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金矿一事后,李适之渐失皇恩。此前,李适之与刑部尚书韦坚过从甚密。韦坚之妻姜氏,父姜皎,与李林甫有姑表亲,李林甫本与韦坚甚亲昵。韦坚初为陕郡太守、江淮租庸转运使,掌有实权,因兴修水利、疏通漕运而受到皇帝宠信,既而有入朝为相之志。李林甫见他想和自己平起平坐,渐生厌恶。天宝四年九月,李林甫奏请迁韦坚为刑部尚书,其诸使职务则由他的亲信御史中丞杨慎矜代替,看似升官,其实夺取了韦坚实权。
皇帝议立太子时,李林甫与武惠妃勾结,互为表里,欲立惠妃子寿王李瑁为太子,未能成功,长子忠王得立,即为当今太子。李林甫因而与太子有过节,韦坚又是太子妃兄,也为李林甫所恶。
至此,韦坚李适之二人,一个失权,一个失恩,又都是受李林甫之害,愈相亲密,结为一党,共与李林甫为难。
天宝五月正月,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因破吐蕃,入朝献捷,见李林甫把持朝政,意有不平,入宫见驾时,劝皇帝削减宰相权势。太子为忠王时,与皇甫惟明友善,韦坚李适之等趁机交结皇甫惟明,共排李林甫。
正月十五,元宵灯会,太子携太子妃同出游赏灯会,韦坚趁机同往。太子常年居住禁中,鲜少游这等民间集会,韦坚为他导引,太子游玩甚欢。
“韦卿,这盏灯好稀奇,四周图案旋转,但灯座似乎未动。”太子又看见一盏未曾见识过的灯,很是好奇。
韦坚回道:“此灯灯座与灯纱不连,内部以轮轴构造,摇柄可以自转,不必围绕一周便可见八方图案,因此名为‘走马灯’。”
太子定睛一看,果然见灯旁有一小童在摇手柄,每摇一周,灯可转三四圈,不由赞叹:“果然构造精密!”又见灯架雕刻精细,图案栩栩如生,心中喜爱,于是让仆人将此灯买下,递给韦妃,喜道:“爱妃,你看这灯,甚是精巧,你可喜欢?”
韦妃却兴致不高,看了一眼,敷衍道:“殿下好眼力。”一边举手按着额头,蛾眉轻蹙。
太子忙问:“爱妃为何怏怏不乐?可是玉体违和?”
韦妃答道:“或许是刚才吹了冷风,头有些疼,不想扰了殿下兴致。”说着起身欲拜,刚站起来,身子一晃,几欲跌到。太子连忙扶住韦妃:“爱妃说的哪里话,是我贪玩,竟忘了照顾爱妃身体。”一边就要随侍整队回宫。
韦妃制止道:“妾只是略感不适,车内休息片刻即可。时辰还早,殿下不必为妾而废行。”
太子忧道:“爱妃身子要紧,灯会明年再看也罢。”
韦妃坚持不肯回宫,韦坚建议:“此处离宫禁已远,与其劳顿回宫,不如就近找一处幽静之所让妃子休息将养,殿下也不必错过美景良辰。”
太子道:“韦卿之计甚好,只是附近可有合适之处?”
韦坚答:“此去往西有一处景龙观,是道家清修之所,十分僻静,不过半里之遥,可作暂休之所。”
太子道:“好,就去景龙观。”
行人往景龙观而去,不过片刻即抵达,安排韦妃歇下,韦坚陪同太子于观内饮茶。太子刚出韦妃休息屋舍,于天井内碰见两人,其中一人着素色衣袍,飘然有仙骨,却是莲静。莲静也见太子,过来参拜。
太子讶问:“居士怎会在此?”
莲静答道:“此间有几位道友,应邀前来拜访。”又对他身边年长老者道:“阿翁,这便是当今太子。”
那老者忙屈膝跪拜,口称:“草民史敬忠,叩见太子千岁。”
太子令其平身,又与莲静寒暄几句,别后便往茶室饮茶。刚走进茶室,室内却已有一人候着。太子惊道:“皇甫将军,你怎么也在这里?”正是皇甫惟明。
皇甫惟明拜过太子:“惟明在此等候殿下多时了。”
太子讶异,看向韦坚,后者与皇甫惟明相视而笑。太子恍然大悟:“韦卿,原来你……”
韦坚拜道:“臣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以避老贼耳目。”
太子佯做不知:“韦卿,老贼是谁?为何要避他耳目?”
韦坚笑道:“殿下别戏弄臣了。老贼当初欲立寿王不成,如今大权在握,早有动摇东宫之心。殿下若不先制人,迟早要为他所害。皇甫将军曾劝陛下削老贼权位,陛下不听,于是与臣商量谋划。有将军兵力相助,大事必成。殿下以为如何?”
太子迟疑道:“此事须从长计议。”正犹豫不决,忽闻敲门声,三人立刻噤声。韦坚问:“是谁?”门外人回答:“臣莲静,请为殿下奉茶。”
太子应了一声。莲静奉茶入内,关闭门窗,先高声道:“太子妃休整已毕,请求回宫,殿下可要摆驾?”见太子疑惑,又以低声:“殿下,请离开。”
韦坚问:“居士可是察知有变?”
