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暗沉,群星黯淡。
一轮巨大的满月嵌在天幕中,隐隐发出红光。
落地窗前。
老人负手而立,白发在夜风中飘拂。
“你来了。”老人没有回头,声音苍老却很慈祥。
“老师。”
少年从垂落的幕帘后走出,恭敬地向老人行礼。
金色长发披散在身后,白袍一尘不染,金丝勾勒出月桂图案,秀美华贵。
“很久没出现这么不详的天象了,”老人凝望着夜空中那一轮红月,“倒是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老师,前些日子失踪的小队已经找到了。”
“哦?”
“只是……我找到他们时,”少年声音微微一顿,“他们全都已经死了。”
老人沉默了几秒,声音低沉:“到底怎么回事?”
“伽兰黛尔的罗比斯雪山附近,一场爆炸将他们全都化作了枯骨。”少年想起那尸山血海的惨景,禁不住握紧了双拳。
“伽兰黛尔?”老人转过身,面具在月光下泛起冰冷的光,“你是说,他们就死在星灵湖附近,死在我们眼皮底下?而你却到现在才找到他们?”
“请您恕罪。”少年单膝跪地恭敬地低下头,身后一双雪白的羽翼垂落在地。
老人叹了口气,俯身扶起他。
“我也不是责怪你,不要动不动就行礼下跪的。这些人的后事……可有安顿好?”
“已经以烈士身份全数厚葬在极光陵园,只是还未来得及通知家属。”
“务必告知其家属,他们为守护家园而牺牲,所有的天使谨记他们的功绩,永远不忘他们的奉献,”老人声音低沉,“十天后召开哀悼仪式,由你亲自主持。”
“是。”
“继续调查,这场爆炸绝不可能是意外。”老人微微眯起眼,眉头紧皱。
“老师,您在担心什么?”清雪镜蹙眉。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老师露出这样严肃的神情。
老人转身走到落地窗前,长衫翻卷。
巨大的红月悬在夜空中,正发出妖冶的红光。
“整整三百年了。”声音幽远,仿佛忆起久远的往事,“镜,你可知三百年前那场圣战?”
“自然知道。”清雪镜颔首,“爱伦伊斯每一名天使都知道那场千古之战。那是千年以来天使对恶魔最大规模最彻底的一次讨伐战,那次战役之后,换来了至今三百年的和平。”
“是,那是一次血战。”
老人叹了口气,苍老的脸沟壑纵横,千百年来漫长的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刻痕,每一条都记录着一个久远的传说。
“自洪荒时代起,我们天使一族遵循创世神的遗训,以圣洁之光驱逐黑暗与亡灵,净化大地,守护这世上善良温存的生灵。”
“而在诸多黑暗亡灵中,恶魔是最邪恶的一种。他们生着利爪、尾刺和巨大有力的黑翼,当他们鼓起翼膜掀起强风,即便千百年的巨木也能轻易折断;锋利的爪子轻而易举就能撕裂天使的翅膀,而那尖利纤长的尾刺更能直接贯穿岩石。”
“一直以来,我们凭借神圣之光焚烧恶魔,将他们驱逐至熔浆地狱,永世不得重见天日——直到三百年前。”
“三百年前?”清雪镜重复道。
“三百年前,恶魔一族中出现了一位年轻的王。那是我所见过的最强大的恶魔。”老人望着夜空中那轮血月。
“他的恶魔血瞳妖冶如火,漆黑巨大的双翼暗沉如夜。他对风的驾驭和驱使远远胜过天使,即便十二圣天使一起上也不是他的对手。”
“在那场决战中,我们损耗了近三分之二的兵力,上代十二圣天使包括我在内,只剩下寥寥几人,其中半数也在病痛中悉数死去。”老人沉重合上双眼,那是他不愿回想的惨痛记忆。
“好在,最终我们还是赢了。我们杀死了他,将他撕碎、灼烧、万劫不复!”老人眼里骤然迸射出强烈的恨意与杀机。
“时至今日,恶魔再难与爱伦伊斯对抗,他们永远都只配躲在黑暗之中苟延残喘。”
“可最近越来越多的恶魔出现在伽兰黛尔,您是担心……?”清雪镜皱了皱眉。
“镜,这几天是什么日子?”
“圣典。”
“对,就在两天前。那是圣战胜利的日子——也是那个人的忌日。”老人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看来为了祭奠他们战死的王,为他复仇,这些恶魔坐不住了。”
“你继续调查,若真是恶魔所为,我势必要让他们付出最惨痛的代价。反抗爱伦伊斯,那便是自取灭亡!”
