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杨安跟随郭太监、鉴如和尚到了陈州, 暂于客栈中包了三个院子安置下来。那两位去求见陈王,杨安趁机同那些壮丁拉家常, 十几个人在院子里头热热闹闹。一时杨安从屋里取了两幅扑克牌出来笑道:“这个玩起来热闹,不像玩抹骨牌冷冷清清的。”
有个小头目一瞧便说:“早年我瞧我们东家少爷玩过这个!”
杨安一面洗牌一面问:“你会玩不?”
“不会。”
“容易的紧, 我教你们。”
杨安招呼众人围拢到石桌前教他们打扑克。笑闹之间,偶然侧身, 眼角瞟见圣人立在窗口朝外头张望。他想了想,放扑克牌让大伙儿熟悉会子,自己来到圣人房门口轻轻叩门。
圣人在屋里问:“是谁。”
“杨安。”
屋里迟疑了片刻:“杨将军可有事么?”
“想邀圣人出来打牌。”杨安道, “一个呆在屋子里太闷。横竖鉴如大师和郭公公都不在,咱们玩会子没人知道。”屋中寂然。杨安又道, “我管保那两位发觉不了。”
半晌,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圣人立在门口端详了他半日, 道:“你想邀朕打牌?”
“是。”杨安微笑道,“圣人来不来?”
圣人想了半日道:“只怕你们玩不痛快。”
“这个好办。”杨安道, “圣人换身寻常的衣裳,告诉他们你叫……王五福如何?令堂大人姓王,圣人行五。横竖没几个人见过你真容。”
圣人咬咬嘴唇:“朕没有寻常的衣裳。”
杨安笑道:“我借你。还有你别自称朕, 准保没事。”
圣人迟疑片刻,又看了杨安会子,一咬牙:“好。朕答应。”
杨安笑呵呵跑回自己屋里寻了套石青色的布袍出来, 圣人拿着自己换。杨安诧然:“合着你会自己换衣裳啊!我还当你们做皇帝王爷的都不会这些。”
圣人微愠:“我又不是傻子, 如何连换衣裳都不会了?”
“是我错了, 五福兄弟别恼。”杨安毫无诚意陪了个不是。圣人等了半日没有下文,气闷闷的换好衣裳。
二人出来,杨安指着圣人向大伙儿道:“这位是王五福兄弟。”有几个眼尖的看了看圣人看了看杨安,互视几眼。杨安无事人一般给圣人介绍小伙伴,“这位是刘蚱蜢,这是候明,这是陈石柱……”圣人有几分无措。
有个黑汉子笑道:“安子你从哪儿翻出来这么个小秀才!白得跟娘儿们似的。”
杨安笑骂:“你个呆驴子没见识!秀才不出门,尽知天下事。这本事咱们没有,咱们的本事秀才也没有。取长补短才好。再说念书必是好事。你们日后不盼着儿子念书么?”众人再看圣人,眼神略变,方才那点子蔑意已没了。
杨安遂扯了张凳子让圣人在石桌旁坐下,教他怎么打扑克牌,口里道:“这玩意是海盗从西洋学来的。西洋水手常年在海上飘着,无事时便打这个赌博消遣。每局时间短,打了会子也许船长大副之类的便喊他们做活去,随手可撂下。不像那些太太奶奶抹骨牌,一局能打小半个时辰。”
圣人笑道:“哪里有那么久。”
本以为打扑克容易学,谁知这帮壮丁学了许久学不会,盖因他们皆是从别国招募而来的、不认得阿拉伯数字之故,记牌甚是艰难。圣人倒是极快的学会了,燕国已推广这种数字两三年。杨安将牌一丢,道:“大家还是先学会阿拉伯数字,日后必有用处。”
圣人道:“这个唯有燕国在使,别国无用。”
杨安道:“这个省事便宜,比文字好认,已经被各国商贾学走了。从商户传到别家也容易的很。”
他乃站起来朝地上查看了几眼,从庭树下捡了块遂青砖片儿,在石桌上画了个阿拉伯数字“1”。遂指着道:“这个便是数字一。”
有人道:“一不是横着的?”
“文字是横着的,数字是竖着的。这个好记吧?”
