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琮是个急性子, 柳小七也好奇心重。二人商议着,虽不知道那庙里头有什么,至少能挖出许多皇帝家的黑料,扩散去别国也是项绝佳舆论武器。事不迟疑。遂连夜跑到杨家把武警大队长杨嵩从炕上挖起来, 往新成立的武警学校点了二千名学员临时出夜操,直扑万寿禅寺。
京城大路两旁已竖起了清油路灯,幽光朦胧, 夜市尚未散场。一队人马穿城而过, 兵士皆穿着迷彩军服。逛夜市的百姓不免好奇, 探头张望、胡乱猜测。空中明月高悬。虽不似十五日那般圆如玉盘,倒也亮汪汪的可爱。忽然, 小队长领着学员们唱起《少年壮志不言愁》, 贾琮有种诡异的时空错乱之感。
寺庙本是庄严之处。积雪未化,映在月亮之下甚至肃穆。杨嵩指挥学员们在万寿禅寺四周布控, 大门小门皆围堵了。这般大动静,早惊动寺中僧侣。两个和尚提着玻璃罩的清油灯走出天王殿,正瞧见贾琮柳小七二人领着亲兵穿过山门进来。四人便在殿门口脸对脸立着。和尚合十行礼,二人还礼。
当中一个和尚认出贾琮, 道:“周施主元宵节那日来过。”
贾琮点头:“不错。今晚前来,盖因有事求见宝刹主持了尘大师。”
另一个和尚道:“若是为了见主持, 何故领兵而来?”
贾琮道:“自古以来,兵不讲理。领兵是为了告诉主持, 晚生未必会同贵寺讲道理, 我们双方地位并不公平。”
两个和尚齐声诵佛, 面色却沉稳。乃转身领他二人往方丈院而去。杨嵩与众武警学员留在外头。
了尘大师安然坐在方丈室中,听得两位僧人报信,命请来客进屋。遂合十施礼,又请他二人落座。柳小七先坐下。
贾琮站着朝老和尚作了个揖,道:“大师,夜晚冒昧打扰,很抱歉。”
了尘不敢坐,也站着道:“摄政王连夜领兵围寺,想是有什么缘故?”
贾琮点头:“有。想知道万寿禅寺除了是座和尚庙和皇家养生堂之外,还有什么兼差。您可别说没有。单凭了缘大师随随便便就猜出我的身份便可知道,你们十分关注朝廷局势和朝中要员长什么模样。”
了尘诵佛道:“委实有。只不便告诉摄政王。”
贾琮假笑道:“真不能?要不再商量一下?我还是比较希望能够用文明解决问题。大师实在想逼我修葺万寿禅寺我也只能从命。”
了尘道:“小寺乃方外之处,摄政王何必……”
贾琮打断道:“这世上许多寺庙庵堂皆在方外,贵寺绝不在其列。大师,没有任何地方能够完全独立于政权之外。小王可以给宗教场所相对自由,也只是相对而已。借口也好找。闻法绿了大半个京城的权贵,连坐这玩意可是你们司徒家自己定的。”
了尘合十道:“闻法之事乃燕王之命,小寺迫不得已。”
“你们可以再迫不得已一次。”贾琮道,“既然大师不愿说,那这样吧。西城门外天齐庙挺大的,今晚就请各位大师悉数启程过去。万寿禅寺,我会清理修缮,日后改成博物馆什么的。”
柳小七道:“别!天齐庙里住了许多和尚,还有道士。既然要连夜清算,还是送去刑部大牢暂时关押吧。就说是因为查出了闻法和尚的绿帽案还有枝节,不知道这些和尚到底有多少是干净的、多少是睡过京城贵眷的。只得暂且悉数拿了。过几个月,这事儿查明白了,再把干净的送去天齐庙。想当和尚的接着当和尚,想还俗的还俗。”
了尘大怒,喝到:“放肆!”