再次从梦中惊醒,小月喘着气揪紧了胸口的衣襟,冷汗打湿了枕头。
夜风浅浅,搅动着窗口的风铃,发出轻灵的叮叮声。
万籁俱寂。
几瓣樱花从窗口飘入,悄无声息落在床头。
“喵哇——”
突然一声惨叫,黑糖被人一脚踹下了床,骨碌碌滚了几转后呈躺尸状瘫在了地板上,像张毛绒绒的大毯子。
小月默默往床边挪了挪。
看了一眼身旁那个睡得无比香甜的女孩,他无奈地摇摇头。
家里只有一张小床,只得两人挤在一起。
而她睡觉一点都不老实。
睡在她身上的黑糖总是无数次地被各种踹飞甩出,而他睡她旁边也没好到哪去,好几次睡着睡着她的手就“啪”地砸在他脸上,费了半天劲才挪开。
千翎舔了舔嘴唇,翻了个身,张开手抱住旁边的被子蹭了蹭。
可是她忘了,现在她旁边躺着的可不是“被子”。
突然被人一把抱住,小月惊讶地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她紧紧抱着他,像抱着心爱的小熊,还轻轻蹭了蹭脸。
他挣扎了几下想推开她,还是放弃了。
把她弄醒了叽叽喳喳的更麻烦。
伸手把她的脑袋推过去一点,他轻轻舒了口气。
总算没脸贴脸了。
“小羽……”
她口中喃喃,像是在唤着谁的名字。
他默默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睡得那么熟,还轻轻咂吧了几下嘴,像是做着什么美梦。
虽然并没有相处多久,他大概也对这个女孩有了一点了解。
爱伦伊斯平民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天使。
灰扑扑的翅膀,矮小瘦弱的身材,乱蓬蓬的栗色短发。算得上白净的脸上点着几颗小雀斑,和别的天使少女一比只能是普通中的普通,扔进人群谁也找不出她来。
这样的她唠叨起来不像天使,倒是像只麻雀,叽叽喳喳个没完。特别是遇上丸子,两人一路呱啦呱啦吵得他头疼。
生活一团乱,似乎还有着某种捡东西的癖好。
这个家里放满各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像是长着卷舌头的古怪藤蔓,一浇水就会唱歌的白色铃铛花,五颜六色会发出夜光的鹅蛋等等,似乎都是她从各种奇怪的地方搜罗来的——
大概也正因为这种捡东西的爱好,他才会被她带回来。
小月抬眼望向窗外那一轮红月。
轻轻伸出手,
借着月光,他看着自己那只小小的手掌,皱了皱眉。
一切都会结束的。
而在那之前,他需要忍耐、等待。
夜风浅浅,铃音叮咛,他渐渐感到困倦,眼皮有些沉重。
轻轻闭上眼睛,听着风铃的叮叮声,渐渐进入梦乡。
梦里阳光如轻纱环绕,温暖萦绕周身,鼻翼间弥漫着淡淡的薄荷香——
这般明亮,
这般令人心安,
驱散了所有的梦魇。
清晨。
晨光迷离中小月轻轻睁开眼,窗外一朵巨大的云正随着风缓缓飘过,像一只缓慢行走的绵羊,或是飘浮的棉花糖,几乎就要飘进窗来。
环顾四周,身旁空空如也。
他坐起身,换上一件白色短袍,穿上鞋下了床。
千翎在门口一手提着一只篮子,一手正在换鞋准备出门。黑糖趴在她脚边,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抬头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千翎微微一笑:
“今天这么早就醒了?”
把篮子搁在一旁,她走到他面前,伸手理了理他脑袋上翘起的几缕银发。
他眼神古怪地看着她,任由她又理了理他的衣服,没有作声。
“小月,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买菜?”她笑着拉住他的手。
“买……菜?”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你该多出去走走,呼吸新鲜空气,这样身体才会好得快。”她捏捏他的小脸。
他的眼神依旧茫然。
天水市场。
女孩牵着小男孩在人流中前行。
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吆喝声,讨价还价的声音连成一片。
小月惊讶地看着身边汹涌的人潮,即便是天水街服装城也没有这么多人。
“小月,我们去上面。”
没等他回过神来,身体一轻被她抱了起来,羽翼一展,腾空而起。
千翎抱着小月降落在第七层。
天水市场是整个天水区最大的一个市场,足有十层之高,各种蔬果肉类一应俱全。
向下方望去,黑压压一大片全是涌动的人群。
第七层虽然人也不少,但相比一层人挤人、脚踩脚的盛况还是好了很多。
“小月,想吃什么?”她牵着他沿着摊位边走边看。
“番茄。”他默默指了指摊位上红通通的番茄。
她做的菜只有番茄炒蛋勉强可以接受。
“小月爱吃番茄?那我多买点。”她似乎有些讶异,很快开开心心地挑番茄去了。
小月抬头看着市场上空淡蓝色的顶棚,隐隐可以看见顶棚之上飘过的云层。
“最新消息!最新消息!”
