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静贵太妃下了早课,去乾坤宫请了安的皇后等人已候在宁安宫正殿,等着给她请安。太妃一如既往,和善地让众嫔妃坐了,对洪姑姑说了两句,转回头对皇后老调重提,“哀家早已说过,你们不必日日过来请安,哀家知道你们这份心意,哀家已经很满足了。”
皇后笑道:“若是我等扰了太妃清修,臣妾便不敢来了。”
太妃道:“你们哪里会扰了哀家上课,不过哀家怕你们日日过来麻烦。”
德妃道:“太妃,臣妾不嫌麻烦,您让臣妾过来陪您说说话罢。”
太妃捻着佛珠淡淡一笑。
洪姑姑出去了又回来,将湛莲一齐带进了正殿。
嫔妃们个个见着湛莲,个个露出了惊讶之色。
其实淑静太妃连召国子史史丞夫人入宫几日,后宫中的有心人岂有不知之理?今儿一早醒来,她们得知了太妃让全雅怜进宫长伴于她的消息。
太妃此举着实令人费解,说是即将在后宫掀起惊涛骇浪也不为过。只是不知道,她是掀的全皇后的浪,还是掀的德妃的浪。
湛莲中规中矩地见过太妃与全皇后等人,随后太妃招手,她乖巧地立在太妃身侧。
众人都等着太妃发话,正襟端坐屏气凝神。
“这是国子史史丞的新妇孟氏,原来的全四小姐,你们大概都认识罢?”太妃笑着偏头看看全皇后,又看看底下的德妃等人。
“太妃,她是臣妾的嫡亲妹妹,臣妾哪有不认识的道理?”全皇后强笑道。
德妃道:“太妃,臣妾前些日子才邀请了这位孟夫人进宫哩。”
太妃点头笑道:“认识好,这丫头很合哀家的眼缘,哀家想留她在宁安宫住上一段时日,你们若是有空,便叫她一处玩儿也是好的。”
德妃掩嘴笑道:“太妃,臣妾可不敢与您抢人。”
大家笑了一阵。
全皇后也附和笑了笑,看向湛莲交待道:“孟夫人既是有幸侍奉太妃身侧,切莫偷懒顽皮,需多多聆听太妃教诲。”
湛莲点头应是。
众人又说了会话,皇后领着众妃告退。须臾,众妃又与皇后告退,各自不咸不淡地散了。
全皇后身边的一等宫女扶着皇后入内殿,道:“娘娘,太妃看来对四小姐颇为中意,这可是天赐的良机啊。”
全皇后抚着肚子慢慢走着,“是福是祸,现在还拿不准。”
德妃回了平阳宫,摘着首饰都止不住笑意,她的贴身宫婢笑道:“奴婢先恭喜娘娘,贺喜娘娘了。”
“本宫何喜之有?”虽是问话,德妃的柳眉却已高高扬起。
“太妃把那孟夫人招进宫来,不是正合了娘娘的心意,相信假以时日,娘娘能达成所愿。”
德妃笑眯了眼,却是说道:“是福不是祸,这得看机缘造化了。”
明德帝换下朝服,坐在御书房内与众臣议事,心头仍被菡萏宫前整齐排放的十颗琉璃所扰。
那是他与莲花儿之间的秘密。犹记得莲花儿刚开始学算术时,他因琐事缠身毁了与她的约定,将她惹恼了,她捡了五颗石子儿排在他的面前,说她对他有五分生气,要他好好地哄她。之后这事儿成了秘密的习惯,偶尔莲花儿恼了他,在菡萏宫外排上石子儿,意为她有多恼他,警惕他要小心。记得她惟一一次排上十颗子儿,是因她病中不让她出宫去放风筝,她强撑着在宫外排了十颗琉璃。
因莲花儿恼他的时候极少,近侍也不知那排兵布阵是何意。只是为何今日,会突地出现在菡萏宫外?
……若是有人想利用这事儿引起他的注意,他定要此人生不如死。明德帝捏紧了手中玉玩,眼底染上噬血之色。
议事告一段落,顺安趁机进来禀道:“陛下,奴才派人去查了,只是早间宫仆稀少,竟是没有看见有人在菡萏宫徘徊,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有奴才在附近看见了一个眼生的女子,未着宫服,像是自宫外进来的。”
“那女子是谁?”
“这……好似是淑静太妃今儿召进宫里陪伴的全雅怜。”
又是全雅怜!“太妃要她长伴身侧?”
“回陛下,正是如此。”
明德帝眉头紧锁。
***
湛莲陪着太妃用了早茶,与她在侧殿说了会话。淑静太妃是她的生母,她听什么,不听什么,湛莲自是了如指掌,她一面与太妃闲话,一面还能分神于方才的请安上。
三哥哥的妃子看来并未增多几个,贤妃、文嫔、柳嫔都是老人了,德妃、曹美人和钱美人是新来的,只是照方才看来,倒是德妃独大了,连全皇后都忍让几分的模样……这德妃美则美矣,内秀似不过尔尔,怎地三哥哥宠了她?况且,良贵妃怎地不见,莫非她还在因丧子而伤心?
湛莲心有疑惑,一时却也不能问出口。
太妃吃完茶,又要进佛堂。湛莲略为不解,母妃其实是个热闹的性子,当初研习佛法不过是缅怀和敬皇太后罢了,平常只习早晚两堂课,平时并不着素衣,如今怎地这般虔诚了?
