个幻境里?
“吴铭,你等等!”跟不上吴铭的步伐,齐墨鹤只得大喊。然而奇怪的是,周围人似乎谁也没有听到他的喊声,他眼睁睁地看着吴铭穿过集市,拐入了一条小巷。齐墨鹤急匆匆地也跑了进去,与外头的热闹相比,小巷里既安静又昏暗,只有一盏昏黄的风灯悬挂在尽头,照亮了一小块地方。
这景象令齐墨鹤既熟悉又意外。两百年后的凡人世界由于炼器行业的大幅度发展,不少物美价廉的凡器、宝器已经被运用到了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说感知到人经过便会自动亮起的灯盏,哪怕是穷乡僻壤,都会有这么一两盏灯存在,这种灯光亮稳定并且不刺眼,而这条巷子里出现的风灯很显然并不是什么器,而更像是一盏普通的风灯——一盏来自两百年前的普普通通的风灯。
齐墨鹤眼睁睁看着少年推开了小巷尽头一幢宅子的大门走了进去,他望着那扇门,竟然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是哪里?他……曾经去过那里吗?
百思不得其解,齐墨鹤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门是木头的,齐墨鹤思索片刻,伸手轻轻一推,那扇门便打开了,露出了里头的庭院来。齐墨鹤还没走进去,便听到一个声音传来:“煜儿,你刚刚上哪去了,快过来见过你齐婶婶。”
齐墨鹤脚下猛然一顿,这个声音……这个声音他好像在哪里听过。他顾不得其他,迈步进去,眼前是一座小巧庭院,四个人正站在院中,一边是一对中年夫妇和吴铭,另一边是……齐墨鹤几乎在刹那间便红了眼眶,他颤抖着嘴唇,努力想要发出那个音节,但却怎么也发不出来。两百年前,她已经只能在他梦里才会出现,两百年后,他更是未曾想过,会再一次见到她,那是他的娘……不,那是连他也已经遗忘了的他娘年轻时候的样子。为什么幻境里还会有他娘出现?
齐墨鹤努力忍住泪水看过去,只见他娘仍然穿着她生前最的一件杏色衣裳,发髻上簪着一根朴素的木钗,手中抱着个襁褓,而吴铭……齐墨鹤几乎不敢相信,他的确看到了吴铭,但他看到的吴铭竟然年纪变小了不少,从一个十四五岁的青年变做了一个仅有五六岁的孩子。他的人虽然变小了,但是那张脸却并没有太大变化,小小年纪已可看出此人将来该是何等的丰神俊朗,天才英发。
小吴铭听言赶紧行了个礼道:“贺韶朗见过齐婶婶。”这么一动,他小手里抓着的东西便“啪嗒”一声掉了下来,他惊叫一声“哎呀”,赶紧低头想去捡。
齐墨鹤的娘李氏却拉住了他道:“地上脏,还是婶婶来替你捡罢。”说着,她想了想,将手里的襁褓递给小吴铭,道,“弟弟先麻烦你帮婶婶抱一下可好?”
小吴铭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一张漂亮的小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来抱?可是我……”
一旁的中年女子也道:“妹妹,煜儿年纪还小,我怕他手没劲,还是我来……”
小吴铭却赶紧喊道:“不、不会的,我可以的!”他可怜巴巴地说,“我想抱抱弟弟,我……我真的可以吗?”
李氏便笑了起来,她蹲下身,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小吴铭的脑袋说:“当然了,婶婶相信你。”说着,便将那个襁褓轻轻递了过去。小吴铭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个襁褓抱在手里,像是抱着一整个世界一样满足,小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李氏将那根掉在地上的糖葫芦捡起来看了眼说:“这糖葫芦弄脏了,恐是不能吃了,婶婶这再给你去集市上买一根吧。”
小吴铭却摇了摇头说:“不用了,那不是我要吃的。”他害羞地看了李氏一眼说,“我……我本来是想买给小鹤弟弟吃的。”他这么一说,三个大人便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中年男子不由感叹道:“想不到咱们家煜儿倒是跟你们家小鹤有缘,我看他成天围着弟妹你转,这要不是两个孩子都是男的,说不得又是一桩美满姻缘了。”
李氏也笑道:“煜儿是个好孩子,我和小鹤都很喜欢他。”
小吴铭的母亲便道:“这样好了,将来等他们俩长大了便叫他们结为异性兄弟,彼此照应不成了?”三人于是哈哈大笑,都道是此事极好。
齐墨鹤的眼中此时已经满是泪水。贺煜,贺韶朗……李氏……小鹤……他不知道这个幻境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很显然他此时此刻看到的应该是朱磊的过去。在真实的世界中,早在齐墨鹤记事之前,贺家便已经因为他的父亲齐轩铭而家破人亡,他自然不会记得自己和朱磊有过什么渊源,难道早在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他曾经见过朱磊一家吗?这个幻境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如果是朱磊的过去,为什么吴铭又会出现在这里?
