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可熙最终还是同章文兰上那家拿荷叶莲花做食材的饭馆儿吃晚饭去了, 不论菜肴点心都极合口胃。当晚回衙门后呆坐了一阵子, 甘可熙又将马拉出来直奔快活楼。
贾琮手下的细作荷香这会子正陪着客人吃酒呢。甘可熙掏出一锭金子,老鸨子欢天喜地的打发了两个姑娘将那客人勾搭出去了。
甘可熙进屋子后假意问了荷香些话, 比如近日来快活楼的官员及其子弟可曾提起王爷那几个闭门思过的儿子。他手里藏了从章文兰那儿顺来的半支炭笔,随手在荷香的画笺上写了五个字:求见贾王爷。荷香朝小丫鬟使了个眼色, 让她出去备酒。过了小半个时辰, 地板打开, 贾琮钻了出来,笑道:“已经没有人跟踪你了。”
甘可熙想了想, 大约是殷七爷在赌场抓住的那位出了什么事。迟疑道:“不知今后……”
贾琮道:“晋王府书库的人手不够,晋王又极惧刺客,短时间内是分不出护卫去别处的。”甘可熙微微皱眉。
二人落座, 荷香和小丫鬟避去外头。甘可熙直言:“王爷的大事,不知甘某可帮得上忙。”
贾琮诧异道:“你想加入?”甘可熙点头。贾琮道, “我想着, 你年岁轻, 又在晋王府多年,让你反过手去对付他们你未必忍心,故此一直没拉你下水。”
甘可熙道:“从前未必忍心,如今已非从前。”
贾琮点头:“好。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要做什么事么?”
甘可熙道:“王爷欲以君主立宪取代君主专政。”
“不错。”贾琮道, “这世上绝对公平肯定没有, 我们在尽力追求相对公平。然而这相对公平也只在我族之内。对外族人而言, 我贾某是个灭绝人性的恶魔。”
“我明白。非我族类, 其心必异。”
贾琮看着他道:“我要称帝。”甘可熙一愣。贾琮停了会子才接着说, “因为我不相信别人能将君主立宪坚持到底。毕竟君主专政这种制度在我国具有极大的历史惯性,且实在太有利于既得利益阶层了。纵然我同化了司徒家的一个幼童,也难免他的儿孙想复辟。”
甘可熙思忖道:“那王爷的儿孙就不会想复辟么?”
贾琮道:“说起来也是阴差阳错。与君主专政伴随的是嫡长子继承制,而我的妻子只能生女儿,这就直接否掉了我女儿甚至外孙复辟的可能。再往后,全球也该进入大工业时代了,国际环境就不可能再允许复辟了。”
甘可熙慢慢点头。过了会子,他问道:“有件事我不明白。依着王爷的本事是可以**的,为何要立宪?”
贾琮道:“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极其厌恶给人下跪,故此也不喜欢旁人跪我。而跪拜之礼原本就是为了**设立的。”
甘可熙有些惊讶:“只为了这个?”
“还因为我并没有做帝王的天赋。”贾琮道,“天子无情,是因为天子必须理性。我做不到。亲戚朋友犯法求到我这里,我肯定就徇私了。唯有不给自己那个权力,我才能统治得了这个国家。”
“若有一日至亲违法,王爷不会后悔么?”
“王子知道自己犯法不会与庶民同罪,他们才无所顾忌。倘若我无权法外开恩,我的至亲就不会去做违法之事。”贾琮看着他道,“这与你祖父会从清官到获罪是一个道理。”
甘可熙想了许久才说:“王爷这般已是极理智了。”
贾琮微笑道:“我这叫自知之明。”甘可熙点点头。贾琮顿了顿又说,“我们就是革命党。”
甘可熙怔了怔:“革命党是那些教穷人读书认字之人……呼——”他吐了口气。
“忠君思想比我想象中要顽固得多。”贾琮道,“就算是在联邦之内,也只是大城市的年轻人转变得快罢了。最底层的百姓都得靠革命党的先生们教化,这个很难。”
“不是政府普及义务教育么?”