贾琮耸肩:“紫禁城一日游都轰轰烈烈一两年了,这算什么放肆?再说,我们再野蛮,能比得上先帝么?九泉之下吴贵妃的冤魂必不肯答应。”
了尘好悬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半晌,指着贾琮说不出话来。柳小七好心道:“我们是猜出来的。”
贾琮接着说:“其实相当好猜。而且吧,这事儿真没什么奇怪的,古今中外比比皆是。大师不用吃惊。您想必也是看过史书之人。从春秋时起,卫宣公楚平王不都抢过儿媳妇么?五代十国那阵子有个什么皇帝专门睡儿媳妇的我都忘记叫什么了。最著名的应当是杨贵妃吧。啧啧,杨贵妃吴贵妃,贵妃这个封号真是不太吉利。外洋也不少,民间更多。**通奸从有人类社会开始就有了,直至人类灭绝才会消失。真的,稀松平常。若是因为这个缘故不许人家闻空大师还俗,小王觉得太莫名其妙了。”
了尘望了他二人半日,道:“闻空生而不洁,当潜修佛法以赎罪业。”
“放屁!”贾琮拍案。柳小七顿时微笑起来,抱臂围观。贾琮绷着脸道,“闻空难道不是最无辜的么?那两位把他生下来,问过他自己同意么?罪过分明是先帝一人的。婴儿干干净净投胎降世,父辈之过与他没半文钱瓜葛。”
柳小七听他只说了这么几句便闭嘴,皱了皱眉不大满意,在后头道:“因为啊,扒灰这种事,他们和尚觉得是罪过。既是罪过,就得找个人来惩治了撒气。他们这些人,分明知道是谁之过,因不敢问正主之罪、便只能迁怒无辜婴孩,明晃晃的欺善怕恶。”
贾琮赶忙接口道:“不错。婴孩和吴贵妃皆为受害者,大师却将该给加害者之罪再次撒在受害者身上,实在有点无耻。”
了尘无言以对,只得合十。半晌乃道:“有损天家威严。”
贾琮立时道:“哪里有损天家威严了?闻空是个弃婴,不知父母。他若还俗,大概会干脆姓闻,或是跟你们万寿阐寺姓万。一个寻常的小和尚,与天家何干。”了尘依然摇头。
柳小七道:“大师也不必惦记什么天家威严。天家威严从太皇太后卖爵开始便没了。”
了尘淡然道:“卖爵之事乃是摄政王提议的。”
“哎呀!”贾琮抚掌,“您老连这个都知道!但我只是提议,还得太皇太后采纳吧。当时我太师叔一僧大师还在吧。他是反对的吧。然后他就被害死了吧。”贾琮龇牙道,“了尘大师想必也反对了吧。只是反对无效吧。嗯,从这一节来看,你手里力量有限。而且你的才智也有限。不然,你可以想出另外一种法子来替太皇太后弄到养紫禁城的钱,那就不用卖爵了。”
了尘哑然。贾琮含笑道:“小王想问一声,贵寺那些弃婴是全部都不许还俗,还是只有闻空不许还俗。”
了尘道:“闻空身世与旁人不同。”
贾琮“嗯”了一声:“那就是其他人若想还俗还是可以的?”了尘迟疑许久,点点头。贾琮道,“我明白了。你们还用得着闻空。要么是用他的模样,小伙子长得很好看;要么是用他的才学。听说此人诗写的不错,还在学医,保不齐还有别的功用。故此大师不愿意放他自由。”他回头向一个前几日跟着他来的亲兵道,“你认得闻空大师的院子吧,抓羊来。”
亲兵答应一声,领着几个人走了。柳小七失声大笑,指着他道:“你这厮就是个强盗!”贾琮挤挤眼。
了尘顿时有了不详之感:“摄政王意欲何为?”
贾琮笑眯眯道:“大师不是听了么?抓羊啊!”
抓羊乃是特种营术语,指假扮土匪抓人。几位亲兵出了方丈院,入鬼魅般贴着路边无声跑动,眨眼潜至闻空院外。有位兵士朝里头张望,见院中无人、屋内有光,便挥了挥手;兄弟们跟上。到里头戳破窗户纸瞧了瞧,少年和尚闻空正坐在案前读经,屋内再无旁人。领头的兵士微笑打了个手势。
只听“咚”的一声,有人踢开了房门。闻空忙扭头观望,却并不见人影。遂撂下经站了起来,口中问道:“是谁?”一面朝门外走来。这孩子当真毫无常识。懵懵懂懂跨出门槛,见四下里寂然无声,唯有满庭清月,喃喃道,“怪了……”话音未落,有条胳膊从背后直劈上闻空的后脑。闻空“哎呦”一声向前栽倒。他正栽在半空中、眼看额头要朝地上青砖扑去,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灰蒙蒙的麻布袋子从上往下斜兜过来,稳稳当当套住了闻空的脑袋。袋口旋即一扎,闻空眼前便黑了。张口正要喊,后脑又捱了一下子,当即晕过去。
兵士们又解开麻袋,先堵住他的嘴,再蒙上眼睛,再捆了手足,最后重新套入一个大麻袋,扛着走了。可怜风姿卓绝的一代诗僧骤成麻布包袱。
那头贾琮还在与了尘大师扯皮,便听那几个亲兵回来了,含笑问道:“抓到了?”