正在齐墨鹤苦苦思索的时候,周围的幻境又发生了变化,庭院还是这个庭院,时间却已经由寒冷的正月变作了春光明媚的四月。
“小鹤!”
齐墨鹤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却见吴铭竟然跑到了他身前。小孩子已经长高了不少,看起来有了点大孩子的样子,那张脸也出落得越发美丽起来。朱磊这张脸实在是生得太好了,便是在这百花盛开的春日光景里,他都是其中最最显眼的那一抹颜色。
见齐墨鹤不回答,吴铭便牵起了他的手道:“小鹤,你怎么了,我喊了你好几声你为什么不答我呢?”
齐墨鹤傻在了原地,他说:“你……你喊我?”
“对啊。”
齐墨鹤说:“你……你看得到我?”
吴铭便疑惑地看着齐墨鹤道:“你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说着便将手贴上了齐墨鹤的额头,似模似样地探起温度来。小孩子的手暖暖的,还带着点学剑留下的茧子。过去朱磊曾跟齐墨鹤说过,他的神器吞霄是在他十三岁那年由他亲手打制完成的,那是一柄子母剑,母剑宽阔,是柄巨剑,子剑则隐于母剑之中,是柄细剑,在吞霄炼成之前,朱磊只用普通的凡剑来练习,正是这种不依赖于神器的苦练才使得他一手剑技出神入化,甚至不用武器,飞花摘叶可做剑,他的手指手臂亦可做剑。
齐墨鹤看着吴铭那张似熟悉又似陌生的脸孔,一时间百感交集,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吴铭却真的着急了,说:“你怎么不说话呀,我送你回去休息,我去找大夫!”
齐墨鹤赶紧拉住他说:“不用,我没事。”
“你哪里像没事?”
两人正争执着,忽听前厅有人大吼道:“贺韶朗和齐墨鹤呢?怎么又跑了!”
齐墨鹤正想说什么,吴铭却一把捂住他的嘴道:“糟了糟了,咱们逃课又被夫子发现了,得赶紧跑!”说着蹲下身子说,“快,上来?”
齐墨鹤愣愣的:“什么?”
吴铭急死了,抓了他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说:“快啊,你上来,我背你从后墙翻出去,我在那儿架了梯子了。”前面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吴铭喊道:“哎呀我服了你了。”说着一把抱起齐墨鹤,飞快地朝着院子一角跑去。
亏得吴铭人小腿却快,两人顺利地避过了贺府的家丁,把一丛连翘花丛后藏着的梯子搭在院墙上,从一处豁口翻了出去。等到他们跑到镇子外的小河边时,齐墨鹤的心都在怦怦直跳。吴铭“啊”地长出了一口气,倒在柔软的青草地上,把手枕在脑后,看着天空说:“终于是跑出来了。”见齐墨鹤还坐着,他便拉了齐墨鹤的手说:“你也躺下来试试啊,这儿的草长得可软和了。”齐墨鹤看着他幸福的笑容,终于还是慢慢地躺了下来,和他并排躺在一起。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流水潺潺声伴随着偶尔响起的鸟儿鸣叫声。齐墨鹤仰脸看着天空。天气是那么的好,天幕明净,白云慵懒,四处的空气里都弥漫着属于春天的味道,叫人醺然欲醉。
吴铭翻过身来,撑着手肘看齐墨鹤。齐墨鹤说:“怎么了?”他便笑了起来,说:“小鹤,你长得真好看!”
