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梦龙君栖身在折扇当中,随着槐序离开了罗刹岛。再出来看着星河灿烂,幻梦龙君的幻影便浮现在折扇上,他的模样清俊,十分有浊世佳公子的感觉。
“两百年啦。”幻梦龙君仰望着天空,脚踏着大海,感慨道:“天地广阔,我辈本应该遨游大海,搏击长龙,而我却龟缩在幻想当中,苟延残喘了两百年。”
白献之笑道:“幻梦龙君英雄胸襟,故有此感叹。但龙君之举,如何能称得上是苟延残喘。世事如棋,龙君既然观透,不已是成竹在胸?”
槐序道:“龙性如此,只在高山,不在淤泥。”槐序看过化龙真诀,研究过龙性,便明白这些龙神的高傲和烈性。潜伏是为了蓄力冲天,而不是苟且偷生,这是龙的本性。若是甘心居于泥沙之下,龙与虫又有什么分别。
幻梦龙君笑道:“然也。”见他们的狼车在海上漫无目的的巡游,龙君又问道:“道友如何来的罗刹岛,如今既得了禹王金钩,也不快些将我那弟弟降伏吗?”
幻梦龙君藏身海市,对外界的了解只凭借天机感应,并不能实际感知。他既有此问,槐序便为他细细解释。
甚至于二人虽然是同道之友,但幻梦龙君也只是情节气息交感的亲近和天机感应的神妙算来,并不清楚为何便能称同道。幻梦龙君对自己是极为自信的,换作他人,对于不知根知底的二人,哪敢直接以身相托。
天色将明时分,幻梦龙君才知道事情的始末,不由得感叹:“若非从云引来你们,你们不会来得这样早的。”
造化弄人,谁能算清。苍灵龙君受阴魔缠身,对从云妖王动了人父之情,提前将从云妖王释放,而从云妖王却带来槐序和白献之。一饮一啄,环环相扣。
幻梦龙君虽念着同胞之情,但毕竟不是优柔寡断之辈。苍灵龙君以钓龙钩杀他,那一次,便斩断了他们之间的缘分。如今作态,也只是念旧,真到下手之时,也不可能容情。
幻梦龙君道:“这么说来,道友还要继续化身流苏,在水晶宫探查大宗师的下落?”
槐序道:“时候未到,气数未尽。苍灵龙君如今便已业障缠身,但他的死劫却不在此刻。春种秋收,春种则涝,夏长则旱,等到秋收之时,便是大虞分崩离析之时,也是苍灵龙君气数已尽之时。”
“若是没有钓龙钩,他还有一线生机,但连钓龙钩都落在我手,可见天数在我。只可惜了黎民百姓,又陷水深火热。”
幻梦龙君神色漠然,忽然叹息一声,道:“我早说他是被人蛊惑,与虎谋皮,他却不信。他掀起这劫数,也不过是替人挡灾。破灭王朝、残害众生这样大的孽力,只有他这个被迷了心智的会给人扛。”
说起这茬,槐序问道:“龙君可知道是谁蛊惑了苍灵龙君,教唆他犯下这等大错的?”
幻梦龙君回想起来,道:“那时他从中土回来,便旁敲侧击的问我可有破解神仙之门的法子。此方世界数千年不曾出过神仙,我自然没有法子。他便给我说了一个法子,要以人道代天道,行上古神人之事,以神道管辖人道,人王既是神王,可由此冲破神仙界限,甚至得证天仙道果。”
“我知道这个法子是可行的,但是要想这个法子成功,便要牺牲无数生灵。甚至于干涉王朝生灭,断绝已经存在的仙魔之道,这样庞大的因果,都需要替罪羊去背负。这个法子,注定最后只能成一个人,哪怕多出一个,都不足以抵消罪孽。”
“那是我知道给他出主意的人,必然不怀好意,然而他并不信我。我苦劝的后果,便是惹来杀身之祸。如今这样的罪孽落到他头上,他只有一死。只是我想也知道,他如今霸占这东海龙王的位置,是要拉天下龙神一起为他挡灾。”
槐序听了这话,见白献之神色有异,问道:“献之可是知道些什么?”
