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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莲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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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季邻与莲静带衙门官差先行,王鉷杨昭领金吾卫兵在后。走到半路碰见王銲,想必是从他兄长那里得了消息,刚从刑縡家回来。

王銲见到贾季邻,有恃无恐,笑着对他说:“我和刑縡有故交,今日我兄长前去缉拿他,他必然对我怀恨在心。到时候要是他胡说八道污蔑我兄弟,您可别听信他啊!”

贾季邻道:“王郎中只管放心,下官当然不会听信贼人妄语。若他敢污蔑王大夫,只会罪加一等。”

贾季邻是王鉷亲信,韦会就是由他捉拿并在狱中缢杀,当然会全力帮王氏兄弟隐瞒。莲静看他两人一眼,也不多话。

不多时到达金城坊刑縡住所。刑縡大概是刚刚才得到的消息,还没来得及逃跑,只把大门紧闭。贾季邻所带人手不多,不敢轻举妄动,先将刑府四周出路看住,等候王鉷杨昭的金吾卫兵到来。

莲静勒住马,越过围墙向院内楼台观望,不期然看到围墙上隐蔽的一角有人躲在树丛中向外张望,好像在观察贾季邻人马的布置。他看到莲静向他藏身之处望去,脑袋一缩,退了回去。

莲静心叫不好。贾季邻带的衙门官差不过三四十人,对付这批亡命凶徒未必能有胜算。后头的金吾卫兵怎么行动如此缓慢,还不见踪影。如此安排,打草惊蛇,主力却迟迟不至,不是给了刑縡大好的机会逃跑么?

正在焦急地引颈盼望后头的金吾卫兵,就听守在前面大门口的官差几声惨叫,倒下一片。原来是院内的人爬上围墙开始向外放箭。

紧接着一阵乒零乓啷的声音,大门洞开,刑縡带着二十多名凶徒,手持刀剑兵刃,在墙头弓箭手的掩护下,企图冲出突围。

贾季邻的人手布置,虽然每处出口都有人把守,却分散了人力,大门口的官差又被弓箭手所创,难与刑縡对抗。刑縡等人边战边走,转眼就突出了数丈。

贾季邻一看凶徒都持刀拿剑,见人就砍,凶狠非常,吓得掉头就走。

莲静拔出佩剑,策马冲上去阻拦刑縡。刑縡等人都是徒步,莲静快马奔入人群,把众人冲散开来,但也因此落入凶徒包围中。她仗着马上的优势,左突右奔,连连砍翻几人。

墙头的弓箭有人骑马冲过来,纷纷对她放箭。莲静也不管自己会不会中箭,只顾对付身旁的人,不让刑縡逃脱。右臂上中了一箭,她也不去理会,把剑换到左手,催马向着已跑到门前大街上的刑縡冲去。

乱箭从背后追来,呼啸着从她身旁飞过。一支羽箭射中马腹,马吃痛受惊,长嘶一声,前蹄抬起。莲静单手握着缰绳,手臂又受了伤,当即被马甩了下来。

周围凶徒见她落马,纷纷举刀向她砍来。莲静连滚数下,躲开攻击,无奈自己落在贼圈中,四周全是人,避无可避,眼看就要被乱刀砍中。

正当此时,突闻数声骏马长嘶,一黑一红两匹矫健的骏马从斜里直冲过来,打乱了众凶徒的阵势。骑黑马之人身穿盔甲,手执一杆银枪,粗如手臂,舞起来虎虎生风。他以枪为棍向众凶徒扫来,力道之猛,当即把几名凶徒扫飞了出去。其后红马立即跟上,轻衣便装,手中一双流星锤上下翻飞,将前面银枪未扫开的漏网之鱼一一击退。莲静本倒在地下,周围的人都站着,这么两轮一扫便把莲静身旁的人全都扫开,而她却安然无恙。

