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鞘内有一隙空间。
是李毓祯的神念。
修者的神识神念皆为神意, 是从元神中分出, 可附在活物上,也可附在死物上,作为标记用,比如箭头;但当神意是作一个载体容器,要盛放东西,就必须辟出一个空间。剑鞘内就有李毓祯的神念空间。
或者说, 是她的域。
百多年前道阳子以纯阳真人之号寻道人间、嬉游红尘, 民间广传他的一首醉歌:“袖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事实上这不是酒诗, “袖里乾坤”“壶中日月”都是指一道法门,法修称为神意空间,武修称为神意之域。修者晋入宗师后, 神意外放构建空间, 就能辟出域。如“袖里乾坤”这种附于衣袖内的小域就是搁置重要物件的随身空间。但“随身”顾名思义,即要随时附在身边, 以便修者的神意加持才可维系。若域离修者过远, 神意不能到达, 则存在一段时间后, 耗尽空间能量就会崩溃。
李毓祯身在长安,她的神意之域竟能至万里之外的大西洲,不止神意强度令人骇然,也即元神强度和凝实度远远超越洞真境,而且对空间道则的领悟必是跨入了更高境界。
萧琰的元神经幻境天劫淬炼后更强, 自度不会弱于李毓祯;这一路上她也在进步,尤其和圣子克里斯蒂安的一战,让她对时间和空间道则的领悟都更进一层,自忖建构神意空间也不会弱于李毓祯。
但李毓祯修的是剑道。
剑修的域从来不是盛载的容器。
剑域,是杀域。
杀域放到万里之外,那是怎样骇然!
就好比一只油盏灯芯马灯,要保持不添油万里都不熄灭当然不容易,意味着灯油灯芯都要有极强的持续力,马灯内如果还装着易燃易爆的炸.药,无论登山涉水纵马奔驰万里都要保持稳定,得有多难?!——而满布剑意的剑域比之“马灯内的炸.药”更凶险千百倍。
这位担负信使任务的控鹤府卫若是知道自己随身佩着剑域走了万里怕是要惊出一身冷汗。
萧琰忖量自己的“壶中日月”可以远达长安,但内蕴强大力量的“刀域”恐怕不能及这么远。
她一时叹服,又想翻白眼:传个情报竟用上剑域,昭昭之心啊。
又一时好笑,但眨眼目中笑意消去,眼睛盯着剑鞘,心中十分谨慎。
要接收域里的神识信息,就必须先破开剑域。
李毓祯出剑,从来不会跟她开玩笑。
不提起十倍精神应对,真会死在她剑下!
萧琰抬步走了几步,到舱房客室正中,一气给自己施了七八层结界,否则整艘海船都得在剑域之威下粉碎。
她右手按上剑柄,沉定、缓慢的,拔剑。
……
舱房内,和莫桑比克大巫师说话的尤里西斯大主教忽然顿口,莫桑比克倾听的神情也是一凝,两人同时转头,朝一个方向望去。
甲板上……
侧舷边……
房间内……
说话的,观风景的,沉思的,冥想的,海船上所有的宗师忽然都停下,或睁开眼睛,看向一个方向。
——那气息波动是……
……
舱房内的地毯很白,很软,踩着像棉花堆一样。
信使微微低着头,足袜踏在柔软的地毯上让他十几天来紧绷的身体有些放松,垂着眼睛等候——殿下说萧上将军接剑后一定有吩咐,要带回去。……忽然,他觉得厚软的地毯好像震了一下?还没想明白,视野中忽然出现一线血珠!?从空中洒落,下一瞬却又往上飞……
信使瞠然抬目!
那一线血珠飞起……
落在一只手臂上。
手臂上的衣袖齐崭崭自肘部断去,像是被锋利的剑刃切去一般,露出玉石般的肌肤,隐见青色的血管,此时不知破了多少毛细血管,血线纵横,像是被很多道剑气划过——信使只看了一眼就觉眼仁生痛,好像有凌厉的剑气刺入,不由得闭眼,再睁眼时已经平静得什么都没有……除了血,殷红的臂,失去的衣袖。
“萧上将军?”信使强行闭住这声惊呼,只是惊骇又茫然的瞪目,全身瞬间僵硬,鹤卫长久的训练让他强持冷静。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他在东暖阁外候着,殿下要了他的剑……之后宫侍传他进去,殿下将剑还了他,说剑亡人不亡、剑鞘不可弃,让他送剑去给萧上将军……
这剑……这剑……
十几道神识几乎不分先后的飞入,落在萧琰的结界外。
虽然她加固了结界,但李毓祯的剑域霸道凌厉,和她的刀域相撞下,空间破碎,冲击波连破七层结界,第八层也震荡——仅仅是细微的气息波动,已能让海船上的宗师察觉到:空间的波动、剑意和刀意,还有,血腥气。
萧琰收回结界神识,众人关切的询问一瞬间进入:
【刚有气息波动?出了什么事?有人受伤了?】
萧琰分出十几道神识同时回复:【没事,刚和人切磋了一招。】
众宗师:……
都知道她正在舱房内接见帝都长安来的信使,和人切磋?和信使切磋!?要不是相信萧琰的品性,都要说她信口开河扯澹了。
但心里也实在好奇:到底跟谁切磋?谁受伤了?