“好记好记!横竖都只得一条,便是一。”
杨安拿袖子抹掉“1”,写了个“2”。“这个是二。像不像一只鹅?”他在“2”上添了几笔,画成一只鹅的模样。
“委实像!为何二字像只鹅?”
杨安一本正经道:“大概因为鹅的叫声挺像在喊‘二二二’?”
众人都笑:“像!大概是这个缘故。”圣人眼中微微含笑。
杨安遂依序教了壮丁们十个阿拉伯数字,且每个数字都扯点子到别的事儿上,众人学起来容易些。不一会子他们便记住了。再教打牌,立时学会。杨安拍手:“好了!可以玩儿了!”
有个认出圣人的汉子迟疑道:“咱们这个玩儿……郭公公回来只怕会恼怒。”
杨安假意皱眉:“说的也是啊……”旋即拍了下石桌,“这样吧。本来就人有多。每局的输家到门口放哨去,直至下两个人输了换他们。郭公公鉴如大师远远的在石桥那头冒头就赶忙进来报信。咱们登时收了牌,你们在院子里习武,我溜回去藏牌再出来和你们一道练,小王秀才溜屋看书。如何?”
众人笑道:“这主意不错!就这么办吧!”
大伙儿便开始打扑克,输家放哨。几轮牌下来,连圣人在内,所有人都熟络了阿拉伯数字。直打到天色将黑,那两位还没来。可巧杨安输了一回,摸着肚子道:“吃饭吧,不打了。”
众人喊道:“输了便不打了!杨将军好生小气。”
“哪儿小气了?这会子正经是饭点儿,那两位也该回来了。”
话音未落,外头放哨的喊道:“来了来了!快些收拾!”
杨安如闪电般扒拉起纸牌兜在前襟,喊道:“小王秀才快回去!”
圣人这才明白过来,撒腿朝屋内跑。众壮丁赶忙胡乱排成阵势练武来。只是各练各的,杂乱无章。
杨安脚程快,眨眼放好了牌回到院中,低喊道:“都跟着我!”遂跑到前头比划起来。旁人见了登时跟着他比划,瞬间整齐划一。鉴如和郭太监进门正好看见,齐齐点头。
当晚,二人找圣人说了些话。因门窗俱有人把守,杨安没偷听成。
次日一早他二人再出去,吩咐杨安领人习武。杨安口里答应着,等他们一走便领人打牌。小王秀才也出来一块儿打,大伙儿昨日已同他熟络了。黄昏时分那二位回来,众人假扮练武。用罢晚饭,那两位同小圣人密议,如此数日。
终有一日,他二人连圣人一道带出去了。打牌时有人喊:“小王秀才——打牌啦——”没人答应。
杨安道:“小王秀才今儿不打,有事出门了。”
旁边有人笑道:“杨将军你可拉倒吧!真当我们不知道他是谁么?”
杨安挤挤眼:“小王秀才啊!不然你说是谁成天跟咱们打牌?”众人心照不宣笑了笑,霎时有种一起做过坏事之感。
而后数日,小王秀才一直没机会打牌,每日回来面色皆不大好。住了有小半个月,众人搬离客栈、改去陈州城郊一处不小的庄子。鉴如和尚告诉杨安:“陈王已答应帮咱们买火枪了。”
杨安一愣:“买火枪?他帮咱们买?他出钱?”
鉴如叹道:“咱们出钱。举国唯有一家卖的火枪能用,偏他们不随便卖给人,须得托几家王爷帮咱们买。”
“啊?他们那么傻?有银子不赚?”
“他们如此倒是没错,不然非天下大乱不可。”鉴如又叹,“先弄到火器再说吧。”
杨安点点头,道:“火枪种类极多,用法各有不同,大师预备买那种?”
鉴如怔了怔,思忖片刻,问道:“你在南洋惯用那种?”
