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秦王得了李公公回报捉拿曹氏经过, 闷坐案头默然无语。李公公不敢吭气,在旁侍立。良久, 秦王忽然道:“你去查查,大慈庵那事可是真的。”李公公面色为难, 半日不敢答应。
偏这会子外头有人回到:“崔先生来了。”
李公公大喜:“王爷,崔先生来了!”
这崔先生一心教导秦王念书,从不沾惹朝堂事, 秦王最信任不过。忙请他进来。崔先生进门打量了秦王几眼:“王爷又遇上什么新的愁事了?好没精神。”
秦王恹恹的不愿意动弹, 只看了眼李公公。李公公遂低声将曹氏那事儿说了一遍。崔先生立时道:“王爷何苦来查这个。”
秦王淡然道:“孤王只想知道母妃可做那件事没有。”
崔先生道:“若有如何?若没有如何?若有,难道王爷还能把那些女人找回去不成?若没有, 她们也不过如活死人一般罢了。”
“咣当!”秦王抓起案头一个镇纸狠狠砸在地上。
崔先生道:“后院小事。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替王爷省银子?国库并不充盈……”
话未说完, 秦王冷笑道:“国库不充盈, 银子去了哪里?孤那好表哥, 一场赌局便是两万的银子!孤王前几日碰巧听说, 王府每月给观音禅院五两银子供王娘娘吃穿用度。两万两银子够养一个姑子多少年?”
崔先生皱眉道:“一场赌局两万两?什么生意要贿赂他那么多钱?”
秦王怔了怔:“孤倒是忘了。”
崔先生思忖道:“王爷得查查。商人重利, 没好处的事儿他们不做。俗话说羊毛出在羊身上。行贿的钱多,可知商家觉得这笔钱贿赂得值。他们定然得了更大的好处。”
秦王扶着额头道:“朱巍给孤写了折子,就在案头,先生自己找吧。”
崔先生着急,也顾不得失礼,当真找了起来。不多时他便反到了,急道:“王爷!这……”
秦王有气无力道:“怎么了……”
崔先生跌足:“难怪舍得花两万两行贿。不止两万, 还有给旁人的, 拢共六万两白银。人家不足三个月就赚回去了。这是军中的皮甲。新换的供货商比原先那家贵了足足四成!”
秦王呆了。“什么?多少?”
崔先生将折子递给秦王:“分明是拿着国库的银子往家里搬嘛!”
秦王盯了那几行字半日, 猛然将折子丢出去:“他们就是如此中饱私囊的!”
崔先生叹道:“亏的国库还有点底子,再折腾两年怕是要空了。”
秦王咬牙喊道:“查办!一个不许放过!”
崔先生思忖片刻,作揖道:“王爷,恕微臣直言。但凡不查办二位国舅爷,这等事……至多二年,卷土重来。”
秦王又砸了个茶盅子,哗啦啦碎片飞溅。半晌,狠狠的道:“孤王有什么法子!”
崔先生看了看折子,无奈而叹。过一时他道:“这假选秀的案子亦不可轻易放过。不然,到了王爷真选秀之时还不定怎样呢。”
秦王默然不语。过了会子,忽然大喊“啊啊啊——”拿起案上的东西就砸,眨眼砸了一地,暴躁如狂。崔先生与李公公皆不敢劝。
另一头,朱楠袖着幅画像直奔长安城中有名的花楼,没过多久便有粉头认出那小厮来了。朱楠大惊,带着粉头回到太守衙门。可巧朱桐也审罢奉慈庵的几个老姑子,兄弟二人一合计,干脆揣起口供往秦王府而去。
秦王犹自在生闷气,闻报说朱家兄弟来,神色好了些,命传他们进来。那哥俩进屋一瞧,满地狼藉。崔先生李公公在旁使眼色。秦王歪在贵妃榻上疲然道:“二位爱卿有事只管说。”
朱桐忙上前道:“微臣已审过奉慈庵主持。小姐们在那儿当小姑子学佛法……每位是八千两银子,包学到会为止。”
秦王冷笑道:“学佛法必不值那么些钱,学的其实是我与母妃、祖母的喜好性子吧。八千是不是太便宜了。后头的东家是谁?”
朱桐垂头道:“后头的掌柜乃浮云堂的毕大官人,东家不知道。”
秦王哼了一声:“她们大概赚了多少钱?”
