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鸡唱晓, 曙日初升。鸟雀扑腾而起, 斜光穿过朱户洒上堂内青石砖,有一须发皆白老者席地而坐。此处乃清河县崔氏宗祠, 老者便是崔氏现任族长崔老太爷。昨日刚得了信儿,卢大人已查到了要紧的证据呈送给齐王, 崔氏在劫难逃。老头独自在祠堂站了一宿, 天将明时撑不住坐下来。
过了会子, 忽有看守祠堂的老仆跑了进来, 回道:“老太爷,有客人来访。”
崔老太爷一愣:“来访?”
“是。”老仆道, “那位大爷说,他们早起看了日出, 打听到太爷在这儿, 便来了。”乃递上一张帖子。
只见贴子上写了七个字:南洋马来国周冀。“周冀”这个名字崔老太爷早已知道,不觉皱眉:此人究竟是哪国的。思忖片刻,命请他进来。显见也没空换衣裳了,老太爷掸了掸衣袖,迈步祠堂正殿,又一时恍惚立在门口怔住了。
忽听有人喊“老太爷”,只见老仆已领了几个年轻人走到跟前。为首的三十来岁, 大约便是那个周冀。却见此人含笑作了个揖:“崔老太爷好。”
他坏了自家的事,崔老太爷本该当他仇人。偏他笑容可掬甚有福相。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老头儿愣是怒不起来。半晌, 也拱了拱手:“你就是周冀先生?”
“正是。”贾琮道, “有点事想跟老太爷商议。”
一个少年从贾琮身后转出来,崔老太爷认得,正是衍圣公嫡子孔允宪。崔老太爷大惊,深深看了贾琮一眼;贾琮依然笑若招财猫。孔允宪先作揖:“见过老太爷。”
崔老太爷还礼:“小孔先生。”
孔允宪道:“小子年幼,万万担不起老人家称先生。”
崔老太爷道:“此乃王爷之命。”
贾琮在旁道:“王爷有理听他的,无理何必也听他的?”
崔老太爷听说过此人脾性,摆摆手作罢。遂引着他们到隔壁厢房坐下。**寒暄几句后,贾琮向崔老太爷拱手道:“今日冒昧前来拜访,只为一件事想不通。清河崔氏这般千年世族,为何会择了老三?”
崔老太爷怔了片刻,苦笑道:“齐王从京城过来时,世子已成亲。我们家女儿还不屑抢别人的丈夫。再说,齐王这些儿子一般儿都不成器,择哪个都一样。”
贾琮思忖道:“看来你们家手气不好。崔氏的女儿必是好的,他舅舅欧阳途将军也是好的。两方合力都引导不好他安分守己。”
崔老太爷道:“也怨不得他。老夫那兄长亦有野心。”
贾琮一愣:“三王妃不是您老的孙女么?怎么我听说是嫡支的?”
“委实是嫡支。”崔老太爷道:“族中早有祖训,族长家中不得为皇亲。老夫之长兄为着能嫁孙女做王妃,让出了族长之位。”
贾琮咧嘴道:“千年世族的族长不当、去当个小诸侯国的不继位小王子的老丈人,您老这大哥实在不怎么会做生意。”
崔老太爷抬目看着他:“周先生果然口没遮拦。”
贾琮耸肩道:“看来,官帽子的诱惑几乎没有人抗得住。”
崔老太爷叹道:“他与卢家那老头比了一辈子。那位早早辅佐了世子;他若想赢,唯有另佐一位殿下争位。”
“原来如此。”贾琮摸摸下巴,“执念真可怕。可你们家本事这么大,他自己本事肯定也大,为何不做点子正经事跟世子斗呢?弄钱也可以做寻常生意啊,黑生意名声又不好又危险,齐王那么爱面子的一个人。”
崔老太爷冷笑道:“何尝有正经事、正经生意可做。于国有利的折子压根送不到王爷案头,赚钱的生意大都在王爷自己手里。何况众人都得便宜的事儿,就没人会说给王爷知道。纵然知道了也无碍。王爷耳朵软,我们已买通了数个枕头风袋子。”
贾琮点头:“正道走不通只能走歪路。我想起一句话来。但凡登上王座上之人是一头猪,他身边那些不是猪之人皆会迅速消失。”
孔允宪扑哧笑出声来;崔老太爷起先忍着笑,后来也撑不住了。老头乃道:“周先生直说了吧,所来何事。”