莲静认出先前骑黑马那人是金吾卫左翊中郎将,以骁勇著称;骑红马者则是杨昭的贴身护卫杨宁,武艺高强。

众凶徒被中郎将扫开,又有几人被杨宁流星锤所创,一时无心再顾莲静,纷纷避走。另一匹马趁机突入人群,从莲静身旁掠过时,骑马人弯腰向下探出手。莲静抓住,脚下使力,纵身一跃跳上马背。骏马几下奔突,跑出混战圈子,直到后方安全之处方才停下。

“你不要命了吗!”身后传来隐忍的怒吼。一双手从她腰侧伸过来,握住她中箭的手臂查看伤势,几乎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

莲静一赧,企图掰开他的手:“一点小伤,不要紧的,我自己来……”

“这还叫一点小伤?”杨昭按住她不让她乱动,又不敢下手去碰她伤处。那支箭力道极强,又是射中她手臂侧方,竟把她右臂射了个对穿,箭头从另一面透了出来!想起刚才的惊险之状,他还心有余悸。如果他晚到一步,是不是就只能看到她被乱刀砍得支离破碎的尸了?“你当你是铜头铁臂刀枪不入吗?一个文官跑去乱逞什么强!刀剑无眼,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差点没命了?”

“被砍几下有什么大不了……”她嘟囔道,看了看手臂上的箭,“我单手使不上力,你帮我把这箭尾折断好么?”

杨昭抓住那箭,现箭杆还很硬实,强行用力掰断难免会牵动伤口,有些下不了手去。莲静笑道:“你只管折罢,我不怕疼的。”

杨昭咬一咬牙,猛一使劲,把羽箭的后半段折了下来,只剩半截光杆留在外头。莲静翻过手臂,抓住另一边的箭头把穿在她手臂里的断箭抽了出来。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仿佛只是挑出了肉里的一根刺。

杨昭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握住她的右臂,只见中箭处留下一个血窟窿,有少量淡红的血水从里面泛出。“你……”他心中又怒又痛,偏偏又不知该骂她什么,只狠狠瞪着她。

“我说了我不怕疼的,这点小伤真不算什么。你又不是没见我中过刀,明天就会好了。”她胡乱撸了撸袖子把伤口遮住,“好了杨侍郎,现在你能放我下去了么?”

这时侍御史裴冕骑马靠近过来,焦急地问:“吉少卿,你刚刚被贼人围住了?可有受伤?”

莲静道:“还好,多亏杨侍郎及时赶到打退凶人,就是马中箭受伤而已。”

裴冕转头对一旁骑马的官差道:“给吉少卿重找一匹马来。”

那官差立刻把自己的马让出来。杨昭无奈,只得放开莲静。

刑縡手下,连墙内的弓箭手一共大约四五十人,金吾卫兵百余人,还要留一些在后头保护官员,人数上优势并不明显。刑縡等人只想立刻突围逃命,铤而走险,都是狠下杀手,见人便砍,而金吾卫奉命捉拿人犯,力求活捉,出手未免有所顾忌。一时无法将凶人拿下,刑縡等也突不出去,双方僵持着。

这时忽听另一条街道上传来隆隆的马蹄声,先头一骑飞奔而至,手执令旗,边跑边高声喊道:“骠骑大将军带飞龙禁军前来增援!”

一听这消息,双方都是大惊。这时正巧有一名弓箭手失手将箭射到后头,落到王鉷身旁。王鉷急忙大喊:“凶徒狗急跳墙,要杀朝廷命官!负隅顽抗者,就地格杀正法!”

莲静看那羽箭到王鉷这里已是末势,根本不可能伤得到他。王鉷如此命令,就是想趁高力士的飞龙禁军到来之前把刑縡杀了灭口了?霎那间种种思量转过心头,让她不知该上前阻止还是驻足观望。心思纷乱之间,不由看向身边的杨昭。他亲自前来不就是想盯着王鉷,理应不会眼看着王鉷将刑縡灭口的罢?

谁知杨昭安然坐在马上一动不动,也不开口。

金吾卫兵畏畏尾,伤亡远比凶徒严重,听王鉷如此吩咐,立刻放开手脚格杀凶徒。刑縡大怒,遥指王鉷骂道:“姓王的混蛋!我念在和你弟弟的情分让手下不要伤你,你却落井下石妄想杀我!”