一层黑压压的人群中一名小男孩挥舞着小翅膀腾空而起,一边高声吆喝一边抛出手中的厚厚一叠报纸,一路以“s”线向上飞去。
随着他飞过,铺天盖地的报纸飘落下来,落入不同层数的人们手中。
崭新的报纸,边角绘制着金色月桂叶图腾。
爱伦伊斯的晨报,由报童分发,所有人都能够免费获得、了解最新的新闻和动向。
人们停下各自的活计,买菜的卖菜的,皆拿起报纸翻阅。
这次的晨报却似乎不同于以往,不一会儿,周遭议论乍起。
“伽兰黛尔发生爆炸了?!”
“伽兰黛尔发生爆炸了!怎么会这样……”
“一定是恶魔干的!该死的,那些脏东西又出现了!”
“天呐,全军覆没!真可怜……还好我儿子没在那个小队里。”
“哀悼仪式,那是不是可以见到圣天使大人了?”
千翎看着手中的报纸,轻轻呼出一口气,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
圣天使果然是知道的,真不愧是镜啊……
低下头看着身旁那个小小的孩子,千翎有些心酸。
他是那场爆炸中唯一的幸存者。
“小月,还有什么想吃的?”她俯下身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
他看着手中的报纸,面无表情。
不论以前发生过什么,从今往后她会对他很好很好,把他养得健健康康,让他每天都快乐地活着。
轻轻牵过那双小小的手,她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继续沿着摊位向前走。
小月走在她身旁,忽然他轻轻回过头。
看着不远处的人群,
依旧有零散的报纸从空中飘落下来,
如同一场喧嚣的葬礼。
他眼中掠过一丝浓稠的血红,
如同一瞬间盛放却又一瞬间凋零的血莲,
转瞬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月色如水。
“小月,小月!”千翎从衣柜里找出浴帕和睡衣,高声叫他。
小月坐在圆木小桌边,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盆小小的白色铃铛花。
缓缓用小水壶往盆里倾注一点水,白色铃铛花便摇头晃脑地哼起歌来。
“小月,再浇可要淹死了。”叫他半天没反应,千翎只好自己跑过来,“洗完澡再玩。”
她拉着他到浴室门口,把睡衣和浴帕挂在门上。
她在他面前半蹲下,伸手轻轻解开他的发带。
他的头发太长,平时她都替他束着,此时轻轻松开,如同银瀑倾泻而下,垂落在脚边。
“你干什么?”
见她又伸手来解他的衣服,小月后退一步闪躲开,眼神古怪地盯着她。
“嗯?”她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不脱衣服怎么洗澡?过来,乖。”
他依旧眼神古怪地盯着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小月?”她疑惑地看着他。
“......我自己会脱。”
他避开她的视线,脸颊有些发烫。
千翎愣了愣,突然“噗嗤”一声笑起来。
“哈哈小月,你是在害羞吗?”她像是发现了什么稀奇的东西,好笑地凑近他。
“你还这么小有什么可害羞的?”她忍不住伸手抱住他蹭了蹭,小月越来越可爱了!
“别随便抱我!”他慌忙挣脱,眼神有些闪躲。
“衣服你要自己脱也行,但等会儿我还得帮你洗澡。”她一本正经。
“什么?”他瞪大眼。
“难道你要自己洗?小月这么小就能自己洗澡了?”她笑着捏捏他的脸,“反正也不是第一次给你洗了。”
还记得第一次带他回来的时候,他身上脏脏的,还沾染着爆炸余留的焦糊气味,一回来她首先就帮他洗了个热水澡。
“你……!”
他“刷”地涨红了脸,一张小脸红得像个熟透的番茄。恶狠狠瞪着她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我自己会洗!”他“砰”地关上浴室的门。
留千翎在浴室门外愣了神,有些担心地皱眉:
“浴室很滑,小心不要摔着。小月别逞强了,还是我来帮……”
砰——
话音未落,浴室里传来摔倒的声音。
“小月!”她着急地推开门——
“别进来!”
没等门完全被打开,他又“砰”地关上了门,这次还上了锁。
千翎无奈地摇了摇头,又禁不住“噗嗤”一笑。
明明还是个小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