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桥横眉一挑, 道:“人间在做, 的确在做。”
语气带着嘲讽。
他只看到:大唐之前,宗门隐世,道统不轻易外传,世家因无功法,入不了云端,至多修到后天巅峰。至大唐立国统一天下, 因有宗门相助之功, 作为回报,也是太.祖皇帝与宗门的协议, 大唐一改以往历代王朝对宗门弘道的遏制,诏告天下鼓励习武,允许宗门广传道法。三清宫、剑阁、梵音寺三大道统宗门从隐世渐转为入世, 先天修炼功法也传了出来, 首先受益的就是皇族和世家。几十年后,皇族和世家都有了自己的先天。又百年后, 天策书院成为道统第四大宗门。朝堂很多重大的政令要策, 背后都有云端的影响。而决定世家方向的, 真正的主宰, 也是家族中“不理俗务”的云端。
萧桥看得透彻:到了云端,世俗的权利、财富就不再重要,追求的是更强大的力量、更长久的生命。但这种追求很有可能牺牲人间的利益和发展。
“大的不说,咱们就说这交通出行,马车的轮子——”
萧桥拍了下马车座, 挑眉说道:
“两百年前,咱们大唐就发现了用南东洲橡胶树的汁液可以造出很有用的东西,有弹性、柔韧,能隔绝水和空气,将这种新发明命名为橡胶,用于科研、仪器和军工上。之后墨行社就琢磨出将这种橡胶用在马车上,造出了新的车轮,取代木头轮子。但两百年后的今天,人间三分之二的马车用的还是木头轮子。只有军车、驿车、官府公车,权贵和富人的私车,才用得起很贵的橡胶轮。普通百姓还是得承受木轮的摩擦颠簸之苦。这是谁的错呢?若非宗门阻碍,橡胶早就大行于世了。”
宗门为什么阻碍?因为炼橡胶的净化成本高啊。等闲的工场都做不起,只有大工场才能做橡胶制品,而且首先是供军用、科研和工业用。至于百姓日用?那要靠后靠后再靠后,是最不紧要的。
别说普通百姓了,这种大计下,皇族权贵也得靠边。
“就说咱们足上穿的吧,”萧桥抬起靴子跺了一下,青毡靴,千层底,“布底穿着舒服,但雨天就不行。墨行社造出了胶底鞋胶雨鞋,本意是方便百姓出行,但现在呢?和合这边,大富人雨天都穿胶底皮靴,而中产富人想穿都买不到,至于普通平民,一年的总收入都不及胶底鞋的一个零头。墨行社的发明创造,没能如愿的造福百姓日用,反而是极少数的富人得了享受。”
而在大唐,就算皇帝陛下穿的也还是布底、皮底、木底的。想要软弹的胶底皮靴?等着吧,过个三十年或许有可能。
萧桥呵一声道:“咱们大唐,世家都流行木屐,美其名曰士族遗风,这就是朝廷的‘险恶’用心啊,反正大家几百年来都穿这个,多风雅,也别去想其他的鞋了。”
萧琰听到“险恶用心”时忍俊不禁,听完后真心说一句:“我觉得穿木屐挺好的。”
萧桥瞪眼,“重点不在这里。”
萧琰点头笑,“是。还是净化的问题。”
净化技术不是一蹴而就,但某些有毒有污染的东西没有达到完全净化却是国计民生必须的,何况又有利润追逐的驱动,朝廷不能不产,只能限产,尤其对非关紧要的日用之物,有严格的限产令,还有附加的高额自然税。净化成本加上高税,工场商还要层层赚取高利润,普通百姓当然买不起。
朝廷在士风上也有引导,以皇帝亲自为表率,不提倡世家权贵在日用限产之物上“逐新”——其他世家萧琰不知道,但萧氏梁国公府,从上到下从未有穿胶底鞋靴的,逢雨雪天气一直是穿木屐或木底靴。