贾琮先拱拱手:“多谢老人家告知齐国现状,果然没什么用了。”他正色道,“令兄这趟肯定完蛋,会不会连累您老还不好说,我觉得八成会。崔氏一族输得惨烈。然而我知道你们族中人才很多,故此我想跟您老打个商量。”他招了柳庄过来,“这位柳公子的亲姐姐便是西洋英吉利国皇后柳娘娘。我本人是南洋马来国国主。”
崔老太爷惊得站了起来作揖:“老朽失礼。”忙请柳庄坐。
“这位沈小姐也是皇亲。”贾琮笑道,“这年头皇亲国戚满天飞,已不大值钱了。”
互相认识一番之后,柳庄道:“老人家,外洋各国极缺人才。家姐那儿有满朝的外国文武要对付,教会势力也极大,辛苦的很。不过她已经收服了大部分武将,只缺文臣。自古夺嫡之争输即是死。如若令兄等肯去西洋相助家姐,不论是入朝为官或是当幕僚,文武携手,便能将彼国一举夺下。”
“嘶……”崔老太爷吸了口冷气。
柳庄接着说:“有年迈、年幼的,不便长途坐船,亦可去江西、岭南、台湾等地居住。”
“还有东瀛燕属。”贾琮道,“新的蒸汽船往来英吉利国和台湾府只要两三个月便可以到。近年移民愈多,船上的医疗保障做得愈发好了,路途中几乎不会有什么水土不服的问题。”
沈之默道:“要不要先去大佳腊做英语培训?”
贾琮笑道:“学语言最便宜的便是去当地。不过在大佳腊习惯一些套路也是个法子。”
柳庄含笑道:“周国主可莫要将家姐的人截胡下来。”
“那可不保证。”贾琮道,“我那里不也缺人的厉害?”又看崔老太爷,“您看如何?”
崔老太爷尚未缓过神来,面色复杂不知是喜是忧,半晌才说:“只怕王爷不肯放人。”
柳庄道:“我去见齐王,跟他买便是。齐王乃守旧之人,并不清楚外洋是个什么模样。只当发配边关了。”他笑道,“家姐哪儿并不是边关。”
贾琮道:“英吉利是近年来西洋诸国中经济实力最好的一国了。众多古迹保存完好,很可以让文人墨客抒怀个几年。”
崔老太爷思忖道:“此事要紧,老朽须得与族中商议一下。”
贾琮点头:“庄儿你暂留齐国。清河就在燕国隔壁,遇事只管去真定府找人办。”柳庄点头。
崔老太爷拱手道:“敢问周国主,与燕国有何干息?”
贾琮微微一笑:“都是一伙的。”
崔老太爷眼神微动:“贾琮倒是不简单。当今天下,地盘最大的便是燕国了。”
贾琮拱手道:“多谢您老夸赞。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任需努力。好了我们该走了,衍圣公还等着你。”
崔老太爷一愣:“衍圣公?!他也来了么?”乃看了一眼孔允宪。孔允宪点头。
贾琮道:“我们便是要回燕国,路过清河县。衍圣公今儿早上有点疲倦,没跟我们起来看日出,就在客栈呢,这会子想必已醒了。”
崔老太爷忙问:“衍圣公去燕国作甚?”
“也就逛逛街道、参观一下学校图书馆、去翰林院讲几堂课、跟大儒们拉拉家常罢了。”贾琮道,“当然,还得接受《燕京周报》的记者专访。”
崔老太爷又怔了片刻:“老朽可能去一见?”
“行啊。”贾琮道,“那咱们这就走吧。”
崔老太爷拱手:“周国主请。”
众人遂离开崔氏宗祠,一径到了客栈门口,有伙计出来迎接进去。只见衍圣公早已起来,正与柳小七坐着聊些京中新奇事。崔老太爷认得他,颤颤巍巍走上前。二人才刚要对着作揖,贾琮打了个手势,燕国来人都无声避了出去。柳小七贴在窗边偷听。
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屋门打开,孔允宪走出来向贾琮低声道:“崔老太爷问我父亲能否替他带两个孩子藏去燕国。”
贾琮道:“这个容易。漫说两个,两百个都没问题。”
孔允宪道:“城门已有兵士把守,寻常出不去。拿出我父亲的名头来,藏在马车下头,也许能混过去。”
贾琮笑道:“我说了,两百个、或是阖族带走皆无事。要么让妇孺紧急收拾些细软,这就走吧。就说是……嗯……去哪个庄子玩耍了?”