“建足学校没那么快,且很多人念书都是为了当官好踩在人家头上。”贾琮苦笑道,“人类本性无法解决,老爷瘾大的只能撺掇他们去外洋。除了我国和北美,其他几个大洲暂时是允许有奴隶的。百年后这些奴隶也会起来反抗,到时候再说吧。”
甘可熙轻叹一声,没言语。
贾琮吃了口茶,挤挤眼道:“忽然想开了,是不是有艳遇?”
甘可熙顿时面色微红:“不过是个误会罢了。”
贾琮一本正经道:“司徒巍的暗势力很强,他精心挑选出来的人定是杰出之辈。”甘可熙才刚张嘴,他又接着说,“还有,我们刚刚才知道,司徒巍大概追不成小章了。”
甘可熙低声道:“人家不是已经追了么?”
贾琮笑道:“你知道他怎么追的么?说起来委实是个好剧本。很遗憾,意外太多。”遂说起司徒巍化名殷梅生与美编文兰互动之事。“司徒巍特意跑来跟我说,他喜欢一个同专业的女同学,其实就是假装误会‘文兰’是个姑娘。暑假小章同学本欲在学校多呆一个月。我若是替韩老太君贺完了寿便赶着回京,他少不得会从王元教授处看到署名司徒巍的论文。待他回太原,又能从姐妹口中偶然得知四殿下给韩老太君画的画像上有朵梅花。故此章府后院中必有他的钉子,好撺掇章家小姐。”
甘可熙眉头皱起:“那得是大丫鬟之类的。买通小姐身边的大丫鬟不容易。”
贾琮摇头:“大丫鬟是最容易买通的。心气高、身份低。一个愿意娶她的小秀才足矣。”甘可熙默然。贾琮接着说,“如此章文兰便能知道论文作者就是四殿下本尊。放暑假,在外头念书的学生少不得聚会。司徒巍再伺机亲自戳穿自己就是殷梅生、还爱上了文兰。”贾琮摊手道,“这样的设计对一个经历简单、性情浪漫的大学生而言,足够了。”看甘可熙已面有愠色,贾琮笑伸手过去拍拍他的小臂,“可惜小章已看上别人了。”
甘可熙立时道:“我才说了,是误会。”
贾琮笑嘻嘻道:“因误会而起的缘分也是缘分。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
甘可熙辩道:“我没喜欢他。”
贾琮耸肩:“你在他注视之下睡着了。”甘可熙立时闭嘴。贾琮嘿嘿两声,“司徒巍盯着你你敢睡么?”甘可熙哑口无言。“我们家萌儿已帮你撺掇小章毕业后去北美做印第安古建筑考察了,不用谢。”
甘可熙愕然:“万万不可!章公子自有他的路,我何德何能……”
“等等!”贾琮举起一只手,“你不知道?你不是在现场吗?当时也没见你拦阻啊!”
甘可熙急道:“我何尝在现场了?”
贾琮嘴角抽了抽:“你真的睡着了啊……”甘可熙一愣。贾琮瞧了他半日,“啧啧,身为细作头子,在陌生人的注视下睡的那么死。萌儿和小鹿丫都以为你在装睡。好了不用猜了,你俩互相喜欢,盖章。”甘可熙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干愣着。贾琮又拍了他两下,“别以为撺掇他去北美是为了你。来,看看这些。就是当日萌儿给小章看的。”乃递给他一叠照片。
甘可熙接过照片慢慢翻看,贾琮在旁解释。这些照片洗得很大,一大张一大张铺满桌案。照片上的景色诡秘古朴、新奇有趣。某张拍了一座废墟,断石上赫然立着一只似狮似豹的动物,神态惬意。甘可熙指道:“这是何物?”
“美洲狮。”贾琮道,“这些地方已废弃千百年,早已属于野生动物,狮虎豹狼成群结队。小章如果领着一群建筑学生去考察,还得多带些有本事的护卫。”他正色道,“这是一项极其伟大、极其艰难且注定流芳千古的事业。但也极其危险。你若肯去保护他,军功章有他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甘可熙挑眉:“只是野兽?”
贾琮翻了个白眼:“瞧不起野兽的人多半被野兽吃了。”
甘可熙道:“武松把老虎打死了。”
贾琮伸出一根手指头:“一只老虎而已!你当考察古文明遗迹是一天两天能完工的?你们章文兰少说得在那儿呆上三四年!这三四年间日夜有猛兽出没。让武松每天对付好几拨老虎狮子豹子试试!”