“平素使的都是流星三号。”杨安道,“前阵子悉数换成了流星六号。这枪好,比三号好多了。”鉴如乃细问了这两种火枪,杨安竭力撺掇他买六号。
他们在这庄子住下了。鉴如与郭太监时常出去招募人手,练兵之事交予杨安。怀才如怀孕。杨安之才日渐凸现,那两位也日渐器重于他。杨安发觉那鉴如和尚虽岁数不小却有几分单纯,郭太监全然不知军务,便愈发使出本事来。不知不觉杨安已成了除去那两位之外的头目。圣人虽淡淡的,无人之时也会与杨安多说几句话。
又过了些日子,火枪送来了。鉴如和尚瞧着一箱箱乌压压的火枪,略松了口气。郭太监在旁叹道:“这么点子,能做什么使。”
鉴如道:“还有别家。”
遂留下郭太监在庄子里,鉴如和尚出去办事。
这趟回来,鉴如犹如遇上了什么事似的,灰头土脸的面色也不大好看。乃拉着郭太监在屋中密议了大半日,又将圣人请过去。才过了不足一炷香的功夫,圣人拂袖而出,愠怒如胀气的河豚。过了会子,那两位沉着脸出去了。杨安在后头瞧了半日,只觉他们连背影都能瞧出踌躇不定来,十分好奇。
正想去套河豚的话呢,有个小伙子跑过来悄悄拉了拉杨安的衣裳:“杨将军……”
杨安心神不定:“有事?”
“那个……小王秀才想找你。”小伙子比划了两下,使劲儿眨眼,“就是小王秀才,前些日子跟咱们在客栈打双扣的那位小王秀才。”
杨安心中暗喜:“去哪儿找他?”
小伙子指着后头道:“那边不是有片榆树林子?”
“他已经在那边了?”
“方才他托我来找你后便过去了。”
杨安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你。”遂转身朝榆树林走去。
那林子不大,杨安是个打小打仗的,眼神极好。只张望几眼便找到了圣人,快步走了过来。只见圣人坐在一株大榆树底下,一只手紧紧攥着拳头,另一只手捏了根小树枝也不知折作了几段,满面通红,怒气都快能看得见冒烟了。杨安上前躬身抱拳:“圣人。”
圣人狠狠丢了手里的树枝:“杨将军,朕命你救朕脱身。”杨安微愕。圣人咬牙道,“朕原本便是被他二人胁迫。只因他们给了四王叔的血书,朕还想着他们许是当真为了我司徒家的江山着想。如今……朕再忍不得了。”
杨安忙问:“圣人,怎么回事?”
圣人狠狠一拳砸在树干上:“恶贼!丧尽天良!”
原来,前阵子鉴如和尚仗着武艺潜入宫中,偷听后发觉圣人是假的,便趁夜寻太皇太后打听,方得知圣人已出宫开脂粉铺子去了。遂与郭太监一道找到圣人,将吴王之血书交与他。圣人大惊,偏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暂留了郭太监在铺子里做事。他二人仿佛还有别的事儿,鉴如时常进宫找太皇太后,郭太监偶尔也去走两遭。忽有一日,捕快拿着杨安的画像来铺子里询问,可巧让鉴如和尚听见了,悄然从后头溜走。他回来后便与郭太监密议了一阵子,又走了。郭太监遂假托有要紧事与圣人商议,将他引到外头,强塞入马车半绑架的带到城北一处小宅子。他与杨安便是在那儿头回见面。次日一行人离开京城。
到了陈州,他二人虽一直同圣人商议如何联络诸王对付贾琮,多半是他两个自己商议,圣人插不上话。且圣人也压根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弄到的银钱。只是自己与被软禁无异,拿他们没法子,只得忍了。
前几日,鉴如匆忙跑了左近数国,有三国答应帮着买火枪,只是与陈王一样、没人肯出钱出人。鉴如气得破口大骂。忽然,有人给他出了个主意。鉴如虽也不愿意使,偏实在没有别的法子。遂快马赶回来与郭太监商议。方才又请了圣人去商议。
杨安听罢已猜到那主意必然不妥,问道:“圣人,什么主意把您气成这样?”
圣人冷冷的道:“因燕国国策有利于民,诸国百姓蜂拥而去,国力猛增。唯有以持枪官兵扮作匪盗,深入燕国工厂民宅,屠戮人口,惊吓百姓使之逃离是非地,方能拦住燕国如今之势。”
杨安拉了拉耳朵:“末将方才只怕幻听了。圣人说什么?”圣人不语。杨安一拳砸在树干上,“我操他十八代祖宗!谁的主意?”
圣人摇头:“他不肯说。”乃看着杨安,“求将军救朕出去!”
杨安咬牙摇头:“不成。咱们不能走,非将那王八找出来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