朱桐道:“约莫七十来万。若加上百花楼的,上百万不成问题。”秦王又哼一声。
朱楠乃上前回了他袖着画像去花楼找粉头辨认之事。他道:“草民特多跑了几处,多问了些粉头。但凡认得的,皆说是同一人。草民不敢妄为,特来回王爷。”
秦王抬了抬眼皮子:“又是什么孤王想不到的人物儿?”
朱楠道:“粉头们都说,这画像像是吏曹郎中令乐岚大人的贴身小厮宝砚。”
“什么?!”秦王跳了起来,眼睛瞪得滚圆。“是谁?!”
朱楠眼观鼻鼻观心,口里清晰的说:“吏曹郎中令乐岚大人。”
崔先生惊呼:“不可能!乐大人满门忠义无双!”
朱楠道:“草民不敢说与家父知道,怕被他老人家揍。只赶着来求见王爷。草民带了红杏舫的云香、醉欢楼的娇蕊、云烟阁的刘念念三位姑娘回太守衙门。草民不是官身,请王爷另派他人来查此案。”
朱桐道:“前几年家叔与乐大人曾结过怨,微臣须得避嫌此案。”
朱楠愣了愣:“老头子跟乐大人结过怨?我怎么不知道?他不是一直夸赞乐大人对王爷忠心耿耿?”
朱桐斜睨了他一眼:“你不就只知道玩儿,正经事没见你打听过。”
朱楠撇了下嘴:“你们也没告诉我呀!”
崔先生忙说:“那个算不得结怨。朱老大人下了朝也是同意乐大人的。”乃向秦王低声解释。原来刘丰刚来秦国时,弄了一大堆新策。乐家最是不赞成,欲联络百官联名上折子劝诫秦王。朱巍挑头支持刘丰,不辞辛劳劝说了许多原本竭力反对之人,愣是给他搅黄了。乐家父子几人满腔怨忿。
秦王想了想,点头道:“那个我知道。朱老爱卿当日并不赞成刘丰,不过是替孤王帮他罢了。然近日他已明白刘丰之策的妙处所在了。”
朱桐道:“其实刘丰也没多少独创,多半是从台湾府抄来的。我在鲁国也抄了台湾府多策。台湾府那头亦非贾琮自己所想。他家经营着海商,从世界各国学来国策试行,好的便留下使。真真是‘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只是……《大戴礼》曰,水至清则无鱼。凡事框得清清楚楚,便犹如抽干净了池中之水,想弄点什么花头难了许多。”
秦王冷笑道:“故此刘丰一走——”他指了指案头朱巍的那一摞折子,“国库银子便流水一般流到他们家库房去了。”乃看了看朱桐,“你不敢查此案?”
朱桐道:“微臣若查,乐大人必然不服不说,朝中旁的大人也会不服的。微臣务必避嫌。王爷可另选——”他想了想,“但凡给奉慈庵送过那八千两银子的人家,必然与这案子不相干。他们自家吃了亏,定会用心查案、给自家出气。”
崔先生立时道:“万万不可。倘若查案之人本事不足,则冤案易起,反倒放过了真凶。这些大人也是要避嫌的。”
秦王恼道:“这个也不成、那个也不成!孤王要你们做什么?”
朱桐与崔先生赶忙跪下:“臣等无能!”
朱楠怔了片刻方跟着跪下。转眼瞧见李公公也和他一样迟缓片刻才跪,乃道:“要不就让李公公来查?”众人一愣。他道,“给奉慈庵送钱的要避嫌,不给奉慈庵送钱的有嫌。我老子、与我老子交好的大人亦得避嫌。朝中哪里还有人?就让李公公与廷尉府一道查得了。额,郭大人掺合了没?”
朱桐低咳两声:“郭信大人的女儿……这会子还在驿馆呢。”朱楠狠狠闭了口,还捂上一只手。
崔先生思忖道:“倒是个法子。不若就让李公公与郭大人同查。”
秦王颓然一叹,扶着额头像个小老头。良久道:“就这样吧。都出去,孤王想静静。”众人齐声应“是”,退了出去。
才刚出门,李公公翻着眼睛对朱桐道:“朱大人好狡猾!”朱桐笑作了个揖。
朱楠摸摸后脑勺:“兄长,怎么回事?”
