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慈于大理寺大堂高喊扇子是赝品,原告讼师长长“哦——”了一声:“那是赝、品、啊。”
人群喧哗, 被告讼师面如土色。陈大老爷骂道:“废物!废物!”徐慈已明白上了当, 又气又悔,跌足拍案。
原告讼师向下头的百姓作了个团揖, 又转身向罗曼道:“罗大人,在下请求让四位证人上堂。”
“批准。”
只见后头走出来四个人, 个个都是商户打扮。罗曼问他们是谁。原来都是京城几家大古玩店的掌柜。徐慈顿时如被抽了筋似的瘫软在椅子上。原告讼师拿着扇子问证人道:“请问四位,你们可认得这扇子。”
四人都说“认得。”“十二日前有人拿了来小店求鉴,模样甚是着急。”“小人瞧了半日,告诉他这扇子委实做得好,可惜是把赝品。”“小人只瞧了几眼便知道是赝品,今人仿制的。”“小人一眼就瞧出来了。”“小人还说,虽是赝品, 少有人瞧得出来。先生输在高手手里,输得不冤枉。”
“拿扇子求鉴之人四位可还记得么?”
“自然记得。”“做得这么好的赝品实在不多,故此记得特别清楚。”
“他在这大理寺大堂之上么?”
“在。”
“请四位指出来。”
那四人齐刷刷指着徐慈:“就是这位徐三爷。”
罗曼点头:“被告和被告讼师, 你们对原告方提供的证人和证据可有异议么?”
徐慈不言语。被告讼师强辩道:“一个赝品扇子,许是徐三爷外头买来的呢?怎见得就是贵人给的?”
原告讼师奇道:“哦~~既然不过是误买了把赝品古扇,为何徐三爷死活不肯承认?”
下头有人喊:“好不要脸!越是念了书的人家越不要脸。”
原告讼师忙说:“这位先生不要误伤无辜。在下也念了书,在下却是要脸的。”有人哈哈而笑。
被告讼师委实没多大本事, 竟不知如何应对。他后头有个儒生站了起来:“罗大人, 晚生有一文, 可明辨是非。”
罗曼绷着脸:“请先生宣读。”
那儒生咳嗽一声, 从怀中掏出一篇文章来, 又戴上眼镜,摇头晃脑念了起来。“夫《礼记》有云,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听从……”
徐慈身后那群老爷夫子跟着摇头晃脑,下头听众一片茫然。前头那多舌的忍不住同另一边之人窃窃道:“这老头说的什么?”
那人道:“我也不知道啊!”
有人大声道:“能不能说人话!”
“对!说人话!我们不是和尚,听不懂念经!”
罗曼一拍惊堂木:“肃静!”众人闭了嘴。
那儒生文章颇长。念着念着,有人都快睡着了,他还捻着胡须得意洋洋。最末有一段四六骈文,这儒生一壁念、一壁伸胳膊在空中比划。下头又有人大声抱怨:“有完没完!比蜜蜂还闹些。”
儒生得意之处被人打扰,怒朝下人瞪了一眼。这一眼他方发觉,听者眼神散漫、神色枯乏,几乎没人领略文章之妙,不禁恼道:“对牛弹琴!”
对面那原告讼师立时道:“反对!被告方侮辱旁听百姓。”
罗曼朗声道:“反对有效。本官警告被告方,如若再出言辱及百姓,将被逐出庭审大堂。”
儒生跌足,才要骂句斯文话,被告讼师在旁使劲儿摆手:“先生!罗大人已警告你了!”
儒生强压住怒气,带着三分火念余下几句骈文。上头林黛玉含笑低声向詹鲲道:“又让琮儿说着了。”
詹鲲低声问:“什么?”
贾琮伸脑袋过来:“林姐姐悄悄夸我什么?”
林黛玉嗔了他一眼:“你说,文人的撰文习惯极其难改,尤其他笃定自己没错。纵然有人叮嘱他只写‘情理’两样,写文章的依然会忍不住把‘律法’加进去。不然他便觉得文章不齐全。”
贾琮得意道:“我说什么来着?但凡不给他们神助攻,他们内部一定会出现猪队友——比猪队友更可怕的是自以为是狼队友的猪队友。”
詹鲲道:“文章委实写的好,故此听的人尚未察觉。不然,方才便有人打断他、不许他念完了。”
林黛玉道:“念完了指定得夸赞会子。”
果然。儒生一念完,后头几个人齐声叫好,夸赞“绝妙文章!”待他们夸完了,罗曼方正色道:“请被告方以通俗易懂的语言向本庭解释方才的文章——百姓们许多没听懂。”
话音刚落,下头众人便闹了起来:“听不懂听不懂!”“比和尚念经还难听些!”“嗡嗡嗡说的什么!”