萧桥哼她一声,“你是出身富贵之家,不知道小民百姓的苦。乡间走路可穿不了木屐,半天下来硌得你足底板全是血泡。冷天里赤足下水,就会患上老寒腿的毛病,不小心还会把脚冻废了。”
萧琰这回没有笑,神色一敛,认真点头,说:“是。”
萧桥拍了下膝盖,“你看,这就是利益牺牲。百姓日用,总是在大用之后。大用是什么呢,墨子说的好,爱利百姓,即兴天下大利。然大计之下,小民之利总是最后才考虑。”
萧琰没有反驳,因为这是事实。
萧桥扬眉又说道:“说了日用民利,咱们再说国计大用。就说能量晶石。拿煤晶石来讲,咱们都知道,直接烧原煤肯定比净化炭、煤晶石成本低得多。一百年前咱们大唐就发明了蒸汽锅炉传输动力,为什么没有推广使用,只是用于矿井抽水之类的小打小闹?因为这种锅炉小,耗功小啊,需要的净化炭少,成本低。大锅炉一动,就是上千上万斤的净化炭,谁用得起?只要纯净技术没解决,要研究出更大动力输出的蒸汽机,就必须节约燃料,这研究这难度肯定成倍提高啊。”
萧桥又呵一声,“这例子多了!因为能耗大而被定为研究失败的成果,帝国科研、技研二院重研甚至雪藏的成果有多少?都是阻在这‘清净大计’上。若不然,大唐的发展何止今日?国计民生又岂今日可比?不说百倍,十倍有余。”
他的声音有些激动,眼中跃动着光芒,让他的脸庞更加富有朝气,如初升红日蓬勃激情。
萧琰的眸子依然清静平和,说道:“你说的是事实。说的也有道理。”
但是……
她的思维长河静深流淌,声音澄静、清晰,“世间之事皆有利弊,总有取舍。人族育于天地,也要回护天地。易曰,大地厚德载物。要德厚,才能承载。人自诩是万物之灵,然而,也是万物的杀手。人族的每一步前进,都是大地在负载。载多了,那就负了。人对大地无德,大地何能载人?根据地理志,大秦帝国之前,关中平原还有茂密的森林;到大唐立国的时候,平原上的森林已经存续无几;到高宗即位的时候,关中平原已全是田地。人口繁衍,垦地废林,泥沙入河;开窑采矿办冶场,烧陶烧瓷烧煤制水泥,炼铁炼钢炼胶,人族的迈进,都是以土壤、河流、大气的退化为代价。”
她说道:“若非大唐将‘清净自然’立为国策大计,关中平原哪会有今日的退耕还林,重植草场?早已经是一片光秃秃的黄土田地了——高宗皇帝即位时期已经泛黄的大河,必是泥沙淤积,浊浪滚滚,洪灾频繁了。关中如此,山东、淮南、淮北、河北、河东、江南、江北,皆是如此。遍布南北诸道的陶窑瓷窑砖窑煤窑水泥窑冶矿场,的确促进了民生,强大了国力,人族文明的辉煌它们功不可没。但是,炭火熊熊,煤烟滚滚,粉尘漫天,如果没有朝廷关闭小窑、限产大窑大场,没有净化,今日大唐南北,澄澈如洗的天空将不是举目可见,雨水也会有毒质,医家不敢再说‘以无根水入药’,土壤也会被侵蚀,河水因废水废渣流入而污秽腐烂,土里的作物、河中的鱼虾,都会因此而有更多的杂质。入口食物,杂质愈多,而人之疾病,也生出更多。”
萧琰说到这里,微微摇头,顿了一下,如今大地灵气已薄,人族要借外力前进,这种破坏就是不可避免的。现在不是远古,她脸上微现感叹,继续说道:
“那时候,天地灵气充裕,即使不能修行的普通人族,沐浴在这样的天地中,也是体质强健,气血通畅,少有疾病,平均能活到一百多岁。现今呢?不说平民百姓,就是不受劳作之苦、食物充裕丰富的权贵富人,能活到百岁的有多少?”
