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在城南的大宅子如今改做了慈善女学,实在这个女学里头的学生悉数为当年宫中女卫营的人,陈瑞锦略施小计从几个尚不知世事柳家女儿口中哄出名单来。她们念的书、学的本事自然与别处不同。女学生就在学校住着。到了假日,想回养生堂瞧瞧的也可以回去;可没几个回的,唯有柳明月时常去猎鹰书局看她哥哥叔叔。因名字相近的女孩儿好几个,难免有人或猜到或疑心这几个人与柳明月是一家子。只是在宫中和养生堂多年,并不敢问。
这日贾安娘正领着姑娘们试新建的障碍训练器材,忽有人来报:“校长,门外来了个小女孩,想找她姐姐。”
贾安娘问道:“她姐姐叫什么?”
“说是叫柳明月。”
柳明月在人群里头听见了,忙跑出来:“我妹子只得六岁。她一个人来的?”
门子道:“委实六七岁的模样,一个人,并没大人跟着。眼睛敞亮。”
贾安娘吩咐同僚道:“你看着这些孩子,我同她去瞧瞧。”乃领着柳明月出去了。
到了大门口一瞧,果然是柳明漪。一身干干净净的红衣裳,绷着小脸蛋子像个小大人,看见柳明月便喊:“明月姐姐!我找陈姑姑!”
柳明月忙拉了她问:“你怎么一个人来了?若遇上拍花子的可如何是好?”
柳明漪指着马车道:“我跟赶车的大叔说了,送我过来,我姑姑重重的给车马钱。陈姑姑呢?”
柳明月道:“陈姑娘今儿不在。”
柳明漪跌足道:“早知道去荣国府了。”
贾安娘听说过这孩子机灵,先赏了马车夫五百钱打发他走了。柳明月扯着妹子跟校长道谢,又问她寻陈瑞锦何事。
柳明漪急道:“明月姐姐快去找陈姑姑!你七叔和我大叔你二叔吵起来了,这会子保不齐都打架了。七叔一个打不过他们两个。”
柳明月问道:“他们做什么吵架?”
“大叔和你二叔要罚庄儿哥哥,殷七叔不肯。”
柳明月立时竖起小眉毛:“凭什么罚我哥哥?”
“他们都说庄儿哥哥惹祸了。”柳明漪嘟起嘴来,“方才有人欺负我娘、我帮我娘骂了那个女人几句;那女人又要打我!庄儿哥哥才打她的。”顿了顿,“谁知道她那么不经打,一招就伤了。我娘把天都要哭塌了……”
柳明月忙扯了贾安娘的衣襟:“校长!我要去找陈姑姑!”
贾安娘思忖片刻道:“此事本是外人没理,你哥哥不过自卫罢了。他打的人是谁?”
柳明漪顿时矮了气焰,嘟囔道:“是个什么公主。陈姑姑不是也认得一个公主么?让她帮着求个情么。”
贾安娘含笑道:“不怕。这天底下的公主唯有建安公主不好惹,她这会子不在京中。”遂回学校略安排了会子,又命下头的人驾马车出来,带着两个小女孩往猎鹰书局而去。
到了巷口下马车,书局的伙计正在四处张望呢,见着柳明漪赶忙跑上前来:“小祖宗!跑哪儿去了!”又大喊,“明漪姑娘找到啦~~”
柳明漪撇嘴道:“我既跑丢过一回,又何尝会跑丢第二回?圣斗士从不犯相同错误!”贾安娘忍俊不禁,弹了一下她的小脑门儿。柳明漪又问,“庄儿哥哥呢?挨打没?几个叔叔打架没?”
伙计笑道:“三位爷好悬要打起来,忽然发觉明漪姑娘不见了,顾不上打架都找你去了。庄少爷在后院跪着呢。”
柳明月赶忙拉了她们校长就跑,柳明漪在后头跟着,一径跑到后院。只见柳庄端端正正跪在院中半分不像在受罚,倒像是在练功。柳明月喊着“哥哥”,一壁摇了摇贾安娘的胳膊仰脸看着她求助;柳明漪冲上去便拉他:“快起来!我们搬来救兵了!”