她不免好奇,寻了机会问洪姑姑,洪姑姑道:“这是太妃为与永乐公主祈福设的,自永乐公主薨,太妃这法事从未间断过。”
湛莲动容,看向母妃消瘦背影不免鼻酸,只觉自己真真是个害人精。
太妃进了佛堂不需陪伴,湛莲回了西殿里屋,专心抄写昨夜未及抄的经文。
午间淑静太妃出来,湛莲陪她用了午膳,将抄好的经书呈献太妃。太妃看了很是满意,直搂着她说她是个好孩子。
二人又说了会话,太妃正要午歇一会,却听得御驾到了。
淑静太妃很是高兴,忙让湛莲等人外出接驾。湛莲自袖中拿出一方丝帕遮于面上。太妃不解,问她为何以纱遮面。
湛莲答道:“陛下曾有御旨,不准妾出现在圣驾眼前,如今须接驾,惟有蒙面。”
太妃怜悯叹息。
御驾已进了宫殿,湛莲等人在正殿门前下跪接驾,明德帝看也不看跪下之人,径直跨入大殿。
待湛莲再入偏殿时,太妃与皇帝已坐在榻上喝茶了。
湛莲看向好似许久未见的三哥哥,心里头欢喜不已,直想跑上前去与他撒娇说话,早上对他的怨气顿时扔到九霄云外去了。只是明德帝冷眼看来,才使她满腔热情浇熄,这会儿的自己还是他最为厌恶的人哪。
她福了一福,轻轻走到太妃面前站定。
明德帝一见全雅怜抑制不住满心的嫌恶,原想的试探也没了耐心,他冷淡道:“何人敢在朕面前遮面?拉出去打十板子。”
湛莲暗自叫苦,她最怕三哥哥全然被恨意蒙蔽。
幸而太妃连忙止住,“天家这是错怪她了,她原是有你的旨,故而不敢在你面前露面。”
湛莲在明德帝面前跪下,“臣妾全雅怜,叩见吾皇万岁。”
明德帝并不叫起,“又是你?朕不是说过莫要再出现在朕的眼前,你可知违抗圣旨该当何罪?”
太妃见皇帝神色不豫,暗道低估了他对全四小姐的憎恨之情,她打了一句圆场,让湛莲暂且退下。
湛莲起身时无奈地偷瞄了皇帝一眼,只求他早日放下成见,否则他二人要何时才能相认?
待湛莲离去,太妃亲自为皇帝斟一杯茶,略带懊悔道:“这事儿怪我,没有早些与陛下提及此事。”
明德帝垂眸拾杯,并不接话。
“我听说陛下因为全四丫头动了肝火,便想着召她进宫见一见,倘若是个无知任性的,我替陛下出一口气也好,毕竟皇后是她的亲姐,于情于理她也不会处治于她。谁知我将人召了进来,却见她是个乖巧懂事的,我才想明白天家是因陈年旧事才降罪于她。”太妃顿一顿,抬眸睇向神情未变的皇帝,迟疑一下说道,“陛下仍挂念永乐,我心里很是感激,她有你这样的好哥哥,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也怪她受不了这天大的福分,早早去了……”
皇帝饮尽佳茗,只觉比平常更苦。
许久不提起永乐,一思仍让淑静太妃湿了眼眶,她以帕抹抹眼泪,继而道:“只是我想着当初永乐保了全四丫头,大抵是原谅了她,况且是隔多年,当初的刁蛮小姐也是会变的,你瞧,这不是全丫头日日抄写佛经,写得工工整整,字字清秀。洪姑,将刚才全丫头呈上来的经文拿来给圣上过目。”
一提全雅怜手抄经文,明德帝的心莫名凉透了。他也不知自个儿在期盼什么,总之突地失望到了极致。
洪姑将经文拿来,双手呈奉皇帝面前,皇帝不接。
淑静太妃亲自拿了过来,送到明德帝眼前,“陛下只当给我一个薄面,看一看罢。”
皇帝只有拿了过来,假模假样地翻一翻,权当打发太妃。然而翻来覆去看了几眼,本要扔开的动作却停了下来,明德帝盯着其中一页,本是意兴阑珊的黑眸忽如涌起滔天巨浪。
太妃不识得湛莲的字,是因湛莲从前的经文都是让人代写的,可是明德帝怎会不识得莲花儿的字?那是他手把手,一笔一画教出来的。
即便事隔两年,皇帝仍记得他的莲花儿写横时往上翘,上勾轻细,长捺总是拖得比别人长些。而眼前的字字句句,无一不与那小人儿的书法重叠。便是拓写,也没有这般相像的。
全雅怜的字,居然与莲花儿的字一模一样!
明德帝内心翻江倒海,脑中闪现全雅怜那投壶的举止,棋盘上的工整黑子,如今书写的字迹,还有菡萏宫外突地现出的十颗琉璃……
皇帝紧了手中经文。
明德帝脑中浮出千百种荒诞念头,大起大落转了一圈……莫非,这是全皇后与全家人令全雅怜蛰伏多年,精心安排的结果?
如果真是如此,即便令全家满门抄斩,也平息不了他的雷霆震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