以前在道门和沉清猗相聚的时候,萧琰曾在沉清猗的书房浏览过她阅读的典籍和文献,其中有一个箱子存放的是帝国医学院历年的学刊,里面有长治三十年帝国医学院做过的一个大唐人均寿命的分类统计课题:“农”籍的平均寿命是四十岁,“士”籍的平均寿命是五十三岁,当然这里面没计入宗师。医学院的研究结论说大唐的人均寿命比起以往历朝都是显着的提高:据史料不完全统计,西汉的平均寿命是二十八岁。而如果是分类统计,农户和士户的平均奉命都比大唐低得多。
但在萧琰看来,这个人均寿命很低。
她说道:“远古的时候,普通人族即使不具有修炼的巫根,不能修炼成为巫,但大多数人的根骨都不错,按今天的话讲,就是有习武的资质,那时叫锻体:在灵气充裕的环境中,最终能进阶到锻骨之境,虽然没有丹田入不了筑丹境,也能有二三百年的寿命。”
洪荒之后,灵气大减,有巫根的人越来越少,剩余的巫族在艰难中经万年探索,创出不需巫根的入道法门,其中“以武入道”就是在锻体的功法上创出,也即道墨二宗传承的武道。
“以前的修行者说辟谷是指不需要进食的能力,并不是修行的必须。但是,现在的宗师,辟谷已经成为一种修行的必要,因为没有纯净的灵食了,大地上的食物都是有杂质的。”她今日吃的这顿大食餐,就要在晚间打锻体拳时将杂质排出去。
“远古的人族,因寿命长而繁衍众,人居地也越来越广。但人族城池只有少数建在地面上,多数均由巫族大能出手悬浮在天空中,仅有水道与地面相连,废水经过完全净化后才回归大地河流;人族的排泄和垃圾统一进入城中的净化大阵,经过净化分解成大地需要的养分,再回施入田地,保持土壤的肥力,不因耕种而薄瘠……”
萧琰并不隐讳说起远古时代的人族文明。
她看着萧桥油然想起四哥萧琮,未入道前,四哥也是不能修行的普通人。但谁都不能否认,四哥是合格的世子,是兰陵萧氏优秀的继承人。如萧桥也是,萧氏的杰出子弟。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世家有,不是世家的也有,他们是年轻一辈的精英,人间的朝阳:受过良好的教育,读过很多的书,见识过很多的事,有丰富的阅历,有深刻的思想,有独特的创见,怀有远大的目标,有改变这个世界、让人间更美好的志向和激情,有信念和斗志——对于他们,没有必要隐讳第一代人族的存在,反而更应该让他们清楚知道:整个人族的起源和历史。
萧琰心想,长生之道是修行,世间之道也是修行,修行就是寻得真我,不断超越自我。修世间道者,不知人族的起源、辉煌,和远古文明的破灭,又如何寻得人族的真我,达到改变世界,超越自我呢?
“……那时,人间一切活动都是用晶石。普通人族用晶石供能的聚能阵,聚风能、太阳能、水能、雷电能,供工场制造和农场的土壤维护、种植和家禽家兽的养殖;人们的日常也是用晶石:晶石灶,晶石炉,晶石壶,晶石灯,晶石供暖管、调温系统,晶石阵造房,晶石地车,晶石飞车,晶石舟船,晶石空舰……”
萧桥听得神往,不由问道:“那晶石的价格一定很低?”
不然怎能让民众日用?
