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已过,笼罩大地的寒气却并未被带走,冰冷的寒风中,席卷着淡淡的血腥之位,自不远处城阙飘入山林之间。
山林里小溪边正蹲坐着一名十来岁的少年,他穿着一件不知从何处扒来的破旧长袍,袍子拖及地面,下摆早已被磨得破损不堪,脏乱的挂在身上。
他的名字叫做凤肴,原本是坞城城主家的少爷,但因为近年来战事混乱,凤家派出人手对付鬼门与无忧谷等邪派势力,却未料到几名亲信却在战场之中倒戈相向,这才导致凤家大败,坞城失守,许多人在这场战斗中流离失所。
而那几名影响了这场战斗的,背叛凤家的亲信,原来是久远以前十洲所安排在中原的人。
当初这些人本是作为援助从十洲来到中原,帮助众人对抗魔界,却没有想到,许多年过去,他们成了中原最可怕的敌人。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很多,他们从十洲而来,存在于中原各处门派之中,许多人早已经成为了各派的顶梁支柱,甚至门派首脑。谁也没有想到,当年的那些人,会反过来成为如今中原最大的敌人。
这些事情,凤肴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凤家大败,只剩下他一人逃出,这一年来他在坞城四周徘徊不肯离去,看来已彻底成为了无数流离失所的乞丐中一员,但只有他知道,他从来没有放弃过,从来没有放弃过赶走十洲人,为凤家复仇。
但如今,他仍旧是个手无寸铁的少年乞丐,关于复仇,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蹲在溪边,用水囊接了一壶水,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手探进溪中,清洗着手上一天下来积染的尘垢。
他洗得很认真,如同当初还是凤家小少爷那时候一样,他希望自己永远是干干净净的模样,纵然已经失去一切,纵然白日里只能四下乞讨果腹,他也不认为自己是一个乞丐。
溪水潺潺,流淌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浅浅的小溪倒映头顶月色,便见得银白的圆盘在水中摇曳浮动,静谧且轻柔。
凤肴抱膝在旁坐下,看得有些出神。
随即,一道比月色还耀眼的银光突然掠过水面,闪烁出不属于长夜的绚烂色彩。
凤肴怔住,他视线随着那反射着迷离光色的水面往天际挪去,便见深蓝夜空之上,一道宽广巨大的银色光弧自天际中央延伸着坠落而下,那银光璀璨而绚丽,一路在夜空中扩散飞洒,比烟花更美,比月光更盛,像是漫天星辰突然之间同时倾覆而下,点染了整个夜晚的颜色。
然而这般亮色,不过存在一瞬,一瞬之后,那道银光汇聚成一道细小的弧线,坠落至山林深处,再不复见。
凤肴看得呆住,一时间竟不知方才所见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觉。
直到沉闷而巨大的声响自山林深处传来,惊起夜晚栖息于林中的鸟儿,顿时间群鸟振翅而飞,山林突然躁动起来。
山林四周没有什么人,此处阴冷,众人宁愿挤在城外的破庙中取暖,也不会来这里,只有凤肴不愿脏着身子入睡,才会每天夜里赶来此处清洗。
所以此刻这山林里,除了凤肴,也没有人察觉这番动静。
他怔在原地半晌,想着方才那动静,忍了半晌,终于没有忍过心底的好奇,拎起水囊,几步朝着方才光芒坠落的方向冲去。
林子不算太大,路也不算难认,凤肴在此逛了一年,早已经对这里无比熟悉,不过片刻之间,他便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
山林的一处地面被砸出了一个大坑,里面有几棵树塌下来了,东倒西歪的躺在地上,枝头树叶随风还簌簌的响着,林中的落叶因这般动静而被惊起,飘洒着再度坠下,而也从落叶飘洒的缝隙中,凤肴看清了其中的情形。
方才那一阵动静极大,从那样的高空中坠落下来,不管是什么,肯定都是粉身碎骨,然而让凤肴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此时他所见到的,却是两个活人。
这两人乃是一男一女,虽满身狼狈,却的确是活人。
他们虽然活着,但在凤肴看来,离死也并不算远了。
这两人浑身都是伤,衣服上还染着大片的鲜血,其中那女子已经失去了意识,软软地靠在男子身上,那男子倒是还清醒着,只是他看起来比那女子还要凄惨些,他将那女子护在怀中,看着天空静静**着,胸口起伏却小得可怜,他身上的衣衫满是破烂的血口子,鲜血从其中不断渗出,不多时,便在身下积起了一片血泊。
凤肴不敢上前,身形隐没在树影之中,静静地看着这两人。
然后他看见那男子有些费力的挪动身子,一番动作之下,更多的鲜血渗出,他却仿佛毫不在意,只艰难的坐起身来,低头小心看着那女子。
四周突然静了下来,过了片刻,似乎是确定了什么,那男子才终于松口气般叹道:“睡着了啊。”
随即,他又仰起头看着天空,有些怅然的喃喃道:“我还没有说完呢……你怎么睡过去了呢?”
他这番话很轻,不像是在与那昏迷中的人说话,倒像是自言自语。
凤肴小心观察着那人,此时林子被砸出一片空地,树叶也再遮不住月光,月辉镀满此间,将那男子的轮廓描摹得更加深邃。凤肴这才发觉那人虽是狼狈,五官却生得极为精致,眉间眼底每一笔都像是被墨画点缀,自有风骨。
山林间寒意更浓,那坐在纷纷落叶与血泊中的男子突然掩唇剧烈咳嗽起来,夜里的静谧被这咳声揉乱,凤肴看着这幕,不觉放大了胆子,往那人走了过去。
“你……没事吗?”凤肴扶着树,神情复杂的看着他。
那人听得声音,忽而回过了头来,待见得出声的是个半大的孩子之后,神情才稍稍变了些。
凤肴觉得那人的神情有几分古怪。
那人咳了几声之后,才指着自己身上挂着的大片血色,好笑的道:“你看我像没事吗?”