萧琰一边对萧氏的宗师详细解释了几句,神识同时邀请众西洲宗师一会来她这边喝下午茶。
西洲人的下午茶是下午两时后才开始,还有三刻钟左右,最着急的红衫军两位圣剑师也只好按捺着,等待时间的到来。
……
手臂上的血已经止住,凝流不动,萧琰“神谈”时已经取出白叠布手巾擦拭血迹,又抬眼安慰瞠目惊骇的信使,“别怕。这是太子殿下考较我的武道有无进步。”
信使的脸僵硬,僵直的应了声,“是。”万里迢迢的,殿下派他送剑就是为了考较萧上将军武道?……信使端立眼皮垂下心里乱马飞奔一万个不相信。
听见萧上将军又对他说话,声音很澄净,让信使油然想起海上蓝色澄澈的天空,温和平静又如静浮的白云,让人柔和平缓,乱马飞奔的心也安静下来。
“你回去后,请向殿下转达我的话——
“你行,很行。他日回长安咱们再一战。以后不要再浪费了。”
她说着笑起来。
心中既是佩服又是无语。
刚才,就差那么一点点,她的半只手臂就可能和那半截袖子一样在剑域中化为乌有。
她的剑道越来越霸道了。
但气息又收敛得如此完美——这般霸道凌厉的剑域,却构建得如此稳定而收敛,在她的神识探入剑鞘前,萧琰完全没有察觉到剑域的空间能量波动。
剑意如此的圆融。
萧琰心叹,李毓祯应该是随时可入先天境了。
——只要她愿意。
萧琰的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笑容明亮、真挚。
信使听见笑声不由微微抬目,只觉眼前一炫,他曾经去过的江南三月也不及这万一,吸口气稳了稳心,牵动仍有些僵直的嘴角应了声“是”。脑中一群马吃草又明晃晃一片,没脑子细想这些话,只觉得和殿下在暖阁内提起萧上将军的随意语气一样,萧上将军对殿下回的话也很随意,就好像……极亲近的朋友一样。
但朋友……信使觑了一眼上将军的手臂,朋友有这么血淋淋的?这是仇人吧。脑子里吃草的马又开始奔腾了。
……
萧琰一心几用,和众位宗师“神谈”、和信使说话时就在阅读李毓祯的信息——剑域破开时她就接收了域内的那道神识信息,立时明白了李毓祯为什么不以电报方式发过来,因为内容实在太多,上万的文字还有几十幅图表曲线。若以信函传递,那就要走相对安全的通讯渠道,不可能派个信使一路送信。而以神识传递就无这些顾虑,如果路上遭遇攻击,剑域会击杀攻击者。但遇强手空间也会震荡崩溃,神识神念当然随之消亡。
她就这么自信路上不会遇到强手?
也是,除非遇上先天宗师,或者是像自己这样的洞真境。
萧琰心里可惜,手臂没觉痛,都牙疼去了。
也就李毓祯,身处皇城,没有顾忌,才敢将神意这么浪费。——这不是传递信息的神识,是构建剑域的神念,得从元神中析出多少缕?神意损失不比真气,吸纳天地元气炼化为真气就能恢复,这得要炼神,是水磨工夫。
萧琰觉得李昭华真个败家;换了她肯定不这么做,浪费!
深可见骨的剑伤处已经在缓慢愈合,萧琰觉得手臂有些痒,手痒得想揍李毓祯一顿,让她知道什么是“粒粒皆辛苦,节俭是美德”。
……
萧琰又问信使:何时从长安出发的?长安天气如何?政事堂新近颁布了什么政策?长安坊间百姓在热议什么?……
信使一板一眼的回答,直到走出舱房,才舒了口气,虽然萧上将军温和让人平静,不像殿下让人自然而然凛然生肃,但他身子端立如剑自觉要给出最好形象,此时才微微松了松肩膀,长长吐出口气,走出几步忽然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下舷梯时他头脑沉静下来,忽然想到:那截衣袖呢?