儒生蔑然道:“他们自然听不懂,他们不过是群……”话未说完,被告讼师扑上去死死捂住了他的嘴。众人都知道他是想骂自己呢,立时起哄。
“啪!”惊堂木一响,罗曼大声道:“肃静!”听审的都知道这个大理寺卿是站在自己这边都,齐刷刷安静下来。罗曼再说一遍,“请被告方以通俗易懂的语言向本庭解释方才的文章。”
若般华丽文章,拿通俗易懂的语言解释,哪里还有用?儒生气得甩袖子便走。被告讼师在后头跌足。无奈,自己硬着头皮拿过文章匆忙看了看。这文章他之前并未看过。陈大老爷等人虽不得不请了个讼师,内里皆瞧不上人家是落榜书生。一目十行浏览完,被告讼师道:“这文章之主旨乃是,于情于理于法,徐三爷与姚氏皆不当和离。”
罗曼皱眉:“于情于理与法?如何个于情于理于法,请解释。”
被告讼师有苦难言。这文章引经据典洋洋洒洒一大篇子,无从解释。便听陈大老爷在后头冷笑道:“罗大人难道不曾听懂这文章?”
罗曼道:“本官倒是听懂了。既是公审,自然不是说给大人听了便好,须得说给百姓听才能算数。请被告方解释。”
陈大老爷道:“自古以来,官审民案,何来‘百姓听’一说。”
罗曼道:“自古以来,王爷不交田税,如今也要交了。”
陈大老爷一噎,抬目欲瞪堂上坐着的林黛玉。这女子再如何美貌,搁在他眼里也与恶鬼罗刹一般无二。可巧看到那女相身边坐着他嫡亲的女婿贾琮、悠哉悠哉靠在椅子背上吃茶,遂顾不上瞪林黛玉,改瞪了贾琮一眼。贾琮全然不察。陈大老爷又瞪了他会子,他依然不查,又吃了口茶。
被告讼师在旁低声问道:“陈大老爷,你可还有话么?”
陈大老爷怒道:“解释与这些泥腿子听!”
原告讼师立时道:“反对。被告方侮辱旁听百姓。”
“反对有效。本官再次警告被告方,出言辱及百姓将被逐出庭审大堂。”
陈大老爷气得再瞪贾琮。贾琮这回终于察觉到了,望着岳父微微含笑点头。陈大老爷咬牙不已,向被告讼师吼道:“解释!”
罗曼道:“被告方请勿咆哮公堂,警告一次。”
陈大老爷气得拍案而起,被告讼师赶忙凑近前低声道:“我的大老爷!你当真想被赶出去么?”陈大老爷费力气压住怒火,坐下了。
被告讼师又瞧了瞧那文章,硬着头皮道:“这文章说,徐三爷与姚氏夫妻和睦,深情不渝。”
只听姚氏悠悠的道:“那文章胡言乱语。徐三爷与小女子情分极浅,否则岂能得了把扇子便欲休妻?”
被告讼师只做没听见,跳过‘于理’直接说‘于法’:“我朝律法虽可呈诉离婚,并无本案情形。故此,依照律法,休妻未遂不可做和离之依据。”
罗曼闻言点点头:“委实如此。我朝婚法也有呈诉离婚。例如妻背夫在逃、夫逼妻为娼等,并无攀附权贵休妻未遂。”
下头顿时哗然。被告方一个老爷怒道:“谁让他写的这文章!专门坏事!”
又一个道:“此事揭过!再议!”
谁肯揭过?姚氏站起来冷笑道:“如此说来,我姚佳箴堂堂正正三媒六聘嫁入徐家三年有余。亲和妯娌、侍奉翁姑、教养儿子,不曾犯半点错。反倒受尽他徐家欺凌折辱,还险些无过被休,竟不能呈诉离婚?这律法可合理么?”
