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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晗先让方元相信方泓墨把一切都告诉她了,再沉下脸施压:“泓墨去江边吹了那么久的风,你怎不知劝阻,如今他高烧不退,病情渐重……他若是有个万一,只怕拿你抵命都不够!你家里的人都要受牵连!”
方元是家生子,父母与姐姐都在这府里做事,听到她如此说,顿时慌了,只怕少夫人迁怒自己,把少爷生病的罪过都怪在自己头上,慌慌张张脱口而出:“少爷得了失魂症,非要去江边问小人话,这不能怪小的啊!”
赵晗心中疑惑,方元为何说泓墨得了失魂症?脸上丝毫不露端倪,拧眉斥道:“胡言狡辩,说什么失魂症都是借口,看来要好好打一顿板子才会改了这随口撒谎的毛病!”
方元闻言立刻吓得跪下了,慌张地为自己辩解道:“小的不敢欺瞒少夫人!少爷把过去半年里的事都忘了,大半年之前的事他却又记得,那不是失魂症么?少爷要问小的话,小的哪里敢不答?少爷要买酒在江边喝,小的当时真劝过,可少爷哪里会听小人的劝?少夫人您明鉴哪,这事儿可实在不能怪到小的头上啊。”
赵晗不由哑然,半年里的事儿都忘了?也是她认识他的这段时光,他全不记得了?她苦涩地弯弯嘴角,难怪他看她像看陌生人一样,他根本不记得她了。
心念电闪间,她想起新婚之夜,他看她那道古怪的眼神,大概是从那时开始的吧。
她凝目看向方元:“大前天夜里,泓墨与我成婚之日,他喝醉后说过什么?”
方元眼神闪烁起来,不敢看她,小声道:“没说什么。”
赵晗冷冷哼了一声:“泓墨是从那时起变得异常,现如今的病也与此有关,不管你如何辩解,当时陪着他的只有你,他若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关系!你若是还想能有两条好腿走路,唯有对我说实话这一条路。”
方元不得不将当晚方泓墨抓着他所问的话说了一遍:“少爷先是问他是否当晚成婚,是否和庆远侯家的孙小姐成婚,小的告诉他是和您成婚,他又问二少爷是和谁成婚,小的自然也照实说了。然后少爷不说话了,一个人坐在那儿坐了很久。”
赵晗颇为意外,所以他知道是和自己成婚,只是唯独少了婚前半年的记忆?那又是什么让他如此憎恨方泓砚呢?
“方元,半年之前,二少爷是否做过什么特别对不起大少爷的事?”
方元坚决地摇头:“那不会的,大少爷二少爷一直好得很,虽然……虽然老爷经常骂大少爷,又会夸二少爷上进,不过两位少爷间却是一直都十分融洽的。直到前天早上大少爷打了二少爷,才……”
赵晗只觉事情诡异,没有可能在短时间内理清所有脉络,眼前当务之急是先把泓墨的病养好,再慢慢搞清楚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板着脸看向方元:“你给我用心记牢了,大少爷前天只是心情不好,到江边喝闷酒吹着风受寒了,其他事情一概没有,他什么话都没跟你说过。”
方元慌张地连连点头,十几岁的清秀少年跪在地上惊慌失措的模样十分可怜。
赵晗却冷冰冰地盯着他再加了一句,语气幽冷:“你若是胆敢对任何人胡言乱语嚼舌根,又或是让大少爷知道今天我问过你话,我先让人把你腿打断,再卖去烟花之地做小官。”
方元打了个寒颤,急忙发毒誓:“少夫人,小的对天发誓绝不会胡说八道,也不会泄露今天您问话的事,若是泄露,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起来吧。”赵晗这才让远处望风的从霜过来,拿了两钱银子给方元:“拿去买点自己喜欢吃的吧。”
“多谢少夫人赏赐,小的去了。”方元抓着袖子擦了擦满额的汗,接过银子,用最快的速度逃离可怕的少夫人身边。
从霜吐吐舌头:“小姐,婢子瞧你一点儿不可怕,这小厮怎么那么怕你呢?”
赵晗微微摇了摇头没说话,回朝岚居的一路上,不由反复思虑,方泓墨只忘了这半年的事,半年前的事却记得清清楚楚,对他来说大概像是莫名跳过了一段人生,但其实只是丢失了这一段时间里的记忆罢了。
偏偏她与他的几次邂逅,只存在于这一段被遗忘的记忆里。
可他昨晚病得迷迷糊糊时,却梦见了与她相识时候的事?所以他并不是真的全然忘记了……
她一边想着,一边缓步回到朝岚居,只见从露小跑着迎了出来,紧张中略带兴奋地说道:“少爷醒过来了。”
赵晗一怔,收回心绪,喊来妙竹吩咐道:“把鸡蛋羹端来,嗯……再去盛碗皮蛋瘦肉粥。”
她走进房间,见方泓墨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便道:“醒了吗?吃点东西吧。”
方泓墨缓缓摇头,说话时嗓音显得嘶哑低沉:“不饿,我有话要和你说。”说完看向端着托盘的妙竹,“出去。”
“是,少爷。”妙竹正要转身离开。
赵晗却道:“你是生着病胃口不好,才会说什么不饿。昏睡了六七个时辰,中间只喝了一碗药一杯水,怎可能不饿?又不是身家性命的急事,有什么话都可以晚点说,先定定心心地吃了东西再说。你是病人,该老老实实治病养身,莫要任性。”说着朝妙竹看了一眼,示意她把托盘端到床边矮几上。
方泓墨以手扶额,方元说他对这位赵二小姐一见钟情?他没见过这么强势的女人,他说一句,她回四五句,这一世的他是哪里有问题才想要把这样一个女人娶回来?
