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秦王与朱家叔侄出门闲逛, 偶遇有人当街行凶。刘戍拦在杀人者身前狂笑两声:“小子, 算你运气不好。大爷我可巧闲的难受, 想找人打架!”
杀人犯不曾放慢步子,如刮风般朝刘戍冲过去。刘戍挥胳膊引刀欲砍,他竟先双手举起朴刀劈头便剁。刘戍看那刀势来的急猛,登时手腕子一转横刀架住那人的朴刀,“当”的一声火星四溅。那杀人犯挥刀之前双脚已跃起, 借两刀相撞之力在空中翻了个跟斗,跳马似的直从刘戍头顶翻过去了!稳稳当当落在其身后。刘戍急忙转身, 此人已经朝来时之路跑了。刘戍大喝“哪里走!”撒腿便追。
朱桐忙说:“你们护着王爷, 我过去看看。”
朱巍一把拉住他:“你去作甚!刘戍武艺高强,你只是个书生!”
朱桐道:“我疑心此人有冤。且我那大舅子不是个心细的, 又多日没跟人打架手脚都痒, 掺合进去恐怕被人利用。”不由分说快步跟上前去。
秦王终究是个少年, 见此热闹,又害怕又好奇。听朱桐说“有冤”, 不由得生出一股担当来。扶着护卫道:“孤王也去。”
朱巍并护卫首领齐声道:“王爷不可!”
秦王咬牙站直了道:“有歹徒在长安街头肆意杀人, 岂非孤王之过?若此人当真含冤,因告官无门唯有自己动手报仇, 也是孤王的不是。”
朱巍急道:“那当是微臣之过才对。”
秦王摇头:“朱爱卿不必再劝。”执意要去。
众人无奈, 都打起精神来护卫他沿路而行, 护卫首领吩咐手下人把火枪取出来。前方有人络绎不绝奔逃而出, 兼爱看热闹的闲人往前凑, 乱作一团。走了三十步左右, 路边见一小巷,宽窄能过马车。逃跑之人从巷中涌出,远远传来惊喊声与惨叫声,地上踩着许多血脚印。几个护卫上前开路,秦王朱巍走进巷子。
巷中门户紧闭。再行十几步,徒然见地下扑着一具尸首,打扮与方才死的那位一模一样。后心窝开了个口子,血流满地。复前行了三百来步,只见前头西面一排七八扇大门洞开,而东面依然屋门紧闭。人群便是从西边出来的,这会子已跑得差不多了。
朱桐正立在东面一座宅子门口的石鼓上张望,见了他们赶忙跳下来。朱巍等人走到他跟前。朱桐低声道:“怎么把王爷带进来了。这儿只怕不简单,我都不敢贸然进去。”
朱巍忙问:“刘戍呢?”
“追着凶手进去了。”朱桐道,“他武艺高强,应当无碍。”
秦王忙问:“如何不简单?”
朱桐手指头往身后指了指:“这巷中别的房屋都寻常,只是光天化日门户紧闭有些古怪。论理说街坊出了事,总有胆大的出来瞧热闹。偏对面那些——”他指道,“寻常人家都是每户开一扇门,对面是每间屋子开一扇门。”众人朝对面张望,果然是一溜的八扇门挨着排过去,且唯有三扇门门口有石鼓。
朱巍道:“显见那本是三座宅子,只有三扇大门。不知何故将临街的屋子都破开了门。里头想必也把三座宅子连成了一座。”
朱桐点头道:“死的这两个,瞧打扮俱是护院打手。做的大约不是什么正当生意。”正说着,对面传来一声惨叫。朱桐跌足,“又死了一个!快进去。”抬脚便走。秦王紧紧跟着。
穿过对面的门,眼前豁然开朗。原来临街这几间屋子早已打通,且后墙悉数拆除只余一排柱子,犹如大户人家的门房。门后是个大院子,院中有假山盆景池塘,塘中游着数十尾红鲤。池塘边仰面躺了具尸首,胸口立插着一把朴刀,看打扮也是护院。两旁乃抄手游廊,连着院子后头五间正房。雕梁画栋绣幕珠帘,好不富贵。正房分两层,楼上有打斗声传出。
忽然听见刘戍不知在哪儿喊道:“你小子跑得太快了!我不追你,你打完了得跟我好生打一场!”
随后是那杀人犯的声音:“好!”