这时高力士带四百飞龙禁军赶到,将凶徒团团围住,插翅难飞。圈中金吾卫兵有了增援,反而更加痛下杀手,连连砍杀凶徒。不一会儿四五十名凶徒就死伤大半。

刑縡这时已杀红了眼,知道自己今日是在劫难逃了,当真狗急跳墙,指挥弓箭手道:“给我杀了那个姓王的!杀了那个忘恩负义的混蛋!”

弓箭手听他指挥,纷纷向王鉷放箭,但哪里伤得到远处的王鉷?刑縡等人没有弓箭手辅助掩护,形势更加恶劣,刑縡周围只剩几个人保护他。

金吾卫中郎将策马冲向刑縡,银枪到处又撂倒两人。刑縡敌不过中郎将骁勇,被他枪尖扫到腿脚,血如泉涌,跪倒在地。他仰天长啸:“我犯了什么罪,竟要对我下此杀手!”

莲静心里咯噔一下,脱口喊道:“留他性命!”

但为时已晚,中郎将反手一枪刺中刑縡心口,旁边一名士兵手起刀落,斩下了刑縡级。

众凶徒见刑縡毙命,顿时树倒猢狲散,乱作一团。飞龙禁军得令而上,将一干人等尽数擒下。此时刑縡的这些人马也就剩十多人了,其余都在混战中被击毙。

王鉷见刑縡已死,稍稍松了口气,令贾季邻绑了被擒的凶徒,就近送往县衙大牢关押。杨昭却道:“刑縡妄图刺杀大夫,当然不能当作一般凶徒处置,其党羽该送往宪部候审。”

高力士也道:“如此穷凶极恶之徒,聚众作乱,拒捕生事,居心叵测,的确该由宪部落。”

高力士带了四百飞龙禁军,局势完全由他掌控,凶犯又被禁军逮捕,王鉷无可奈何,只得把凶犯交由禁军押往宪部。

金吾卫中郎将收起银枪退回杨昭身边,杨昭朝他微微点了点头。这个动作旁人没有看见,却落入一直盯着他的莲静眼中。

一连串的事件在她脑中霎时全部串连起来。杨昭当众鞭打王准,使王准对他怀恨在心;任海川亡匿,向她透露王銲野心及刑縡密谋;任海川韦会被王鉷灭口;她向杨昭示警,杨昭仿佛早就知道,毫不在意,却透露给右相,让右相对王鉷难;王鉷欲杀刑縡,刑縡恼羞成怒,临死呼冤……种种迹象无不指向同一个真相。

怒意一点一点袭上心头,她不由咬住牙关,瞪着不远处那泰然自若、仿佛一切尽在他掌握中的人。从头到尾都是他在捣鬼,而她担忧他的安危、透露风声让他小心防范,竟也成了他诡计中的一环。

凶犯已经带走,禁军慢慢撤退,金吾卫兵留下清理善后。杨昭策马四处巡视,却见莲静不曾随王鉷一同离开,正骑马立在街角无人处,一双眼含着怒焰,狠狠瞪着他。他心中有数,缓缓踱到莲静面前,笑道:“菡玉,你怎么还不走?是等我一起么?”

莲静怒瞪他。

“瞧你,干嘛这么看着我,想要把我吃了似的。别忘了,我还刚救了你一命呢。”

莲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卑鄙!”

杨昭微笑,好似她不是在骂他,而是夸了他一句似的。“看来你是都想明白了。菡玉,你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憨傻呀。”

对,她就是憨傻,明明是个圈套,还一头往里钻。他哪需要她来关心她来提醒?整件事根本就是他在一手操纵。他满不在乎,是因为他根本不会有危险,根本没有人要杀他!