朱桐瞧了崔先生一眼,大声道:“李公公可别怨我,崔先生缩得比我快。”乃告诉朱楠,“奉慈庵案子明摆着,毕大官人的东家九成九是平安老候爷。乐老大人乃朝中老臣魁首。平安候加上乐家……若能安生查下来还罢了。若是王爷顶不住太王太后和老臣的压力,大约会不了了之。李公公,但凡用的上本官,本官必鼎力相助。横竖本官已决意恢复刘丰丞相全部国策,早晚得与那帮老臣干上一回。我倒是不怕乐岚,我怕太王太后。”
李公公恼道:“难道杂家就不怕太王太后了?”
朱桐陪笑道:“公公不是有王爷撑腰么?”
里头秦王“咣当”又砸了一个不知什么物件,吼道:“你们不能小点子声么?”朱家哥俩互视一笑,快步跑了。
李公公这才恍然,瞧了眼崔先生。崔先生笑道:“他二人是故意说给王爷听的,好让王爷千万给公公撑腰。”
李公公哼了一声:“算他们有点子良心。”
秦王在里头道:“你与郭信只管查去,不用怕。不论查出谁来,孤王替你们撑腰。”
李公公忙跪倒在门外:“谢王爷!奴才肝脑涂地、必不负王爷信任。”
此案遂果真交由廷尉郭信与李公公同查。李公公拿了秦王的令函赶往廷尉府,郭信见之大惊。“这……”
李公公先与他说了一遍案情,方闲闲的道:“令爱还在驿馆呢,可要领回去?”
郭信顿时羞红了脸:“本官……一时糊涂,妄信市井谣言。”
李公公和蔼道:“想送女儿选秀不是什么坏事。郭大人,王爷说了,让咱们只管查不用怕,后头有他仗腰子呢。只是杂家不过是个内臣,浑然不会断案。您瞧,头一步该当如何?”
郭信咬牙道:“既然粉头们都认得那小厮是乐岚的,不论乐岚可曾掺合奉慈庵,与先世子姬妾通奸总是个大罪。朱大人说的是,长安城美人多如牛毛,他怎么就挑上了曹娘娘?单单这条罪名,拿他下狱总不会错。”李公公点头。
他二人遂当即领人直扑吏曹衙门。吏曹中不少官员与浮云堂案子有牵扯,唯有郎中令乐岚家的亲眷从没上过那二楼,故此十分自在。听说外头来了廷尉府的人,衙门中霎时人人自危,唯有乐岚悠哉事外。
只见领头的正是廷尉郭信本人,面冷如霜走到乐岚跟前拱手:“乐大人,得罪了。今乐大人牵扯进了一桩要案,王爷亲命下官办理。烦劳乐大人跟下官走一趟廷尉府。”
乐岚一愣:“我?”
郭信鼻子扭了扭:“不错,正是乐大人你。”
“会不会弄错了?”乐岚满面的不可思议,“我?”
郭信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乐大人好艳福,风流案子犯了。”乃断喝,“带走!”后头一众衙役如狼似虎,不由分说涌上前,取铁锁直套上乐岚的脖子。乐岚大喊“冤枉”,被衙役拖着走。吏曹众人虚惊一场,目瞪口呆。
到了廷尉衙门,将乐岚推上堂前。郭信看了他半日,忽然笑了,命人给乐大人看座。乐岚昂然不坐。郭信也不强求,只笑眯眯背着胳膊围着他转了两圈,上下打量。半晌道:“乐大人长得也不过如此,曹娘娘怎么就看上你了?”
乐岚神色大变,脱口而出:“不与我相干!”
李公公在后头拍手道:“乐大人就不问问曹娘娘是谁么?”
乐岚立时明白自己说错话了,忙道:“下官委实不认得什么曹娘娘。既是娘娘,必为天家女眷。如此大罪,下官岂能不吓着?”
李公公啧啧两声:“合着乐大人还知道私通天家女眷是大罪啊。杂家还当乐大人色胆包天什么都不怕呢。”
乐岚跌足道:“委实不与下官相干。”
郭信冷笑道:“不知前天晚上,那个不寻常的女人服侍得乐大人可舒坦?”
乐岚想了会子,忽然道:“前天晚上下官……下官委实与相好私会去了。乃是春风楼的眉姑娘。”他朝李公公使了个眼色,“眉姑娘。二位可问问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