白献之道:“师兄可还记得白莲教?昔年我们在毒龙国时曾与地尊的化身有过照面。白莲教历来喜欢打破规则,想以人代天,以人间之主代替天地之主,那时我与地尊斗嘴之时,他这般说过,我还不曾放在心上,今日再听到,便忽然想了起来。”
“而且白莲教有通天、彻地、覆海三位尊者,我们在毒龙国见过地尊,天尊我们尚未见过,但海尊……”
“必定是他无疑了。”幻梦龙君接口道:“覆海尊者,哼,怕是来覆灭东海的尊者。”
幻梦龙君怒气勃发,他深谙苍灵龙君的性子,知道他既然会为了“大业”暗害兄长,必然也会为了“大业”拉所有龙神顶缸。若是被他以东海龙王之位去抵挡缠身的业力,只怕真能让他逃过一劫,但为他挡灾的变成了所有龙神。这等庞大的孽力,只怕会让龙神为天地所厌弃,千万年来调和风雨、疏离水脉的气数都要被削去。
世间水神可不止龙神,多少名山大川的河伯湖神都不是龙神,若是因此而被天地所恶,只怕龙神要过得很艰难了。幻梦龙君可以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却不能坐视龙神受到牵连。
幻梦龙君道:“道友既然有打算,我也不便插手,但东海之事,我却不能不上心。若有机会,还请道友提点兴云几句,幻梦感激不尽。”
槐序点头应下,道:“时局多变,不宜多生变数。龙君不说,我也要会叫兴云水君早作准备了。天色将明,我不能久留,便先告辞了。”
白献之抓住槐序的手,嘱托道:“万事小心。”
槐序拍了拍他的手,道:“安心,我很快回来。”
槐序闭上眼睛,身子便软倒着向后仰去,被白献之一把抱在怀里。白献之将槐序抱进车厢内,转头却发现幻梦龙君看着槐序的身体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幻梦龙君化作一缕烟气,猛地窜进车厢内,要钻进槐序体内,这时,却见一缕温柔的月光照亮了车厢。
幻梦龙君所化的烟气立马停住,飘然后退,远离了那一缕月光。他回头看去,只见白献之手上捏着一枚玉钩,仿佛捏着一轮勾月,眼神中闪烁着眷恋和冷漠。
“离他远一点,不然下一刻,我不能保证是否会失手了。”
幻梦龙君啪得打开折扇,遮住自己的半张面孔,调笑道:“哎呀哎呀,好大的火气。槐道友的元神不在,我借他身体用一用,也只是想便于行动罢了,还能帮他运转气血,维持肉身不僵,白道友何必这么大反应。我这一缕残魂,可没本事占据地仙的身体。”
白献之收起离魂钩,道:“不用你帮他运转气血,我也知道你不可能占据他的身体,但不行是不行。出去。”
幻梦龙君笑眯眯得钻出车厢,看着白献之将槐序的身体放好,理顺头发,盖上薄毯,又在他眉心落下轻吻,才拉上帘幕出来。幻梦龙君挑了挑眉头,这才知道为什么白献之的反应那么大,不由得勾起嘴角,道:“我说你怎么大动肝火,原来是把他视作禁脔。”
幻梦龙君心中实有后怕,他想占据槐序的身体,确实是有些小心思的,但是白献之在那一刻流露出来的,确实实实在在的杀意,离魂钩再偏一点,会叫他这缕残魂灰飞烟灭。
白献之并不理会他这诛心之言,驾着狼车在海面逡巡,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金乌的光芒将整个天边的云霞都染做绛紫。
“我与师兄情投意合,保护他是我的职责。”
幻梦龙君挑衅失败,又恰逢日出之壮丽,便没了扳回一城的心思,只看着云霞从绛紫化作金红,金乌冲破云霄,抖擞万顷光华,海天之间,一片光明。
又听到耳边白献之的声音说着:“等师兄回来,也该和他一起看看这海上的朝夕。”
幻梦龙君翻了个白眼,遁去折扇当中,再没说话。
水晶宫中,流苏睁开眼睛,她裸着手臂,惊蛰顺着她的手臂爬了一圈。心知自己修行速度极快,恐怕会给流苏本人带来极大的负担,槐序便有意压制,这些时日都在辅助惊蛰修行。
惊蛰本是由虫化龙的典范,只是最后出了差错,功亏一篑,而今重头来过,但是比流苏顺遂多了。
兴云水君来寻流苏,修行要一张一弛,流苏初涉此道,水君怕她没有分寸,反而要伤了元气,便嘱咐她夜晚修行,白天带她四处游玩,放松精神。这本是流苏所求,她正要探索水晶宫,以便寻找机会搜寻大宗师的下落。