她越想越气,气自己一片心意,却被他当作棋子摆布。“早知如此,我真不该去提醒你!管它有没有人要杀你呢,死了活该!”她气得口不择言。

杨昭笑容一收:“活该?说得好。”

莲静顿了一顿,心中愤怒却是不减:“你在乎我是出于什么心思去提醒你的么?你不就是等着一个人来告密,好有凭据去向右相挑起事端么?而我这个憨傻的笨蛋,正好当了你的一步棋!”

想自己当时心中百般挣扎,在救他和不救他之间摇摆取舍,最终抵不过对他的担忧,宁可做一回小人,去向他告密示警。而这一切,对他来说根本毫无意义。他只是在等一个告密者,让他可以在李林甫面前援引其言,不必由他自己把事情揭露出来,让他可以没有嫌疑,扮成一个无关的事外者。她想着想着,不由红了眼眶:“还说什么我是对你的好意,还是对左右相的好意,对你来说是天差地别的,根本就是骗人,都是骗人的……”

杨昭见她泪盈于睫,心中不舍,却碍于两人都骑着马,无法接近。“菡玉,我并没有……”他语气柔缓,“我事先并没有料到会是你来告诉我。我本来是计划让任海川去告……”

莲静用力睁大眼,把泪意吞回肚里。“山人他……是你授意他去散播王銲刑縡谣言的?他既然帮你做事,你为何还见死不救,任他被王鉷灭口?”

杨昭道:“他没有帮我做事,要怪只能怪他自己利令智昏,听到几句风言风语就想去告密求荣。王鉷杀他灭口,与我何干?”

他出此计策本来就是想害人,难道还能指望他大慈悲不成?莲静心道,反唇相讥:“是啊,不出点杀人灭口的事儿来,哪有那么像真的呢?”

杨昭道:“王銲问任海川自己有无王者之相也是事实。有道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不是王銲刑縡的确凶险不法,王鉷自己心虚,怎么会弄出这些事来?”

明明是他自己设下圈套谋害王氏兄弟,说得倒好像是他们自己自作自受一样。莲静怒极反笑,讥讽道:“对,这些人心存不轨,的确该死。杨侍郎这回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替天行道了!”

杨昭听她如此冷语嘲讽,心里极不是滋味,倒宁可她义正词严地怒斥自己。他低声道:“菡玉,我早说过,我本不想和谁为难,只要你……”

“你做出如此卑鄙无耻的行径,还指望我回心转意,和你一路么?”莲静怒道,“杨昭,我真是看错了你!”

杨昭也生出恼意:“看错了我?难道在你眼里,我还是什么光明磊落、刚正不阿的人不成?我做这点事,你就要和我划清界限,那李林甫做了那么多缺德事,你怎么还甘心依附于他?裴宽、卢绚、韦坚、李邕、王忠嗣、杨慎矜,他做的哪件不比我更卑鄙无耻?你对我倒是要求严苛!”

莲静无言以对。他怎么能和李林甫相提并论?她可以容忍李林甫作恶千万,只要他能除去安禄山;但是杨昭,明明早知道他非善类,却无法忍受他真的做出这等行径……他和李林甫,和其他的人,毕竟是不同的啊……

她不再多说,转开话题:“事已至此,我也无话可说了,只希望你能就此罢手,不要再打什么歪主意。否则,我……”

“否则怎么样?”杨昭追问,“事已至此,难道你还指望我临阵退缩功亏一篑?我当然不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你说,否则,你会怎样?”

“你!”莲静怒视他,“你要是还想害人,我就……我就……”

“就如何?”

莲静说不出来,只好怒目瞪着他。

“你就去告我,是不是?”他冷笑一声,“反正你都知道了,你可以去告的呀,说这一切都是我的预谋。到时候我被砍头问罪,其他人自然就能安然无事。你只管去说罢了!”

莲静咬牙:“你……你料定我……料定我没有真凭实据,揭了也没人会相信我是不是?好,你有本事,你智计过人,我斗不过你,也管不了你,这样你满意了?”她越咬越紧,面颊微微**。都怪自己没用,偏偏还……

她愤而转身,打马飞驰而去。

杨昭立在原地,看着她飞奔而去的身影,不禁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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