莲静道:“隔墙已有耳。”
韦坚大惊,没想到自己如此安排仍会被人窥伺,急忙与太子离去。皇甫惟明留在景龙观中,天亮后才离开,以避嫌疑。然而饶是如此,也已落下把柄。
第二日,杨慎矜揭此事,称韦坚既为外戚,便不该与边将亲密狎昵。李林甫趁机告韦坚与皇甫惟明结谋,欲共立太子。皇帝恼怒,将太子禁足,韦坚皇甫惟明下狱,令李林甫鞫查。原来李林甫听说皇甫惟明进言皇帝削宰相权职,怀疑他另有谋划,便令杨慎矜密伺之,竟揪出太子韦坚等,正中下怀,趁机向皇帝告,欲一网打尽。景龙观一干人等,也一并收监审问。
莲静与史敬忠两人不过是恰好应邀往景龙观访友,不想碰上这等事,也受牵连,与众道士一同押往京兆府受审。好在莲静有官职在身,并未当犯人一般关押。
“莲静,我们这一去,能否安然脱身?”史敬忠一介布衣,从未进过官府衙门,不由有些惴惴不安,“谋立太子指斥乘舆,可是不小的罪名呀。人说京兆府里法曹严苛,你我若是证词不当,恐怕会酷刑加身啊。”
莲静安抚道:“阿翁不必惊慌,你我与韦尚书等并无来往,只恰巧路过,就推说不知详情,京兆府总不至于叫人作伪证。况且审查此案的法曹与阿翁有故,必不会多加为难。”
“与我有故?”史敬忠讶问,“我并没有亲朋在京兆府中任职呀。”
“是……”莲静顿了一顿,“吉温。阿翁可还记得?”
史敬忠想了想:“哦,原来是七郎,他如今在衙门里当差了?他父亲是我故交,小时候我还常抱他哩。许多年不见,可要好好与他叙叙旧了。”这才放下心来,面露喜色。
两人正说着话,转眼已到京兆府衙,押送官差喝道:“衙门前头不许喧哗!肃静了!”一边指使众人绕过正门,往监牢而去。莲静质问:“我们只是证人,为何不在正堂证供,去牢里作什么?”
官差见他一身素白布衣,以为只是平民,斥道:“叫你走便走,少废话!主犯都在牢里关着审呢,不去那边去哪儿?”
莲静正色道:“审案不在公堂而在监牢,难道是要动用私刑,不能公之于众?”
史敬忠及众道士闻言色变,全都驻足不敢向前,唯恐进去了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得屈打成招任人摆布。
“大胆!”官差怒喝,拔出佩刀来要挟,“御史台与京兆府合审此案,两位中丞都是秉公执法,你这大胆刁民,竟敢诬蔑御史公正!我看你是心里有鬼不敢受审,说不定就是犯人合谋!”说着就要过来拉扯莲静。
“住手!不可对太卜丞无礼。”忽有一人出言制止,官差急忙收刀退后。莲静抬头,见杨昭站在台阶上,看他的眼光颇具玩味。
那官差忙对莲静行礼:“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太卜丞,千万不要怪罪!”
莲静冷然不语。杨昭下了台阶,面带笑意:“居士喜穿素衣,的确容易让人误会。既是朝廷命官,怎可与庶民一般对待?这位军爷,太卜丞可是本案的重要证人,可否让我带他直入内堂?”
官差连应:“应该应该,有劳杨判官。”
史敬忠舒了口气,莲静却屹立原地不动:“府衙公堂在此,还要去什么内堂?”
杨昭笑道:“居士有所不知,此案关系太子、韦尚书、皇甫将军等人,都是陛下爱臣。陛下不相信韦尚书等谋反,若公开审理,即使韦尚书等人清白,也有损名声。三品大员、镇边大吏,又是谋反的重罪,怎可与市民百姓一般开堂审理,让街坊都来观看指点?所以只在内堂审案。”
莲静冷声道:“右相告,审案者杨、王,不敢公开,是否顾惜韦尚书皇甫将军名声,还不好说呢。”李林甫告韦坚,皇帝竟让李林甫审查,而审案的两位御史中丞杨慎矜、王鉷,又都依附于李林甫。此番关门审案,门内搞些什么名堂,外人谁管得着。莲静担心也不无道理。
杨昭道:“杨王二位中丞,职位皆在韦尚书之下,韦尚书如今仍是朝廷正三品官员,谁敢对他无礼?皇甫将军手握重兵,更不用说。何况此番会审,还有京兆尹参与,并非杨王二人专决。再说了,审案场所都已定下,也不会因为居士三言两语就换到大堂来,居士这般阻挠,只会使本案少一个证人呀。”
杨昭最后这句话,可是吃准了莲静心思。如果杨王要成冤狱,少了莲静证词,凭其他证人也一样能成;莲静入内,还有机会为韦坚等作证辩诬。莲静思索片刻,举步随杨昭进入内堂。
进去大门一关,莲静立刻后悔了。所谓内堂,不过是狱中一片空地,四周挂满各式刑具。审案者只有杨慎矜王鉷,京兆尹不知去向。韦坚皇甫惟明二人关在狱中,虽看不出有用过刑的迹象,但精神萎顿,容色憔悴不堪。
莲静怒问:“京兆尹何在?”