甘可熙拧起眉头,半晌道:“既然是你们家贾萌撺掇去的,联邦不派兵么?”
“肯定要派兵保护啊!”贾琮托起腮帮子闲闲的道,“派甘雷的兵。”
甘可熙眼角抽了抽,瞪了贾琮一眼。贾琮龇牙而笑。甘可熙又看了一遍照片,道:“我去。”
贾琮打了个响指:“我就知道你会去!哎呀小甘同志,章文兰专家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甘可熙低声道:“大学还没毕业呢就专家?”
“嗯,确实年轻了点。”贾琮身子往前趴,“喂,他能不能把王元教授也撺掇去呀?”
甘可熙满脸黑线:“有本事你们自己撺掇!”
贾琮耷拉脑袋:“我们撺掇过,没成。”
“你堂堂摄政王都没成,他一个学生哪里就能成了?”
“我就那么一说。”贾琮叹道:“算了,教授也是从普通学生开始的。”他遂正坐道,“那么,你是愿意彻底入伙、帮着我们谋夺晋国政权了?”
甘可熙简单答道:“是。”
贾琮笑伸出左手来:“多谢。你能帮很大的忙。”二人握手。贾琮思忖片刻,“既如此,我们就要调整进程了,可以比原计划快很多。介于你实在年轻,且没看出你有很强的表演天赋,能不告诉你的就先不告诉你了。我回去跟冯大哥商议着,重新出计划后他会跟你联络。没了跟踪之人,你行事就方便多了。”
甘可熙点头:“好。我等冯大人的话。”二人互视而笑。
临走之前,甘可熙借荷香屋里的薛涛笺写了封短信。离开快活楼后他并未回衙门,一径骑马去了章府。绕府一周,攀上后花园子的围墙跳上一株大杨树,溜了进去。章府之戒备于他而言形同虚设。
不多时他便寻到了内书房。章肃老大人今晚正在书房旁的耳房歇息。甘可熙潜入书房,将那信摸出来搁在案头,随手取了块镇纸压上。
既已到此,他便没忍住去寻章文兰的院子。倒也好认的很。这会子才二更天,章府的少爷们都还没睡,处处窗户灯明烛亮。唯有一处最亮,章文兰从京城带了蓄电池马灯来。
甘可熙悄然翻入院子。章文兰性子活泼不喜闷。这屋子本是三间、拿屏风隔开的,他将屏风悉数撤了、贯成一大间。八扇窗户一扇门悉数敞开,还开了四台蓄电池马灯,照得亮如白昼。他自己正坐在一个大画架子前聚精会神的画画。甘可熙只瞄一眼便认出来了:章文兰画像上的人正是自己。霎时心中如塞了一团棉花似的,说不出什么滋味。他遂立在窗外,静静看那人一笔笔将自己描画出来。
直入了三更章文兰才画完,伸了个懒腰。丫鬟替他打水洗澡。甘可熙忙跳上屋顶。只听下头章文兰抱怨道:“堂堂晋国国都,连自来水都没有。还是学校的澡堂子舒坦。”想起各处大学都是公共澡堂,章文兰碰巧是个**,甘可熙腹内骤然冒出一股无明业火。“咯嘣”一声,将手边一块瓦片捏碎了,满心不痛快跳下屋顶离去。
次日一早章肃起床,发现了书房里的信,大惊。信封无字,里头唯有一张桃红色的薛涛笺,闻着带香。信中提醒他章府小姐身边有外人设下的细作,极得小姐信任、并擅撺掇小姐举动。章府内之事,比如在京城念书的那位小爷本欲推迟一个月回太原,外人早早便已得知。
章肃大惊,连官袍都没换,拿着信赶去老夫人院中商议。不多时,阖府上下开始排查,尤其细审几位姑娘的贴身丫鬟和乳母。
章文兰闻听此事,哈哈一笑打了个响指。他老子瞪他:“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嘿嘿~~”章文兰嘴角已咧到耳根上。
章肃道:“兰儿可有怀疑之人?”
“我能有什么怀疑之人啊。”章文兰眉飞色舞,“不过这种事要不要去皇城司打探打探?”
他父兄一齐喝到:“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