而据幻梦水君所言,若要困住大宗师,水晶宫只有两个地方。一个是黑牢,一个是海眼。黑牢乃是水晶宫囚禁孽龙、关押敌人所在,整座黑牢被封禁在玄冥阵当中,暗无天日,冰冷刺骨,有着如同天地寂灭之时的极寒。
而海眼乃是大海与归墟连通之所,海水涌入归墟,归墟之水涌入大海,一上一下之间便有无穷之力,甚至在海眼中演化出无数癸水神雷。依幻梦龙君所言,若是大宗师被困在海眼当中,没有遇到癸水神雷则罢,若遇到癸水神雷恐怕已经遭遇不测。
流苏便提着要游览水晶宫。水晶宫乃是龙城,乃世间未有之奇景,兴云水君便带着流苏在水晶宫中游玩。
每日在水晶宫中探查地势和守卫,流苏却不曾轻举妄动,不论是黑牢还是海眼都是水晶宫重地,守备森严,更有重重禁法,一不小心,便要失陷其中。以流苏的身体,更是难以行动,所幸机会总会来临。
又过数日,流苏见得四处都有龙船来往,便知道机会来了。苍灵龙君两千岁的寿诞,四海龙神、四渎龙神,以及各个大河大湖的龙神都会前来贺寿。这般盛大的场面举世难寻,但也是一个巨大的麻烦。
苍灵龙君得位不正,纵然乃是东海龙王,却没有足够的威信令其他龙神慑服,若是不好好应对,一旦这些龙神造反,别说苍灵龙君区区地仙,哪怕神仙亲至也要被撕成碎片。越临近寿诞,水晶宫的气氛越是紧张,兴云水君也不敢再带着流苏四处游荡。
直到长江龙王驾着龙船到了水晶宫,兴云水君才带着流苏去拜见了一次。长江龙王又称归元龙君,是一头白龙,面白无须得模样颇有几分文弱之色。流苏跟随着兴云水君见得龙多了,哪怕是隔着龙人之体,也大约能看出来他们的化身成人的模样。似归元龙君,便是个性子温和的中年长者,见到兴云水君时多有关心。
出了归元龙君的住所,兴云水君道:“归元叔父和我父亲私交甚笃,若不是他帮衬,这些年我倒未必有这般安稳。”
而流苏的注意力却被水晶宫的侍卫吸引了,这些侍卫她在黑牢外见过。越近寿诞,水晶宫的防守越严密,但黑牢和海眼的防守却会放松。哪怕是水晶宫也没有那么多的兵力处处设防,这是流苏的机会。
又过数日,正是苍灵龙君寿诞之日。苍灵龙君在水晶宫设宴,宴请天下龙神,而龙神们也会向东海龙王献礼,以示尊敬。哪怕对苍灵龙君身居此位感到不忿,东海龙王的地位却不能轻易抹杀。但献礼会献出什么,却又不得而知。
这是四海四渎的交战,八大龙王的交锋,不但流苏没有资格进场,连兴云水君也只能旁观。或许七余七大龙王都比不上苍灵龙君,但若是他们联起手来,却足以掀翻他的宝座。虽是寿诞,却是一场不见刀兵的战场。
东海水神与其余水神之间纵然不会有正面交锋,但私底下的小手段,恐怕也不会少。苍灵龙君不敢大意,也不能大意,他心知其余水神并不会真的主动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乱子,但若是被闹了一个灰头土脸,只怕他东海龙王的宝座也差不多到头了。
兴云水君前去赴宴,流苏不能入殿,准确得说,除却龙神,谁也不能入殿。水君略怪歉意,流苏只言笑以对,将他送走。
关上门,流苏躺到床上,便默运元神将流苏本人唤醒,又以摩耶三相化生之法,将近一段时间的记忆安插到流苏的记忆当中,随后便将元神遁入惊蛰体内,化作百足之虫,虚空爬动,破空而去。
黑牢在水晶宫深处,槐序默运元神遮掩了惊蛰的身形,这条异虫能在虚空中游动,飞遁之时,百足划动,便跨越虚空,到了黑牢之前。
只是槐序来得虽快,却有人来得比他更快。黑牢前的守卫已经不见踪影,而黑牢的大门则打开了一条缝隙,惊蛰从缝隙中爬进去,藏在大门边,便瞧得一个熟人已经舔着舌头施施然地在黑牢中走动。
这人一身乌黑铁甲,舌头如同细长,一双眼睛如同血液灌满了一般,正是从云妖王。
“老东西非要将我束缚在这水晶宫里,却又不许我吃东西,世上哪有这样的事,今天你们在水晶宫开宴会,我血虬王,在黑牢也开个宴会好了。”
从云妖王嘿嘿笑着,摇了摇身子,从身上分化出七八条血影,如同血蛇一般在虚空中窜动。
“龙种,乃是一等一的大补之物啊,去吧,去吧这里的孽龙都找出来!”