萧琰回想玉简中的记载,仔细比较过后说道:“大约跟咱们大唐的粮价差不多,是民生必需品。那时的灵石矿丰富,而灵石矿不会全然是灵石,会有很多伴生矿石,虽然不蕴含灵气,但也是次能量矿石,巫族看不上视为劣等矿石,但里面的能量却可以让普通人族使用,经过简单的冶炼加工,就成了能量晶石。这种伴生矿石比灵石矿本身的储量还多,因与灵石伴生,杂质极少,冶炼提纯不会复杂,简单的提纯阵法刻入炼炉即可,造价不高;何况巫族也不会让晶石价高,影响人族基础的发展,价格也就成米粮价了。”
萧桥唉一声。
萧琰也有叹意,接着说道:“像煤、勐火油(石油)这些矿物,都是经亿万年才形成,远古的时候,巫族难道会没有发现?只是不蕴藏灵气,杂质多、能量密度又低,远不如晶石矿,巫族不入眼,普通人族也看不上。”
今日人间,却是需要这种“不入眼”的能量推动前进。
萧桥又唉一声,“现在不是远古了。远古才是地大物博,现在……唉,咱们大唐是地大,跨洲跨洋,但物博,这比不上,真没法比。”
说话间马车已经抵达了内外区分界的环形道。对面,人流车流显然比这边多,骑马的年轻人也有。两人遂下了马车,换乘随从的马,马上视野更开阔。留下马车和两名随从候在这边,只带了一名随从过街。
骑马越过宽道时,萧桥说道:“你说的是这个道理。”
萧琰说的是人不负大地,大地才会厚载人。
萧桥叹气道:“但现在不是远古了。咱们没有大米价的晶石,也没有随处可用的法阵、符阵。天地不厚载我们了,没有这么多灵气给我们任意取用。”
他抬起手臂,短促有力的挥了一下,“像你说的,总有个取舍。大地的生命怎么说也还有个几十亿年吧,就算被咱们折腾了,只要不是云端摧山倒海的力量,怎么说也能折腾个几亿年,不说几亿年,只要给咱们人间一万年,不,只要一千年,高速的、跨越式迈进,人间的力量足以强大到破天,整个人间跨出星河,亿万星辰中,必能寻到另一个大地。再者,”他又说道,“当技术跨越到我们有能力回养大地了,我们再弥补,也能改善一部分。”
萧桥的取舍,是取人族的高速发展,舍大地的长续。
萧琰沉默了一会,“你说的是一种路途。”
如果没有云端的存在,没有宗门,没有道统,世间人没有修行的期望,或许,不,是一定,人间会走这条道。毕竟,有人间利益驱动。
“但是,”萧琰说道,“这不合我的道。”
人间讲,生养之恩,必报。
萧琰不会背弃自己的母亲。
大地养育人族,人族何能背弃。
这在常人看来是没法比的事,敬奉母亲,跟敬养大地,怎么一样呢?固然人们常说地为母,但只是个比喻。但是在萧琰心里,这是一个道理。
她仰眸望向天空,神情声音诚挚,“我想,高宗皇帝的道,一定不是这条道。”
“和合的道是什么?一个和,一个合。”
……
萧桥沉默。
这是立场,取舍。
是站在人族的立场。
还是站在人族和大地的立场。
……
“其实不必这么极端——”
萧琰看着阳光又一笑,眸光也如阳光铄亮,“和者筑善,不是你死我活。合者共生,不是唯我独利。这是和合。
“阿桥,我们如今走的这条道就很好,不以自然而弃人族之发展,也不以人族之利而竭自然。尽管人间还有很多不如意,但,这是和合共生的道。只是我们还做得不够好。厚德载物,只要人在,大地在,总是承载着向前的。同呼吸,共命运,这是人与大地的和合。无论云端还是云下,我们生在同一个大地,根是相同的。大地是我们的根。我们修行者的规则,来自于天,也来自于地。行道,就不可弃地。
“阿桥,人有家园,心中才有牵系,才有根。萧氏是我们的家,无论我们在哪里,我们都是兰陵萧氏。大唐帝国是我们的家,无论我们在哪里,我们都是最可骄傲的唐人。我们足下的大地是我们的家,无论以后到了多高的天空,多广阔的星河,大地仍是我们的灵魂根系所在。有根,我们才不会虚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