“……”凤肴突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犹豫片刻,上前几步靠近那人道:“我……我带你去找大夫。”
那人坐在地上,凤肴身量虽不高,站着却也超过了他,那人便仰着头看凤肴,半晌才轻笑道:“不用,病入膏肓,没救了。”
他说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将生死说成了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凤肴又是一怔,却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得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隔了半晌,他才听那人道:“你那里面,是酒还是水?”
听得这声,凤肴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他指的是自己手里拎着的水囊。他抬起水囊,晃了晃道:“是水。”
“能给我么?”那人问。
凤肴还未回应,他便又道:“我用东西跟你换。”
凤肴本已经打算将水囊给他,听得这声,才又僵住了动作,好奇道:“你用什么跟我换?”
那人眯着眼想了片刻,低头有些困难的看了半晌,最后盯着手边的一柄断剑开口轻声唤道:“蕴华。”
四野无声,不知他叫的究竟是何人,那把断剑也依旧躺在地上,没有发光发热,也没有重新变得完好无缺。
那人无奈的笑了笑,转而朝凤肴扬了扬下巴道:“我用这把断剑跟你换。”
凤肴皱眉,他虽不指望能用一壶水换什么好东西,心中却仍觉得奇怪:“我要一把断剑有什么用?”
“这把剑跟了我许多年,虽然断了,但还是比其他武器要好使,你带在身边,或许有一天能用上。”
凤肴虽看来并不相信,却仍是乖乖将酒壶递到了那人手中,然后小心翼翼将那柄断剑捡了起来,捧在手中细细观察,不知这东西是否真的有什么玄机。
那边那人拿到水囊之后却并未立即饮水,而是打开壶嘴,将它凑到他身旁那姑娘唇边,动作无比温柔的喂起水来。
凤肴看他动作,不禁问道:“她是你老婆吗?”
“不是。”那人失笑,头也不回的道,“还没变成我老婆。”
“那你将来会娶她。”
“将来没机会了。”那人随口应了一句,这时候终于回过头来,再次看向凤肴,眉眼中有着难掩的疲惫,他淡淡笑到:“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凤肴默然,他知道这人要死了,知道生死有命,像是当初凤家的那些人,后来战斗中死去的那些人,流离中因病而逝的那些人,他一直都看着,可是他什么也改变不了。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断剑,轻声问道:“你要我帮你什么?”
“我有些话想对她说。”那人低头看着怀中的姑娘,无奈的眨了眨眼道,“可惜我好像等不到她醒过来了,等她醒来了,你帮我转达给她,好吗?”
这件事情很容易,所以凤肴没有犹豫,立即点了头。
那人道了声谢,随即将要说的话告诉了凤肴。
长夜漫漫,夜间突然飘起了零星雪花,那人说的话不多,却说得很慢,一字一句,似乎都想了许久。等到说完的时候,雪已经下得很大了,地面一片雪白,那人的身上也蒙着一层白雪,他无知无觉,过了一会儿才笑到:“下雪了,你先回去吧。”
凤肴没有拒绝,他认真的看了那人半晌,这才收回水囊,又拿起那把断剑,却没有立即转身。
那人又催了一句,凤肴却突然抬眸,紧紧盯着那人眼睛:“你……别死,我找人来救你们,你等我。”
他喃喃说着,说得却是无比坚决,双眼如同灼了火一般,又喃喃念了一句“等我”,随即飞快的冲出了林子。
。
那落在林中的人,自然是慕疏凉与云衿。
月色早已被层云遮蔽,大雪纷纷扬扬,世间只剩一片雪白。慕疏凉身下的血泊已经被雪遮了痕迹,身上伤口也没有再渗血,但这并未让他看起来好些。
他觉得有些冷,有些倦,那个让他等待的少年已经离开了许久,林中寂静无声,连飞鸟都被他方才所惊走。
他知道自己的状况,也知道那少年救不了他,所以他并未太过在意。
他这样再次倒下,躺在雪地里,侧身看着昏睡中的少女,有些困难的挪动身子,遮挡落在她身上的白雪。
然后他开始轻轻说着在天上没有对云衿说完的话。
“我以为这辈子,我做的已经够多了,现在想来,世道纷争,哪里是我插手得过来呢?”
“可是我还是不甘心……”
“我跟百里斗了这么久,最后这一场还是不够漂亮,我应该再多吓他几次,告诉他他最大的毛病是想得太多。”
“黑衣那家伙一直盼着花枝能够想清楚,可是十年都没有想清楚,他还想等多少个十年呢?”
“桓罗前辈待我极好,我却将他牵扯进来,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还有……”
“将你一个小姑娘拉扯进这个局里,让你成为打败梁雍的关键,我其实一点也不放心。如果可以,我真想一直护着你,可是我护不了了……你一路走下去,会成为空蝉派最了不起的弟子,会认识很多的朋友,会经历很多事情,将来……”
说到这里,慕疏凉语声一顿,不禁笑了起来。
“将来……”
可惜她的将来没有他了,所有人的将来,都不会再有他。
“真想回空蝉派啊。”他说。
雪地里的呢喃越来越弱,漂浮成白驹过隙里远走的印记,至此戛然而止,再无声息。(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