亲兵行了个军礼:“报告,圆满完成任务。”
贾琮点头:“辛苦你们了。”乃向了尘道,“我们把闻空抓走了。”
了尘大惊:“你们抓他作甚?”
“不作甚。”贾琮道,“您老和了缘大师肯定不会告诉我们为何不放他还俗。故此我打算先送他到土匪窝去养几个月,让他换上土匪的衣裳、跟土匪吃住在一起。他不是会医术么?就当个匪医好了。等他头发长出来,再设法招安土匪、把他一道招安。然后派人给他发良民户籍,他就直接变成良民了。他本来就想还俗的嘛。”
了尘呆了:“这!岂有此理!”
贾琮委屈道:“怎么能怪小王!小王若想知道闻空还俗了会怎样,不就只能让他先还俗看看么?不然我还有什么法子?要不大师帮我想一个?”柳小七哈哈直笑。
了尘是个出家人,何尝见过这般肆行无碍的,气得面如金纸手足发颤。良久,他叹道:“天道不存,神佛无奈。”
贾琮摊手:“好了好了,显见小王今晚是套不出大师话的。那就先这样吧。先请各位师父吃些苦、移步刑部大牢。等我们清查了万寿禅寺当中机密之后,还想当和尚的再给你们另外选个寺庙。”他乃站了起来,回头吩咐道,“去寺外请杨大队长领人进来,让他将这庙里的和尚悉数抓走。和尚喊冤没关系,告诉他们刑部官员必还正经和尚清白,但绝不放过一个淫僧。再派人去五城兵马司。赵承大人这会子已下衙了,喊他回去加班。让他们准备好告示,明儿一早务必贴满京城——万寿禅寺多位和尚与良家妇人有染,官府正在详查此事。寺庙暂时贴封条封起来。”两个亲兵答应着,转身便走。
了尘喝到:“站住!”两个亲兵犹如未闻。了尘长叹一声,望着贾琮道,“让他们回来。小寺委实不曾做什么与摄政王不利之事。”
贾琮眨眼:“你说。”
“先请那两位施主回来。”
贾琮遂喊了他二人暂且回来。了尘拿起案头的清油玻璃灯,起身出门。贾琮等人在后头跟着。一路走到藏经楼。万寿禅寺乃是大庙,藏经楼极大。了尘领着他们上楼,穿过几间满是书架的屋子,终在一架大书架跟前拨动了机括。只听“咯吱吱吱”一阵响,书架从当中滑开,露出一扇门来。里头是一间大屋子,屋中四面墙皆是书架,并燃了许多玻璃油灯、明如白昼。案上设着文房四宝,十几位僧人伏案而书。
了尘道:“我寺奉太祖爷密令,另修一部本朝史书。”
贾琮朝里张望道:“除去朝廷史官官修史书之外,大师们再另外修撰一部史书?”
了尘道:“太祖爷道:自唐以来,史官皆听皇帝之命修史。朕之后人也少不得有不肖之徒。做下些没天理之事,又命史官遮掩起来,或是反倒诬陷旁人。史为后世之鉴,不可如撰文般胡闹。遂命本寺之僧人另修一史。不得扯谎、不得替人遮掩丑事、不得诬陷清白之人。”
贾琮点点头:“太祖爷是个有远见的。那……先帝扒灰你们写了么?”
“写了。”了尘道,“先帝并非……不过是那阵子太上皇有些放肆,惩治他罢了。”
贾琮哂笑道:“他想惩治自己的儿子,却拿一个无辜的女人开刀,真真无能之至。”乃又问,“先帝挖开他老子的皇陵偷陪葬的东西,写了么?”
“写了。”
“你们知道的真多。太祖爷哄骗天师道弥勒教呢?”
了尘诧然:“王爷连这个都知道。此事乃是太祖爷亲自叮嘱小寺写的。”
贾琮竖起大拇指:“太祖爷这个人不错,难怪能开国。我敬他是条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