偏偏她说得都在理上,让人反驳不得,若要放在平时他早给人冷脸看了,可对她……他连生气都没法生气。他没这个资格。
妙竹见少爷少夫人意见不一致,顿时有些难做,一时不知该听谁的好,可等了一瞬,见方泓墨没再说让她出去的话,便赶紧上前放下托盘,心里突然对这位少夫人起了一份敬意。
都说大少爷难伺候,她被调来朝岚居服侍的时候,也是惴惴不安的,这几天大少爷不怎么着家,她还暗中有几分庆幸,如今居然亲眼见到大少爷在少夫人面前这么服气,不由得她不崇拜这位少夫人啊!
方泓墨看了看矮几上的食物,除了几碟小菜之外,一碗是云腿鸡蛋羹,一碗是粥,里面有黑色块状物,还撒着碧绿生青的葱花。
他先端起鸡蛋羹尝了一口,生着病口中本来寡淡无味,加之吃惯了这东西,吃起来便也无趣得很。眼睛便看向了那碗古里古怪的粥,再看向妙竹。
妙竹立在一旁服侍,见他望过来,便道:“那是按少夫人吩咐的做法,用鸡汤熬的皮蛋瘦肉粥。”
方泓墨伸手端起粥碗,看了看,大概是类似肉糜粥这样的粥食,但放皮蛋的肉糜粥他是头一次见,闻着倒是有股特别的香气,舀起一勺来尝了一口,目光不由望向了坐在一旁的赵晗。
赵晗微笑问:“如何?”
他没说话,几大口把一碗粥喝完了,把粥碗放回托盘:“再盛两碗来。”
赵晗不禁莞尔,妙竹也偷偷笑,却不敢给少爷看到,赶紧低头转身再去盛粥。
最终方泓墨着芝麻油拌的酱瓜丁,一口气喝了四碗皮蛋瘦肉粥,鸡蛋羹除了第一口之外再也没碰过,其余都剩下了。吃完后妙竹把餐具收拾了退出房间。
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人,方泓墨清了清嗓子,赵晗知道他要对她说刚才想说的话了,便认真地望着他,看他要说些什么,心中莫名有几分紧张。
他看着她正襟危坐的认真模样,忽然弯起嘴角,俊朗的脸上露出一抹浅笑:“很好吃。”只是声音略显暗哑的,透着几分莫名性感。
赵晗许久没见过他这样的笑容了,不由晃了神,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粥!
她有点哭笑不得,简直废话,不好吃能连吃四碗吗。
见她放松些了,方泓墨反而在床上盘起腿坐端正了,双手搁在膝上正色道:“你昨晚说的话,确实说得对。”
赵晗扬眉:“好好过日子的话?”
“还有为人子为人夫的那些话……”
她昨晚说的那些话——父母的焦虑、气愤,她的担忧、难堪、煎熬,事后想想他都能明白,只是事发时怨愤之气冲上头,什么都顾不上了。可她又有什么错了?嫁给他她开始受委屈,却并未对岳父抱怨过一句,还替他隐瞒遮掩。昨夜他高烧不退,她却不计前嫌尽心尽力地照料。若无她那样特别的照料,他不会这么快退烧……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他愧然轻叹:“前两日的事,是我对不起你……我答应你,从今后会多为你着想,不再一意孤行。”
赵晗倒有些意外他会向自己道歉,可这么轻飘飘一句是我对不起你,把前事都抹了?
她淡淡道:“我还以为你烧得厉害,那些话都没听进去呢。”
方泓墨摇头:“那是之后的事。”
听他这么说,赵晗不由自主想到了“之后他做的事”,不禁心神不宁,又想起打他的那巴掌,貌似打得还挺狠的,不知他当时是不是已经失去意识了……
她忽地意识到自己走神了,房间内安静无声,方泓墨正望着她,急忙收回心神,故作冷静道:“那你将如何?”
方泓墨见她颊上红霞飞起,亦知她想起什么来了,视线不由移向她粉润的双唇,心神不由悠悠地晃了一下,但见她那对澄澈双眸盯着自己,还在等着自己说下去,便挥去绮念,随口说道:“自然是该如何如何。”
赵晗微微皱眉,这叫什么决心,该如何还不是你自己决定的,一个不高兴甩手走人不也是你方大少爷觉得当时该这样做吗?
“你有考虑过具体怎样做吗?”
方泓墨有些许讶异,本是觉得她毕竟女流之辈,虽然能言善辩,却不必太过认真对待,对她承诺以后会好好过日子的她应该能满足了,她却要问他具体怎样做。
具体怎样做……其实他在江边已想过,只是要对她宣之于口总觉怪异。
也许他前世对她了解并不深,但单这几日的接触所见,她的胸襟与作为,都让他心生敬意。
她于他来说,有着两重身份,曾经的弟妇,如今却成了他的妻子,他总有些不适应,可对旁人来说,她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若是再这样下去,太委屈她了。
还有些决定他无法告诉她,甚至无法告诉任何人。
在江边坐了整整一夜,也想了一整夜。
当旭日以无可抵挡之势在江面上徐徐东升而起,万丈光芒将波澜壮阔的江面照得一片金光灿烂时,他终于能够下定决心,抛弃前世种种恩怨前嫌,只做这一世人,尽力将这一世的这一生过得精彩。
那对澄澈的眸子还望着他,她在等他的回答。
他沉吟一会儿后道:“宣之于口不如付诸行动,你且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