柳庄眨巴眼睛看了看贾安娘道:“小子正在受罚,请恕不能行礼。”又对明漪低声道:“叔叔没许我起来。”
贾安娘道:“明漪,你叔叔既是找你去了,快些告诉他们你没丢。”
柳明漪答应一声转身就跑。她倒是机灵,先跑回家给她母亲瞧了瞧。戚氏果然已哭肿了眼,见她好生生的,如得了心肝一般,搂在怀内又哭。柳明漪轻声说:“娘,待会儿我再陪你。叔叔们找我去了。”戚氏赶忙放手让她走了。
不多时,柳二先得了信儿赶回来,见柳明漪欢蹦乱跳的满街跑,好悬没忍住揍她一巴掌。柳明漪还直上前拉住他往里拽:“殷二叔你回来啦!快快让庄儿哥哥起来!”
柳二跟着她到后院一瞧,柳明月气鼓鼓的蹲在她哥哥身边,并有位蓝衣女子含笑立在一旁。柳明漪喊道:“殷二叔回来了!庄儿哥哥快起来。”
那女子上前裣衽行了个万福道:“在下乃清华慈善女子学校的贾安娘。”
柳二回礼问道:“敢问这是怎么回事?”
“明漪好生机灵,恐怕你们几个大人打架拆屋子,雇了辆马车上我们学校欲找陈姑娘过来帮忙。”贾安娘道,“先让孩子起来吧,横竖已罚了这么久,他也没什么大错。”
“没错?”柳二哼道,“贾夫人可知道他打伤了谁?”
贾安娘道:“不知道。他一个孩子打大人也不过那样罢了。”
柳二道:“他是学过功夫的,那大人乃弱质女流。”
“若是如此,这孩子想必没使出什么力道来,不然那个女流这会子大概已经死了。”贾安娘道,“可见他还是很懂事的。只是经验不足,没想到只使了那么点子力气也能伤了她。”
柳二瞧了柳庄一眼:“我知道他并没使力气,只是终究惹了祸。那女子乃是临安公主,太上皇之女、襄阳候府之孙媳。”
贾安娘道:“无碍。我方才已问过他了,委实是临安公主无礼。见六七岁的小妹子被大人欺负,身为哥哥挺身而出是对的;他若袖手旁观才该教训。回头烦劳殷七爷给襄阳候府送份礼去算是谢罪,再请御医瞧瞧便是。孩子终不过失手罢了。”
柳二道:“贾夫人当真不知此事关节所在?”
贾安娘挑了挑眉头:“请殷二爷赐教。”
柳二道:“他打伤的是临安公主。”
贾安娘道:“我知道啊。那又如何?难道殷七爷还会惹不起临安公主?”
柳明漪在旁喊了起来:“他们都觉得我们惹那个公主不起!”
贾安娘道:“临安公主没有兄弟,与孤女无异。襄阳候府也不必顾忌。襄阳候身子快不成了,怕是过不去这个秋天。他一没了,那府里便不再是侯府。”
柳明月轻声道:“只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贾安娘笑道:“我老子也是文英侯呢,不比他低。”
柳二猛然想起来:“是了。贾四先生买了三代侯爵。”
贾安娘道:“殷二爷若在意这个——七爷是不便买爵的,可以替四爷或是庄哥儿买一个。”
柳二才要说话,忽又闭嘴,再猛然蹙起眉头,仿佛让自己噎着了似的。柳明漪在旁催道:“殷二叔!快让庄儿哥哥起来嘛~~”柳二没听见,只管怔怔的出神。柳明漪再欲催,跪在地上的柳庄轻轻“嘘”了一声。柳明漪只得瘪着嘴老实等着。
良久,柳二如大悟般长叹一声:“庄儿起来吧。”柳庄答应了,干净利落的爬起来掸了掸膝上的灰土。
那哥俩不知找到哪里去了,贾安娘又是要紧的客。柳二无奈,只得充作主人请她到静室喝茶。贾安娘遂细问柳明漪经过。
原是前两日建安公主的大丫鬟粲儿带了个襄阳候府的媳妇子来,那媳妇子本是临安公主的陪嫁。贾环两口子离京之事他们府里并不知情,临安公主打发她来向姐姐请个安,只见到了粲儿。粲儿与她闲聊时提起了戚氏,那媳妇子便说:“既是宫里的花样子,姑娘改明儿也带我去瞧瞧。”粲儿想着,公主倒是颇瞧得上那绣娘,给她带个生意也好,遂领着这媳妇子去了。
谁知临安公主听说建安公主才刚从外头玩了两三个月回京、又回娘家住对月去了,心中又是不平、又是抱怨她也不打发个人来跟自己说一声,满腔烦郁无处发泄。她身边几个要紧的奴才皆瞧出来主子不痛快,只是不知缘故,便劝道:“公主可要出去走走、散散心?”她便答应了。