他确定在房间内别说衣服碎片,连一点灰都没见到。难道……被剑气吞了?他木木的。
……
萧琰洗净手臂擦了沉清猗给她备的生肌膏,等她从容换好衣服去客室煎好茶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只余十几道红线,到得晚上这红线也会消失。萧琰心里想着沉清猗,有些惆怅,看向舷窗外,想起勒布雷弹着七弦琴唱的歌:海风啊,是我流动的心,吹动着我的思念,飞向你的身边……
容不得她遐思多久,客人已至。
面对阿尔曼德等人的关心,她笑着解说之前的空间波动:“收到我国太子殿下以神识传送的气象信息——嗯,顺道用剑域检验了下了我的修行有无进步,受了点伤,无大碍。”
众人目光一凛,之前那丝空间波动,还有一丝凛冽剑气……果然是剑域!
勒布雷啊呀一声吃惊问道:“贵国太子已经晋阶先天?”
——只有先天境的神意剑域才能远行万里。
但他们没收到任何消息,难道是前不久刚刚晋阶?
萧琰正色回答道:“我国太子并未晋阶先天。”
勒布雷正要说“恭喜”,顿时塞在喉咙口,“啊哈!”干笑一声,心里如有万匹双翼天马呼啦啦飞过。
……
萧琰抬起精致的单耳白瓷茶盏招呼大家喝茶。
众人端着茶抿了口,来自大唐的红茶和黑茶都很醇香,但此时完全不知味,啜茶时嘴角微抽。
没到先天,万里之外的剑域……开什么玩笑!
但他们心知萧琰不可能说这种谎言。
已经信了。
因为信了,更加骇然。
——元神得有多强?!神意空间的法则得有多强?!
再者,萧琰的修为实力他们都是亲眼见证,击败半步先天的克里斯蒂安,实力远远超越洞真境大圆满,可说距离先天只有微小距离,他们都认为此子才是先天以下第一人。虽然据闻大唐帝国那位年青储君也是修行的天才,剑道实力极强,但他们认为不会强过萧琰,至多,两人相当。
人当然更相信自己亲眼见到的。
但现在他们亲眼“见到”了——
之前感知到的剑域的气息波动不会有假,而他们判定为先天以下第一人的萧琰就伤在那位年青储君远行万里之外、无法以神意加持的剑域攻击上;
他们嗅到的血腥味也不会有假,萧琰的品性让他们相信,不会以故意受伤来衬托大唐的太子。
平时佯装轻佻、最能说笑的勒布雷也一时哑了,只觉这位大唐储君真个是疯子,没到先天,神意不能万里维系,就算她元神强大,难道神意是这么浪费的么!——传个信而已,至于嘛?法导师心里轰轰轰飞马上天入地。
当然包括勒布雷在内,没有人相信这位大唐储君没事儿浪费她的神意,绝对是有目的,针对他们——
炫耀武力!
萧琰喝着茶,心里笑得打滚。
就算这会她认真否认李毓祯没这意思他们也不会相信。
谁吃饱了撑的弄个万里剑域只为和她干一架?
但李毓祯就是这样的疯子。
随心所欲得令人发指。
……
萧琰这会不发指,慢慢喝着茶,省得自己笑容太明显。
独炫耀不如众炫耀。
大唐的储君,未来的帝国皇帝,就应该展现一下她的实力,不然怎么是天启的统御星命。省得一个光明圣子就让他们以为是先天以下第一人了……当然克里斯蒂安的实力的确不错。
掠眼见众人惊震得端着茶杯喝到了底才醒觉的微表情,萧琰觉得李毓祯浪费的神意都有价值了。
虽然星命什么的李毓祯从来不在意。
她更相信自己的实力而不是什么命。
但萧琰觉得,只要能促进合作,减少阻力、对抗,适当展现一下实力,利用一下星命,也是可以的。
实力,未必会让修行者畏惧。
但实力一定能让人冷静明智。
舍去些有的没的利益计较,明智了,才能好好谈合作。
……
弗利亚心中震惊但没忘记关心的正事,见茶喝尽索性将茶盏放下,如森林般苍绿又深邃的眼睛看向萧琰,神情肃重,诚恳问道:“萧上将军,可有好消息?”