朱桐皱眉才要喊话,楼上又是一声惨叫,一条人影从靠南第二间屋子上头的露台翻出来坠落于地。“扑通”一响,那人不动了。看衣裳,还是护院。
朱桐回头道:“你们护着王爷莫要乱跑,我上去看看。”
秦王哪里肯依?喊道:“我们有火枪,他们只管舞刀弄剑的,不是对手。”
朱桐想了想:“也罢。保护好王爷。”急忙忙穿过院子。众人跟在后头。
走到正房门口一看,门帘子竟是织锦的!一个护卫抢先一步上前打起门帘,众人走了进去。原来这正房也是打通的,五间连成一整个大厅。青天白日的灯光相映,宛如玻璃世界、珠宝乾坤。满屋子各色赌桌,显见是个大赌场。屋中没有活人,卧了五六俱尸首皆是护院打扮。再看通往楼上的楼梯,比寻常的楼梯少说宽了三倍。朱桐巡视一圈后挑头往楼上走。
楼上也是全通的。朝东边一整排隔扇门悉数打开了,十分亮堂。厅中无人。从隔扇门出去,外头是个长露台。那杀人犯正举刀同两个人打斗,刘戍在不远处抱着刀靠墙而立。露台南边立着七八个武士,身穿锦衣箭袖,手持刀剑护卫住一个老头。老头坐在一把大交椅上抖若筛糠。
朱桐低声道:“这老头不是东家。”
秦王问道:“为何不是?”
“敢开这么个大赌场的东家必不会如此没风姿。”
说话间刘戍已走了过来,抬手跟他们打了个招呼:“都来了?”又向秦王道,“王小哥儿,你瞧着文弱书生似的,胆子竟然不小嘛。”
秦王问道:“刘大官人,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刘戍抬了下下巴,“那人腿脚太快,我追不上。”
朱桐道:“知道他为何要杀人么?”
“我上哪儿知道去?他就没空搭理我。”
话音未落,便听那杀人犯哈哈一笑,手中的朴刀直捅入一人胸口。那人惨叫一声,跌倒在地。同伙趁机挥刀从背后砍向杀人犯的脖子。杀人犯身子一矮就地打滚,朴刀翻手砍向对手的脚踝。对手跳避开,杀人犯趁机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二人又打在一处。
护卫首领道:“那人不是对手。王爷,管么?”秦王犹豫。
朱桐喊道:“那位大侠,你可要留个活口?保不齐有你不知道的隐情呢?”
杀人犯冷笑一声:“不用,我都知道。”
“那可不好说。”朱桐道,“这些当护院的说白了不过是些喽啰,九成九奉命行事。”
杀人犯朝对手劈头砍下去,那人忙举刀相迎。“当”的一声,那人佩刀脱手飞了。众人尚未来得及惊呼,杀人犯反手一削,对面那位人头落地。杀人犯提着刀转过身来,头上脸上身上如沐了个血浴似的,好不骇人。
朱桐怔了怔。方才这招与他在街上砍刘戍那下一模一样。刘戍握刀撑着他跳了起来,这位狗腿子的刀却脱手了。口里不觉道:“刘戍,你臂力当真大。”
刘戍一愣:“嗯?”
只见那杀人犯淡然道:“我已杀了东家,只差这帮狗腿子了。”
朱桐道:“你真的杀了东家?会不会杀错了?”
杀人犯皱眉:“尊驾何意?”
朱桐道:“我只觉得,这赌场的东家定然是个有火枪护卫的人物,朴刀杀不了。除非你将管事当作东家杀了。”
杀人犯一愣:“这东家为何有火枪护卫?”
朱桐含笑问刘戍:“大哥觉得呢?”