如果是别人这么说也算了,但是齐墨鹤自问从相貌上完全不能和眼前的人比,因而道:“朱磊,你别取笑我了。”
朱磊却笑道:“不,你在我眼里是最最最好看的!”他紧紧抓着齐墨鹤的手说,“小鹤,咱们不分开,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永远……在一起?”齐墨鹤喃喃念着那五个字,眼中的世界竟而开始变得模糊起来,红的花、绿的叶、蓝的天、白的云……所有景物都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恶意地搅拌到了一起,种种颜色混杂到了一起,叫人看不清楚。“你想同我永远在一起……”
朱磊点头道:“对,我想同你一在一起,永永远远。”他说,“我爹说了,咱们本来是指腹为婚的,所以咱们是夫妻啊,夫妻当然要一辈子都在一起了,再说我们是修真者,寿命肯定都会很长很长的,所以是永远永远在一起啦。”
齐墨鹤的眼里慢慢流出了泪水,那咸涩的液体顺着他的眼角斜着淌过脸颊,流进了他的耳朵里,以至于朱磊后里面说的话他应该都听不清了,然而他却听得那个男人不停地对他说着什么,一会是:“小鹤,我真的好你。”一会又是:“小鹤,我好想你,你到底到哪里去了?”一会是歇斯底里的大吼:“齐墨鹤,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和我分开吗,你这骗子!”一会又是低低的絮语:“小鹤,你离开我已经二十年了,我也找了你二十年了,你到底在哪里?”
四周暗了下来,他看到那个男人失魂落魄地坐在他曾经以为会是他们将来幸福家园的小屋里,着烛光,一点点地抚摸着他曾经使用过的一切东西。四周一切居然都还是他离开那时的样子,桌、椅、床、碗、衣裳、被褥……他看到他一边逐一触摸,一边嘴里喃喃念叨:“小鹤,如果我不是贺韶朗,你也不是齐墨鹤那该多好?”他说,“小鹤,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们两家没有仇怨,你同我一起长大,然后我们一起拜师学艺,遨游天下,做了一对快快活活的神仙眷侣。”他说,“小鹤,为什么梦会醒呢,我一睁开眼,你不在了,如果永远都不会醒来好了。”他于是枕着自己的胳膊,疲惫地一遍遍说着:“小鹤,我错了,我什么也不想要了,只要你能回来,回到我身边,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周围不知什么时候起了大雾,雾气将所有一切逐渐吞没,像是一只怪兽,一点点吃掉周围的东西,农舍、田地、小镇、人群、花草树木……雾气将周围一切化为虚有,将那些早已不在了的或是本没有存在过的美好的幻象吞没。
齐墨鹤有些无措,他没想过朱磊的心里竟然是那样想的,他以为他冷酷无情,对他只有利用和恨意,他也从来没想过这些年来,朱磊是这样活过来的。
他看着眼前的男人,他不再是五六岁的孩子也不是十四五的少年,他是他曾经那么熟悉的那个朱磊,但是他是那么憔悴,原本乌黑飞扬的长发上甚至已经染上了星星点点的斑白,他看到他呆呆地坐在地上,一手覆在自己的心口上,木然的做着动作。
他的脸上挂着神经质的笑容,带着一种毫不在乎的淡然和冷漠,他用手指划开自己的胸口,任鲜血如同洪水泄闸一般蜂拥而出。他轻声道:“小鹤,是不是我死了,能见到你了?”然后他又低下头,露出了失望的神情,“不,也许算在黄泉你也不愿意见我吧。”跟着他又很快开心起来,他说:“但是我是不会放手的,小鹤,只有你,我永远也不会放手的,我一定会找到你,把你带回来!”
浓雾散去,齐墨鹤怔怔地看着眼前那只巨大的东西。那是一只半睁半闭的眼睛,镶嵌在一个巨大的阵法中心,那个阵被绘制在一堵山壁上,每一笔都是刀劈斧凿一般的深深嵌入山体。如果粗粗看去,你或许会以为阵中心的东西只是一块死的矿石,然而再仔细看你便会发现,那东西并不是死的,它时不时会微微颤动一下,像是一个人掀动眼皮,似乎马上会醒来。而吴铭,此时此刻如同被囚禁的犯人一般,一半身体没入了那只眼睛中,只有上半身和被石壁扣住了手腕的双手还露在外头。他闭着眼睛,如同在沉睡,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正做着一个美梦。
齐墨鹤终于知道,这里既是吴铭的幻境,更是朱磊的梦!朱磊因为他而入了魔,而吴铭,恐怕便是他的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