“萧上将军”,弗利亚是首次称呼萧琰的军职——武骑上将军。最初,弗利亚称她萧宗师,尊重也带着客气,同行论道关系拉近,称呼萧道友,再之后是更亲近的萧君。这时郑重的称她军职,身为红衫军统帅的弗利亚·阿尔帕斯是在传达军事上的对话。
气候对任何军队都很重要。
如果凛冬时代真的来临,红衫军就必须立即调整近期军事行动,以及长远的军事战略……凛冬,是一个大.麻烦;尤其考验相对弱势的红衫军。
萧琰理解他的迫切心情,认真回复道:“按照帝国司天监的气象分析,凛冬时代确实来了。”话音一落,就如弗利亚所愿的将详细的气象分析情报发了过去,同时发给了其他宗师,除了有关大唐气候的内容删节外,李毓祯以神识传递的司天监“大汇”内容基本上都发了过去。
大唐司天监很有名,因为汇集的是易学家。而“易”是上古大巫伏羲传下,继承远古人族顶端道统盘古道统的传承,内容深晦,虽然部分分支应用于人间“技道”而非修行道统,譬如天文象数易学,但西洲的法修尤其奥术师对大唐司天监还是投予了关注,因为这些易学家探索出的星辰规则和他们法道的某些法则有相通之处,可以互相推敲印证,一些学院派的奥术师和大唐司天监就有学术往来。——这意味着大唐司天监的研究成果在修行者心中也有相当高的可靠度。
相比法师对法则的复杂推演,司天监通过对世界千年以来的气温汇总和变化,分析出的气候趋势更有直观性,论据也相当明显,让弗利亚和奥特洛这样的非法道宗师也更容易理解;只要具备一定智识的人也能看得清楚明白。所以弗利亚尽管已经相信阿尔曼德的推演,但仍然等待大唐气象分析的原因——要带回去给红衫军看:法师的推演只能让大家知道个结果而无清晰的过程,知道凛冬为何会来,是怎么来的,大家心里才有底。
众位宗师默默阅读着,神色都有些严肃。即使清楚法则推演的阿尔曼德“看”得认真,法则是法则,数据是数据,这是两种不同的系统。通过数据变化中隐藏的气候规律来分析趋势,这就不是法则推导的轨迹。阿尔曼德认为有些意思,虽然她是战斗型法师,不是学院派那些研究法术模型和理论的,但觉得以后也可以研究一下唐人的易学。
……
甲板上响起水手起帆的吆喝声,风帆哗哗拉上去,由十几艘护卫舰围着的商船队伍驶出港口,向西南航行。
顺风船快,太阳还未落尽船队就航入了宽阔的达达尔海峡。萧琰立在三楼的甲板上,看着两岸葱郁的树木,稀疏处有石头城堡耸立,高大的瞭望塔上能看见瞭望镜的反光,后面必定有蓝色和白色军袍的士兵正专注的监视着他们这一队海船。萧琰毫不怀疑,在城堡内还有法师通过曲光转折的法术镜面默默注视着她。
东岸是大食,西岸是欧罗顿。
两边的海岸线都如同犬牙,欹突峥嵘,在日暮阴暗下更有一种噬人的森然。
黑暗中船首亮起了灯,其余的船身都隐在了黑暗中。船队的速度降了下来,保持匀速。平稳而又戒备的航行着。
密集如犬牙的海岸线也让这条三百里长的海峡很难找到适宜的泊港,唯有海峡中段,向前突出一个岬角,岬角内建了唯一的军港,泊着两大帝国的黑海舰队。
子夜时分船队经过这里,萧琰再次走出舱房,敏锐的感觉到整个船队的气氛都紧绷起来,护卫舰队在黑夜中静静拉开了最有利于战斗的队形。萧琰立在最高立在甲板上,船首紧固的防风灯下,那道平静的身影就给人一种安定。
大食人和欧罗顿人不会在这里动手,太落人口实。除非他们已经做好了撕破脸皮云端开战的准备。
——在人间的战争还未打到分出胜负的时候,身居幕后的人不会跳到台子上喊打喊杀。
楼船行到突出的岬角处,这里是整条海峡最狭窄的地方,据说两边的瞭望兵在镜头里可以看见对岸站岗士兵眼角的眼屎。萧琰平静的眸光扫过城堡最高的瞭望窗,镜头后的士兵瞬间身体绷直呼吸停顿,只觉那双澄静平和的眼睛就在镜头前,惊出一身汗。高立的瞭望窗体下面,十几位戴着兜帽的黑袍修士静默无声的注视着花岗石地板上木盆中的法术水镜面。一个嘶哑低沉的神识响起:
【很强。】
兜帽很深,阴影笼罩下的脸庞平静还带着些木然,没有表情起伏,只是平平的陈述事实。
其他人无声转身。
瞭望士兵盯着那艘最大的海船渐行渐远,又等了会,从镜头下悄悄转动眼珠斜下方瞄往高脚椅下方。
塔室里黑袍修士已经不见了!
冷硬的地面只有他洗澡的大浴盆,水面干净平静什么都没有,他肩膀一垮顿时松口气。
至高神在上,这些黑煞终于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