刘戍四面张望了会子:“不知道。”
朱桐又看秦王。秦王思忖道:“依着秦国律法,赌场乃高税行当,十税四。眼下这个赌场既以寻常民居做遮掩,显见是不交税的。”
朱桐点头:“各国都有地下赌场,多半且设在隐秘之处。这儿却是繁华街市。如此嚣张,不是高官必是皇亲。你杀的那个东家是何人?”杀人犯踌躇不定。朱桐道,“瞧你这神色,多半杀了个管事。”
忽听楼下一阵吆喝,杀人犯乃长叹一声:“官差到了。”他丢下手中朴刀大步走到刘戍跟前下拜,“这位朋友。咱们素昧平生,然我瞧你十分投脾气。今有一事相求。”
刘戍敬佩他的武艺,有几分惺惺惜惺惺,抱拳道:“朋友请讲。”
杀人犯道:“我本是这浮云堂的一名打手,被东家和同伴所害,险些冤死。今我已杀净陷害我的狗腿子与毕大老爷,这后头真正的东家怕是没功夫去寻了。求朋友帮我找出此人诏告天下。”他扭头看了朱桐一眼,“既是偷开地下赌场、少交许多税金,大约王爷不会坐视不管。”
刘戍立时道:“好,我答应你。”
杀人犯再一躬到地:“大恩不言谢。只可惜方才答应你回头好生打一场,怕是不能了。敢问朋友尊姓大名,我夏奎来世必报此恩。”
刘戍道:“我名刘戍,鲁国滨州人。朋友你放心……”
他话未说完,一伙衙役顺着楼梯跑了上来,吼道:“不要走了凶犯!”一眼便看见浑身是血的夏奎,围过来嚷嚷,“可是你杀的人?”
夏奎点头:“是我。”乃束手就擒。
衙役又看刘戍:“你可是同伙?”
刘戍怅然道:“可惜他并不需要同伙。”
衙役立时抖动锁链欲把刘戍也套住。刘戍哪能让他们抓?闪身避开。衙役嚷嚷道:“造反么?”一拥而上。刘戍腾挪闪躲同他们周旋,犹如大人戏顽童一般。
朱桐也怅然道:“叔父,你长得那么不惹眼么?”
朱巍咳嗽两声,没人留意。朱巍重重咳嗽,依然没人留意。朱巍恼了,喝到:“住手!是非不分胡乱抓人,你们是哪个衙门的?”
衙役头目半分没眼色,眯眼打量了会子他们的衣裳道:“你们是何人?为何与凶犯在一处?想必也是同伙?”乃堂而皇之伸出一只手。
朱巍茫然。朱桐在旁道:“叔父,这是让你给钱贿赂他呢。你若不给,他就当你是凶犯同伙一道抓入牢狱。”
朱巍不觉涨红了脸:“岂有此理!还有没有王法了?”
衙役头目冷笑道:“王法?银子就是王法,哪里还另生出一个王法来。”乃撂下脸道,“拿下!”
众衙役抡起铁链便要动手,只听“唰”的一声响,朱巍身后护卫一齐举起火枪来。衙役门顿时傻了眼。方才躲在露台南边的老头此时已领着锦衣武士走了过来,见状也僵在原地。朱桐摇头感慨道:“书里说,建立一个秩序得数年功夫,毁掉一个秩序只需三个月。果不其然。”
朱巍负手往前走了两步,看着那老头:“你是这赌场的什么人?”
老头瞧他那阵势,知道不简单,忙拱手道:“小人乃是浮云堂的掌柜。”
朱桐插话道:“人家赌场皆取富贵的名字,你们竟取如此不吉利之名,不怕有损客源么?”
老头道:“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来我们赌场的客人都爱富贵,且赌博得财皆不义。‘浮云’二字极诚实。”
“论语的典故还能这么使。”朱桐冷笑道,“你们东家倒是个读书人。”
朱巍低骂道:“有辱斯文!”乃正色问道,“你们东家是何人。”
老头看了夏奎一眼:“我们东家便是毕大老爷。”
“毕大老爷是何人?”
衙役头目道:“毕大老爷是这长安城中的富户。与数位王爷交情莫逆,咱们王爷都请他上座、称呼他做‘毕先生’呢。”
秦王忍不住说:“胡言乱语!王爷何尝认识什么毕大老爷。”
朱桐道:“这位王公子的先生才是与王爷熟络之人。”
刘戍笑道:“还有这么吹牛的?竟然有人信?”
朱桐道:“百姓都怕官。他只管把牛皮吹上天去,难道寻常百姓还能寻王爷核实不成?只要买通了这些官差老爷们,便可肆意妄为了。”
衙役头目忙说:“小人不认得毕大老爷,不曾得他们一个钱。”众衙役纷纷说自己与浮云堂毫不相干。
刘戍抱着刀闲闲的道:“王小哥,既是你先生认得王爷,可否替我讨个人情,让他明儿跟我打一场?”
秦王微笑道:“可以。”
老头闻言瞪大眼看着秦王,旋即腿肚子一软,“扑通”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