柳小七瞥了他一眼:“有点逻辑行不行?”扭头向孔允宪大声道,“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把孩子藏在衍圣公马车里肯定是不成的。不过燕国的大门向任何人才敞开。漫说几个兵卒,就算是齐王正经拉囚车来抓人,崔家若想藏去燕国也容易。”
崔老太爷一大把年纪,竟然脚步如飞般从屋里跑了出来:“这位大人,所言当真?!”
柳小七尚未答话,便听有人喊道:“老太爷——不好了——王爷派兵来了——正在包围咱们府上——”
崔老太爷腿肚子一软便往下坠。眼看老骨头就要跌在地面上,柳庄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将老头稳稳扶住:“老人家莫急,无碍。”
贾琮思忖道,“既然只是抓人就没事。”
那报信的急道:“怎么没事!来兵了!抓去都城就是个死!”
贾琮拍拍他的肩:“放心,我说没事就没事。你们尽量拖延时间、跟他扯个皮,就说明天再走。别的不怕,只怕吓着妇孺,得好生安抚。”
柳小七白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安抚。哄过齐军是正经,莫要露了什么破绽。”
贾琮正色道:“成年女人还能坚强些,孩子最不经吓。年幼时留下心理阴影是一辈子的事。”
柳小七摆摆手:“罢了罢了,横竖齐军也没什么能耐。你爱怎样怎样吧。”
贾琮转身朝崔老太爷抱拳;老头这会子已勉强能站立了,柳庄依然扶着他。贾琮道:“我管保你们家被都城那些人带累的妇孺白丁平安无事。只是若有身负官职的,我就管不了了,得去都城候审。”
崔老太爷顿时精神了:“没有没有!有官职的皆不在家中!都在就任之处!”
贾琮点头:“好。尽量别吓着孩子。”柳小七又翻了个白眼。贾琮回了个白眼,“孩子是民族的未来!能照看好女人和孩子的民族才能昌盛。说了你也不懂。”乃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崔老太爷,“看看就还我啊,这就要用呢。”
老头定睛一看,是块铜牌,正面刻了个楷体“燕”字,反面乃一大堆古怪的图案,惑然问道:“敢问这是……”
贾琮轻声道:“虎符。”崔老太爷浑身一震。
柳小七含笑道:“真定府就在隔壁。”
崔老太爷顿时热泪盈眶,拜地而哭:“天不亡我崔家啊……”那报信的崔氏族人也跪倒在他跟前,二人抱头痛哭。
贾琮等了片刻伸手道:“内什么……有点破坏气氛啊。不过您老得先把虎符还我。”沈之默孔允宪皆忍不住笑了。崔老太爷也来了精神,抹抹眼泪爬起来,双手送回铜牌。那族人又想哭又想笑,神色滑稽。
老头儿整整衣裳,取帕子擦干净脸,把两只胳膊往身后一背,威风立时回来了。此时衍圣公也从屋中出来,二人相对行了个礼。崔老太爷向贾琮道:“周国主,大恩不言谢。”贾琮微笑拱拱手。老爷子转身而去,一步步稳如泰山。柳庄悄然跟在后头。
午饭时柳庄才回来。崔家做事倒是撇脱,直送了那领兵的将军整整一匣银票子,求让妇孺略带两件衣裳、明儿再上路。崔老太爷低声道:“案子还没结,过几日再有变动也未可知。”
那将军不是齐国本地人,乃前几年从燕国投靠而来的。见过燕王几个儿子斗来斗去,世子说换就换说死就死,唯有银子最可靠。故此他笑呵呵抱起匣子道:“好说好说。末将不着急走,老太爷只管好生收拾。”
次日一早,除去崔老太爷自己得了齐王特赦,其余嫡支子弟不论男女老少悉数被送上了囚车,足有两百多口。霎时哭声震天。到了下午,路过清河县的客商说起一桩奇闻:有群青壮年男子不知何故躺官道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