杨昭浅笑:“哦我都忘了,京兆尹抱恙,今日不能审案,因此全权委托吉法曹审理。居士尽管放心,有两位御史中丞监督,法曹定会秉公办案,令真相水落石出。吉法曹,可是如此?”他转向站在杨慎矜王鉷身后、乍看颇不显眼的吉温。
吉温却好似没听到他的话,双目圆睁,直瞪着莲静,极其惊异,又仿佛怀着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杨昭心生疑窦,转去看莲静,见他竟已低下头,不复方才的正气凛然气焰高涨,好像也怀了心事。他身旁的史敬忠迟疑着开口:“七郎……”
吉温回神,打断史敬忠言语,对杨慎矜王鉷道:“二位中丞,既然证人已经传到,那就继续审案罢。”说完退到一旁,任凭杨王二人决断。
杨昭料想莲静必然出言阻止,谁知莲静只是目随吉温,并不开口制止,神色间还有几分凄然难言,而吉温也时不时瞅他,不由大为疑惑。
等到杨慎矜开始问话,莲静神情犹不自若,答非所以,锐气全失。
杨慎矜问道:“如居士所言,事当日,居士确在景龙观中,那可有见韦尚书与皇甫将军私会?”
莲静只答:“不知。”
杨慎矜道:“太子乘舆到景龙观,此等大事,居士竟会不知?”
莲静颓然道:“杨中丞该问众道长才是。”
杨慎矜转而问史敬忠:“事当日,你可是与太卜丞吉镇安同在景龙观?”
吉?杨昭耳尖地捕捉到这个字。他也姓吉?
史敬忠不敢随便开口,将目光投向吉温。吉温正色道:“杨中丞问话,你只管以实相告,莫有半点隐瞒,中丞自会审度。”
史敬忠遂答:“是,那日是正月十五,草民随太卜丞吉镇安访景龙观道友,直至今日都一直在观中。”
“那你可曾见太子、韦尚书会见皇甫将军?”
史敬忠又看吉温一眼,答道:“韦尚书曾引太子与皇甫将军同室饮茶。”
“阿翁!”莲静低呼一声,瞪视史敬忠,却与吉温视线相遇,连忙把头转开,对杨慎矜道:“太子来景龙观,只因为夜游时太子妃受寒不适,到观中暂歇,也是临时起意,偶遇皇甫将军,于是闲聊叙旧,前后不过片刻功夫。”
杨慎矜对他所言不置可否,只问史敬忠:“太卜丞所言可属实?”
史敬忠迟疑道:“确是如此……”话音未落,有京兆府小吏入报:“景龙观众道士都已招认,韦尚书事先嘱咐正月十五将与皇甫将军会面,令肃清观内以保机密。正月十五当晚,皇甫将军在观中等候,韦尚书引太子前来,三人同室密语一个时辰之久,并命众道人不得入内打扰。”
杨慎矜闻言怒目史敬忠:“太卜丞忘记当日详情,你也没记清楚吗?”
史敬忠吓得屈膝跪倒:“草民年高忘事,草民记错了!那天韦尚书等三人是同室相处了许久,草民从旁经过,还听到韦尚书说‘有将军兵力相助,大事必成’!”
莲静骇道:“阿翁,你……”话到嘴边,又生生吞下。史敬忠既已招认,再说无益,只会为难他,身为后辈又怎可如此。况且他所说又确是实情,而且……
杨昭看莲静欲言又止,吉温心事重重,史敬忠惶恐不安,心中瞬间掠过千百种思量,却没有哪一种能让他解开心头疑惑。
有众道士和史敬忠的证词,杨慎矜王鉷就此定案,韦坚皇甫惟明再辩驳也无用,上报二人共谋坐实。韦坚二人向来得皇帝宠信,皇帝虽怀疑其有谋,但不显其罪,只将二人贬官。正月癸酉,下制书责韦坚野心谋求官职,贬缙云太守,皇甫惟明离间君臣关系,贬为播川太守,并另下制书让百官引以为戒。太子软禁宫中,因为向来深居简出,不与朝臣结党,又有高力士等力保,才未被牵连。
韦坚遭贬,太子束手,李适之孤立无援,惧怕李林甫接下来对他下手,自己上表请求改任散官。天宝五年四月,任命李适之为太子少保,免去参知政事,李林甫一举除去两名政敌。新任宰相陈希烈,只是因为善于讲老庄道家学说而受到重用,又用神仙符瑞等道法求得皇帝的欢心,柔顺易制,完全听命于李林甫,仅仅起个在署名的作用,朝政大事完全由李林甫一手把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