今儿先是逛了几家铺子,因偶见一处绣坊,想起建安公主提起的那个宫里出来的绣娘,便过来瞧瞧。戚氏自是喜出望外,恭谨不已。临安公主瞧了瞧她替建安绣的一幅屏风,赞道:“委实好活计。”遂也欲订一幅。只是她命戚氏先绣自己的。“横竖建安姐姐也不知何时回京,并不着急。”
戚氏却是为难,道:“建安公主先来的,奴婢委实不便。”
临安公主原是心里不痛快,诚心想占建安公主一个先儿自己舒坦些,谁知这奴才竟不肯!立时大发雷霆,憋了这两日的火悉数倒了出来。此事虽是她无理,奈何她身份高贵,戚氏不敢争辩,赶忙跪下认罪,只是不肯答应先绣她的。临安公主趁机泄愤,命人掌嘴。
偏她们来得热闹,有孩子看见了,赶出去告诉柳明漪:“你们家又来贵客了!”柳明漪兴冲冲扯着柳庄赶回家看看,正撞上人家打她母亲。柳明漪能答应么?小老虎似的跳起来拦在戚氏跟前。
临安公主愈发恼怒。她自小长在宫中,年幼时也曾高人一等;后来宫中巨变战战兢兢;再嫁入侯府,因没有依仗、并不敢放肆过日子;如今已是多年没尝过被奴才惧怕的滋味了。她既姓了司徒,整治两个寻常百姓还不容易?今儿邪火迸出,直喝“打死这无礼的小孽畜!”
柳庄心里明白柳明漪是他族妹,又不认得临安公主是谁;这些日子跟着柳小七,性子虽没大变、暗暗的胆子也大了几分,遂冲上前打了临安公主一掌。他也没想到就那么把临安公主的肋骨打折了……
贾安娘听罢哭笑不得。柳明漪才说到一半的功夫,柳家那哥俩便回来了。柳小七说:“此事当真怨不得庄儿,对吧贾夫人。”
贾安娘道:“委实怨不得庄哥儿,却是七爷的不是。”柳小七一愣。贾安娘看了看柳庄,“此事他别的都没错,唯独错在下手太重。你们家教了他功夫却没教他轻重,乃是家长失职。如今既然殷七爷是他监护人——额,他是七爷养着的,他做的错事应当算在七爷头上。”
柳小七道:“如何能算在我头上?我养他才将将半个月。”
贾安娘正色道:“纵只养了一日也得算在你头上。养孩子不容易。殷七爷既舍不得责罚他,必得教会他轻重。不然,今儿他懵懂之下伤了个没依仗的女子,明儿若懵懂之下打伤了什么不好惹的,性命就没了。例如临安公主,她哪里知道寻常百姓家里有人敢动手打她?无非是满心以为她便是把这一家子都杀了亦无碍罢了。”
柳明漪喊道:“她不讲理。”
贾安娘抚了抚她的头柔声道:“小姑娘,你记着。道理只能跟实力相当的人讲,一如真理只在火炮射程范围内。”柳明漪懵懵懂懂。贾安娘轻轻一笑,“再有……”她看了看柳家几个男丁,“我知道各位殷爷皆是举世难得的武学高手。当今世上比你们高的也不是没有。杏林三盗个个强似你们,其中两个已死。一个仿佛是死于毒.药,另一个死于火.枪,都死得极容易、极出乎意料。”
柳小七道:“火.枪的厉害我知道。”
贾安娘点头,又抱拳道:“近日殷七爷整治市井,辛苦了。”
柳小七也抱拳道:“城南那头也多亏贾夫人之亲友整治,肃然清静多年。”
贾安娘道:“城东多贵、城南多富,官府本就看重,倒是没我们多少事儿做。殷七爷若能长长久久的整治城西,京里头便安全多了。”
柳小七道:“如此一来,城北不就愈发乱了?:”
贾安娘道:“总得给黑暗留一个角落。百姓若呆着不安全,自然会搬家的。再说,殷七爷难道还给街市划了线不成?别处有奸邪之徒也可以去收拾的。我们这些人家若不是身份不便,也早收拾了。”
柳小七含笑道:“太远了些便不愿意动弹,得空再说吧。”
柳二柳四在旁听着,分明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偏总觉得另有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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