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减弱,鹅毛雪片丝毫不见小,反而越来越大,超过三五步距离便难以视物。眼见着部众仍旧毫无进展,咄莫的耐心逐渐被磨光,忽然一阵混乱自雪幕中由远而近。直觉使然,他立即心生警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胸口升腾而起。
果不其然,很快便有部众用突厥语大声疾呼着:“**骑兵,**奇兵突袭!”
愤怒在咄莫的胸膛接二连三炸开,真是终年打雁,今朝却被大雁啄了眼睛。他想集结部众对偷袭的**骑兵进行反击,但鹅毛大雪密集的已经到了几乎难以视物的程度,以雪填城的骑兵很难在短时间内集结到一起,而他身边则是一群在登城步战中受创的伤兵,似乎形势在不知不觉中就将同罗部推向了悬崖峭壁。
咄莫大骂贼老天,早不下雪,晚不下雪,偏偏在这个时候下起鹅毛大雪。但不管如何咒骂都无济于事,多年的战阵经验使得他立即就有了决断:“撤兵!撤兵!”
金铁再次敲击,战场上虽然视线极差,但声音却仍旧能无误的传遍每个角落,同罗部蕃兵顷刻间就乱哄哄一片撤离了新安城外的战场。
乡啬夫范长明见那凶恶的藩将吃了败仗,仓惶撤走,暗骂秦晋吃了狗屎运,居然连老天都帮他。
“啬夫,啬夫,二郎他快不行了!”
家族子弟的惊呼像锥子一样扎进了范长明的胸口,他心疼这个儿子,又痛恨这个儿子,恨他没长脑子顷刻间就折损了范氏家族二百子弟。
“没用的东西,死就死了!走,回长石乡,雪大,跟紧了,一个都别落下!”
趁着蕃兵败走无暇顾及自己的当口,范长明决定回到长石乡后收拾细软金银,带着族中的精壮子弟离开此地避难。而这一切都是那个该死的秦晋一手造成的,如果不是秦晋,范氏家族已经按照自己的计划一步步走向公侯之路。如果不是秦晋,自己也不必白发人送黑发人。
大雪慌乱中,年逾五旬的范长明深一脚浅一脚随着族中子弟仓惶奔逃,既害怕遇到撤走的蕃兵,又怕**追上来。想到惨死的次子,他想嚎几声,却发现已经欲哭无泪。
直到蕃兵撤走了许久,团结兵们仍旧在向城外的雪坡上反复泼着沸水,如果不是秦少府料敌先机,妙计叠出,事先在这城上支了十几口大锅,此刻蕃兵只怕已经马踏新安城了。
最先发觉蕃兵彻底不见了踪影的是契苾贺,他将手中的木桶仍在大锅旁,一屁股跌坐在结满了冰的城墙甬道上。
“蕃兵走了,咱们守住了新安,咱们赢了!”
团结兵们随之恍然,却已经连欢呼的力气都没了,纷纷就地扑到。霎那间。整个世界静的除了大雪的沙沙声,就是沸水的滚开声。忽然城下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秦晋猛然打了个激灵从结满了冰的城墙甬道上一跃而起,莫不是蕃胡骑兵又回来了?
却听城下有数人呼喊:“秦少府请开城门,我等是封大夫麾下扈从!”
一名团结兵下意识的要去开城门,被契苾贺厉声喝住。
“想死吗?”
守城战爆发之前,的确有佐吏来报,封大夫的人在城外,可那是在关城西门。而关城的南北两侧均是高山,他们怎么可能绕到东门来?如果万一是蕃兵诈城呢?
“是郑将军吗?”
秦晋觉得城下喊话之人的口音很像封常清身边的郑显礼。
“正是下走!还请少府君快快开城,俺们有兄弟受伤了!”
这时契苾贺则站在城墙上向下看去,果见一片迷蒙中有人马数十,但再远就看的更不真切了。
“郑将军稍安勿躁,现在是非常之时,只等天亮雪散,就为你们开城!”
城下的回应明显已经带了怒气,又似是强行克制。
“秦少府,并非下走等不及,实在是有兄弟受了伤,如果不及时救治,只怕,只怕会冻死在这冰天雪地中……”
听了郑显礼的话,秦晋忽然意识到,刚刚蕃兵的突然撤兵,或许就与郑显礼一干人有关。如果真把他们就此拒之门外,直等到天亮,于情于理也说不过去。再说,正如他所言还有伤员在,万一被冻死了又于心何忍?
于是,秦晋派了数名哨探从城墙上用绳子坠了下去,其实根本就用不着绳子,蕃兵填埋出的雪坡距离城头已经不足一人的高度,只须一片腿就能跳下去。
在哨探确认无误之后,秦晋下令开城迎郑显礼等人入城,从骑兵马队中他没有发现封常清。
“不知封大夫可在?”