他一声令下,身上的血影便朝四面八方射去。
槐序看了一眼,本想干脆将他直接收拾了,临动手时,却忽然灵机一动,停了下来,暗道:“血虬妖王和苍灵龙君命数相克,此时动手,万一仓促之间不能得手,反倒要暴露我自己,倒不如留他做个后招。”
槐序避开从云妖王,默念着大宗师的名号,开始搜寻他的踪影。黑牢之中乃是一小片天地,这一小片天地有山有谷有河,只是白茫茫一片,到处都是玄冥之气冻结的亘古不化的坚冰,更是灵气稀薄,施展法术都极为困难。
槐序见过大宗师的样貌,又从花魅那里得了大宗师的名字,更在崂山感应到过他的一丝气机,要找到他却是不难。但是惊蛰飞遁虚空数遭,槐序也没有感应到大宗师的气息,心知大宗师恐怕不在此处,便准备折道海眼。
遁出黑牢时,槐序正瞧见血虬妖王和一条黑蛟缠斗在一起,血虬妖王已经现了原形,两个庞然大物扭打在一块,便仿佛地动山摇一般。血虬妖王身上的血影仿佛触手一般探进黑蛟的体内,源源不断的吸取着他的精血。
槐序皱了皱眉头,将摩耶三相禅光化作一点冰屑落在黑蛟身上,血虬妖王咬在黑蛟身上,须臾见便把这粒冰屑和黑蛟的血肉吃进腹中。槐序冷笑一声,转身便离开了黑牢。
走到牢门外,顺手便将牢门合上。黑牢只能从外打开,可惜血虬妖王正吃得开心,想来是注意不到了。
再次转道海眼,海眼虽在水晶宫,却离正殿极为遥远。海眼每隔一段时间变回吞吐巨量海水,海眼之下的无可度量的深处,便是归墟。
四海之水流向归墟,有会从归墟中反哺出一股灵机旺盛的水流。归墟之地乃是类似阴土的沉眠之所,死在海中的生灵的魂魄大多落在归墟之中,极少有能挣脱归墟吸引进入阴土的。一旦被带入归墟,和死亡无异,会被归墟慢慢分解成灵性,最后再化作水中的生灵。
若是大宗师被困在海眼当中,要救他出来,十分麻烦。
平日里四海之水流向归墟,只会把人往归墟之下带,要抵抗这样的力量,哪怕是地仙,都难以坚持住消耗。要从海眼中逃出来,只能借着海眼喷吐灵机的一瞬间脱身,早一点慢一点,都可能被巨量流水撞击生出来的癸水神雷炸得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更不知大宗师是否已经遭遇过这样的场面,若是大宗师已经遭遇过归墟反哺,只怕已经不在世上了。
海眼之外没有守备,只有一座防止他人误入的阵法,四海都有海眼,海眼也不止一个。东海海水也并非是流经水晶宫进入海眼,而是自虚空中流入。误入海眼便有可能被虚空中倾斜的海水直接吸入归墟。
依照惯例,龙神死后也会将尸身流入归墟,免得尸身被人玷污。古老的传说里,更有归墟乃是沉眠之所,进入归墟之后,还有复苏的时候。有的龙神会在寿元终结的时候选择自行进入归墟,但天人相通,哪怕是龙神,也会飞升天界,如今已经没有龙神会选择进入归墟了。毕竟进入天界做个神仙只是没有肉身,而进入归墟的,可没有听说还能出来元神的先例。
为了防止他人误入,这座阵法只是作为警示,槐序穿过阵法,小心靠近海眼。
哪怕是离得远远的,槐序也感应到一股强大的牵引力道,让他靠近都无法靠近。无法靠近,槐序只能凭借气机去寻,口中默念着大宗师的名字,槐序以牵机之术操纵灵气探入海眼。只一瞬间,这股灵气失去了感应,但也是一瞬间,槐序确认自己感应到了大宗师的气息。
气息交感乃是相互的,槐序感应到大宗师的那一瞬间,大宗师也感应到了槐序的气息。
海眼之中,无量海水倾泻而下,旋转着进入无法测量的深底。在海水帘幕之中,一个不停旋转的黑白光球抵御着海水的冲刷和归墟的吸引。这黑白光球便是一个太极的图案,它不停的打着旋,卸去了海水的力量,又卸去了归墟的牵引力道。
光球中,大宗师脸色苍白,却忽然笑了起来,道:“看来老头子命不该绝啊。”
槐序又将一道气息送入海眼,这道气息被牵引着一直向下,忽得光球中一道清光刷走。只是这一动,光球便又往下落了三丈。
大宗师稳住光球,将槐序的气机放到面前,便见这缕无形的气机化作一个虚幻的人影,青衫大袖,面貌卓然。
两人对视一眼,便见这人影行礼道:“后学末进,见过大宗师。”(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