下头立时有数个大嗓门齐声喊:“不合理!不合理!不合理——”
又有人跟着喊:“不合理——不合理——不合理——”
人皆易从众。见旁人喊的欢,并此案是非分明不说、上头那群官老爷是站在哪边的简直洞若观火,遂更多人跟着喊:“不合理——不合理——不合理——”眨眼睛满堂皆跟着喊了起来,声音越喊越大。
罗曼重重拍了三下惊堂木:“肃静!”众人见他嘴角含笑,纷纷安静下来。罗曼站起来转身向贾琮林黛玉等人拱手道,“王爷,相爷并各位大人。此案清晰明了无须赘述。只是委实缺乏律法依据。下官没法子判原告胜诉。”
下头立时有人大喊:“律法不公!”
旋即有人跟着喊:“律法不公!”
众人齐刷刷跟着喊:“律法不公!”
贾琮乃负手站了起来,一副要说话的模样。众人霎时安静。贾琮乃道:“大家说的很是。我朝婚法于这一则上,委实不齐全。只是,并不能因为婚法不齐全便违法而断。”
众人愕然。才要大声争辩,姚佳箴先站起来道:“既然如此,敢问小女子该如何讨要公道。”众人登时屏气凝神听着。
贾琮微笑道:“等。”
姚佳箴大声道:“等什么?等多久?”
贾琮离开座位往前头走了几步,向下头一众百姓道:“婚法不齐全、甚至不公道。这问题我们已经发现了。然而婚法里头只有这一条不齐全么?不止吧。至少姚女士这案子里头另外一个细节,婆家欲抢夺媳妇嫁妆、媳妇不肯给便断了衣食供给,也是应该和离的。除去这两件以外还有没有呢?肯定还有。本王相信在场各位父老乡亲都能举出例子来。然而律法为国家基石,断乎不可违。”他顿了顿。下头的人都看出他话没说完,都不喧哗。贾琮没得到装逼的机会,乃大声接着说,“然而,律法可、以、修、正。”
“轰——”下头一阵哗然。
贾琮已走到了三位主审案前,拿起罗曼的惊堂木一拍,“啪!”立时如鹞子进林、百鸟哑音。他正色道,“韩子曰,物不平则鸣。然世事并无绝对公平,总有这样或那样的不公。就拿今日这案子而言吧。不错,徐家委实对姚女士不公。深究起来,为何会不公呢?各位,先对姚女士不公的是徐家内院的婆母、妯娌、小姑。而这些不公姚女士都只能忍着,因为她丈夫徐慈并没有出来保护她。”贾琮方才没装逼,忽然很想装一次,“谁敢对本王媳妇不公试试?本王放三味真火烧死他!”
“轰——”下头又是哗然。
贾琮满意了,再拍惊堂木。“也不怪徐慈对姚女士不好。他根本不喜欢这个媳妇。姚女士乃是徐家与姚家两家定的,并未征求徐慈本人的意见。娶了个不喜欢的媳妇,也许不会对她又多不好,但没事一定会想不起她来。假如徐慈和本王一样娶了心爱之人,徐大奶奶也许就不会寻那女子的不是了——人都是欺善怕恶的嘛。”下头不少人点头,徐大奶奶浑身发颤。
“故此,婚法里头不公平不合理之处不止一样。本王宣布,将对燕国婚法进行补齐、修正,使之完善、合理、公平,以保障善良无辜的寻常百姓之权益。唯有如此,律法方能替百姓申冤、替人民造福,方能护佑国泰民安,方能保全江山万代。”
“好!”下头有人高呼一声,挑头鼓掌。旋即满堂鼓掌。
贾琮含笑望着姚佳箴道:“还请姚女士暂且等些日子。待本王修正婚法之后,欢迎你再提起离婚诉讼。”
姚佳箴含笑点头:“好。我等着。”
贾琮又望着下头听审的百姓:“到时候也欢迎大家再来听审。”
“好——”“我们必来——”众人一阵呼喊。
被告营中有人站起来欲说话,让另一个拉着坐下了。那人低声道:“莫说话。”他轻叹一声,看向同伴。“方才贾琮所言,最要紧的一句你们可留意到了?”
众皆茫然:“不是变法么?”
那人摇头,再叹:“以保障善良无辜的寻、常、百、姓、之权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