郑显礼目光瞬间暗淡了许多,“节帅去了陕州,听说高节帅在那里。”虽然世人习惯称呼官名,而不称呼使职,但郑显礼习惯了以节帅称呼自家恩主。简单几句话,语音低沉,似乎透露出封常清的前景很不乐观。郑显礼也不隐瞒,将封常清打发他们来新安协助守城的事简单约略讲了几句,然后又请秦晋尽速为他受伤的兄弟安排住处招来医师诊治。
秦晋听闻这是封常清的意思后,不禁渭然一叹,仅仅数面之缘,他便几乎将身边全部扈从都遣了来帮助自己,这又是何等的知遇?
一切都安排妥当后,鹅毛大雪仍旧没有变小的趋势,郑显礼详细解释了他们出现在关城以东的原因。城南皂河封冻后,便是一道天然的谷地,几十个人正是由此通过来到城东的。
当长石乡的乱民被遣送出西门后,他们就已经得知了蕃兵攻城的消息。可不论如何与那看守城门的佐吏交涉都被一口回绝,除非有县廷的公文才能入城。
无奈之下,郑显礼便冒险沿着皂河封冻后,在南城墙于大山之间形成的谷地穿越过去。这条谷地也的确险要,最窄处竟然仅能容一人一马通过。出谷后,他们又借着鹅毛大雪视物困难的掩护,成功吓退了同罗部蕃兵。
秦晋再一次暗道侥幸,如果不是郑显礼等人的横空杀出,今日那些蕃兵能否如先前那样仓促撤兵又在两可之间了!
“有一句话还是要提醒少府君,城外那条雪坡还要尽早铲去,一旦雪停之后,蕃兵去而复返,新安危矣!”顿了一下又补充道:“皂河封冻后的谷地,如果蕃兵冒险由此潜入关城以西突施偷袭,后果一样不堪设想。”
郑显礼的话没错,就算他不提醒,秦晋也打算连夜带着人去将城外的雪坡悉数铲除。雪坡上冰层累积,早就冻得铁石一样,要将之悉数铲除,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回到县廷后,秦晋立即召集各曹佐吏分派任务,其一是彻底铲除城外那条可怕的雪坡,其二是调查测量城南皂河的那条谷地。在战时必须一天十二个时辰始终对其监控布防,而此处也一直是秦晋所轻视的地方。
佐吏各自离去后,秦晋疲惫的向后靠去,却坐了个空,才意识到这是在唐代,胡凳还是登不得台面的家具,有身份地位的人都在跪坐在榻上。说实话,这种坐的方式,稍久一些就令他痛苦不已。
左右县廷正堂没有人,秦晋索性仰面躺倒,放松着四肢百骸,闭上眼睛,连日来经历的种种都涌现在眼前,从诛杀县令崔安世到遇见封常清,又到现在决意坚守新安……恍若做梦一般。
还有这次帮助新安解围的郑显礼,虽然此人行事说话都极为低调,但秦晋能明显感觉出,他对自己坚守新安的战略大不以为然,若非奉了封常清之命,断不会返回新安的。
很快,秦晋的心思又转到了蕃胡叛军身上,今日击败他们的攻城企图,诚然有侥幸的成份在内,比如老天突降鹅毛大雪,还有郑显礼带着数十骑兵故作疑兵。除此之外,他也见识到了新安城中军民的战斗意志,至少在城上与蕃兵做生死搏斗的时候,没有一个人退缩过。
迷糊中,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低低的呼唤:“少府君,少府君……”
秦晋陡然醒转过来,起身正襟危坐后,回应道:“进来吧!”
是权判主簿事的陈千里,秦晋令他负责城中治安与物资供给,在城墙与蕃兵血战之时,城内绝对不能出乱子。
“探子在东门外活捉了个奸细。”
秦晋有些讶异,俘虏了奸细交由法曹严审就是,这等琐事不至于专呈来做汇报吧?
“奸细是长石乡啬夫范长明的长子,口口声声有要事求见少府君,少府君见是不见?”
陈千里看着秦晋,在等候他的反应。其实,秦晋并没将那个乡啬夫放在心上,不过是一个善于投机钻营的田舍翁,能翻出什么风浪。但是,此人公然投敌并袭击县城,便再无可放过的道理。他的长子被抓到了,肯定是要受到连坐的,或者其本人就已经参与其中,更饶不得。
秦晋本不想见此人,转念一想,既然此人有意求见,便见一见又有何妨,正好可以了解一下这些地方乡绅们对唐朝的真实态度,连日来的经历使他又产生了一种感觉,或许高估了百姓们心向大唐的程度。
却没想到,这位范家的长子竟带来了一个让他甚为关注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