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终于把他老子的官撸掉了,稍稍松了口气,安心念了几天书。零点看书这一日还在听苏铮讲课,忽有人从外头飞奔进来喊道:“苏大人!环三爷!大街上来了好多兵马横冲直撞!”
可巧葛樵在书房蹭课,闻言站起来道:“我去打探。”苏铮尚不及叮嘱一句话他便走了。
贾环瞧老头坐立不安,宽慰道:“杨大哥跟着姑父呢。再说他一个从一品户部尚书,圣人心腹国之栋梁,谁敢胡乱动他?”
苏铮摇摇头:“我恐怕天下自此不安。”
贾环道:“还有贤王呢。”
苏铮叹了一声,不言语。
等了许久葛樵才回来,道:“山东都指挥使司刘侗率一万兵马进京,李国培不见了,没人见他和他的人马出城。”
贾环问道:“各位大人呢?在衙门都还平安么?”
葛樵道:“各大衙门暂且无碍,只是都有人领兵进去走了一圈,把诸位大人吓得不轻。”
苏铮拍案:“偏圣人不在京中!”
贾环道:“偏圣人将御林军引出了京中。”
苏铮瞪了他一眼。
这日林海回来得极晚。因明日有朝会,他特去了一趟贤王府商议对策。林海欲请几路忠心的大将入京主持局面;司徒磐只说恐引狼入室、且再看一时;林海道只恐时不我待、乱局早生;司徒磐说如今压根不知道哪路大将真是忠心,纵然探查也须得花些时日……二人争了半日不欢而散。贾环看着林老头有几分可怜——跟司徒磐商议这个不是与虎谋皮么?李国培既然不曾跟刘侗打一仗,这俩纵不是一伙的也八成有联络。
离开林府,街面上已极为萧索,时常可见兵士提枪走过。贾环顾不上回府,先往镖局去了一回,与龚三亦见面。
龚三亦面上难掩喜色,道:“这会子只是司徒磐在做戏。只看那些兵匪子个个安安分分的就知道了,他无心闹大,只想震慑人心。”
贾环皱眉道:“我只怕他引火烧身,闹得太大不好收场。”
龚三亦道:“咱们暂且隔岸观火,看这群王爷皇子爱如何如何。”
贾环一时也没旁的法子,只得暂回府去了。
才一到门口,便听见有数人在喊,“好了好了!三爷回来了!”抬头一看,好几个丫头小子眼巴巴的瞧着自己,随口问:“做什么呢?”
只见贾母跟前的琥珀道:“三爷一直没回来,老太太挂念呢。”
贾政身边的一个小子也道:“老爷也十分忧心,命小的在此候着,三爷一回来便去回他他好安神。”
再一瞧,连李纨屋里的银蝶也在。贾环有几分好笑,道:“我这就去见老爷,回头往老祖宗院中去请安。”说着快步往贾政外书房而去。
贾政已得了小子飞快的跑来报信,一见贾环劈头就问:“怎么才回来?如今满大街都是外头来的兵,遇上他们蛮起来不是玩的。”
贾环道:“因在林姑父家中念书,他回府极晚,又问了些朝廷之事。”
贾政忙问他林海可说了什么。
贾环道:“只看明日朝会了,横竖咱们关门闭户的诸事不管。”
贾政叹道:“恨不能替国分忧。”乃笑捋了捋胡须道,“今日有内阁学士孔成熙大人亲自来访,说是我不过是犯了小人,待国孝过了便可官复原职。朝廷正在用人之际,还有许多空职呢。”
贾环忙摆手道:“不可!”
贾政“嗯?”了一声。
贾环双手捧了茶送过去,道:“老爷,官职之事不着急,不怕没有复原之机。当年那个贾雨村犯了多大的错,还不是眨眼就复原了?老爷这回丢职虽只是因了些小小的风流债,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依我看,还得谢谢外头那位姑娘呢。”
贾政咳嗽一声,有几分面红耳赤:“胡说!”
贾环道:“哪里胡说了?那姑娘简直是老爷的福星!老爷,孔成熙乃是六皇子的舅舅,他在这个当口来跟老爷说这些话无非是想拉老爷上他们家的船。”
贾政又捻着胡须道:“我看六皇子实在有明君之兆。”
贾环道:“有又如何?老爷没看到满大街都是兵士?汉献帝难道就没有明君之兆了?”
贾政一愣。
“这会子并不知道那个刘侗是哪家皇子王爷的人,连贤王都一筹莫展,我劝老爷可莫要去凑这个闲热闹。如今天子东狩。他能回来,这些乱跳的皇子皆没好下场,前头摆着一个义忠亲王;他不回来,谁能上位非由谁有明君之兆来定,乃是由谁有大军来定。人家有大军的直接把有明君之兆的宰了,有什么兆皆无用。”
贾政闻言思忖了半日,迟疑道:“只是孔大人身居高位,在士林中名望也高。”
贾环道:“比方孝孺如何?”
贾政喝到:“胡说!”
贾环道:“老爷,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会子文人暂且不如武将顶用,待过两年山河安定,才又是文人天下。且忍忍吧。我瞧着幸而老爷离了朝廷,不然,倘或出了一个董卓,依着老爷的性子,有一句话说得方正耿直就恐有杀身之祸。”眼见他老子眉宇间仍有几分不甘,他赶忙加了一句,“要不我怎么说外头那位姑娘乃是帮了老爷一个大忙呢?”
听儿子提及外头养着的那粉头是这般口吻,贾政心中舒畅许多,叹了一声:“她也是个苦命的。我想着,哪日接了她回府。”
贾环打了个寒颤,忙说:“暂且不可。老祖宗口里不说,心里必怨她弄丢了老爷的官位,恐怕会给她排头吃。”
贾政忙说:“与她何干?她一个闺中女子万事不知!”
贾环赶忙岔开话题道:“再者说,这会子有她在,老爷也可算是在自污。旁的且待来日诸事平定了再说,横竖不会亏待了她便是了。”
贾政听了也有道理,便罢了。
从贾政书房出来,贾环舒了一口气,心道,那个卉娘爷还当真不能亏待了她,比拜托十个清客都有用。又头疼六皇子母家竟把手段使到家里来了,简直防不胜防。
一时去见贾母,却看邢夫人也在,忙上前行了礼。
贾母将他招近前来握了他的手道:“环哥儿,如今咱们阖府唯有你最是个顶用的。难为你小小年纪在外头奔忙。”
贾环笑道:“老爷身子不好,宝玉哥哥是个斯文人,我不出去谁出去呢?”
贾母点点头:“你是个好孩子。”又问他外头如何。
贾环道:“一言难尽。有兵马进京,也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波,后头还有谁。”
贾母又问:“依你看我们府里当如何是好?”
“孙儿只告诉老祖宗四个字:闭门不出!龙生九子,子子不俗。看不出哪个是空会大吼大叫的蒲牢、哪个是口里衔着刀剑睚眦、哪个是替人驮着碑的负屃、哪个是飞上天的真龙。横竖您孙儿有本事,将来不愁没有出头之日,何须这一时半刻的冒险参合进去?万一看错了就是九族之灾祸。”
贾母闻言低头思忖了半日,叹道:“还是元儿有眼光。罢了,横竖我还病着呢。”
贾环连连点头:“老祖宗英明。”
贾母又望着邢夫人说:“今儿大太太来,说要谢谢你呢。”
贾环一愣:“大太太谢我做什么?”
邢夫人方才听他们祖孙二人说话,有几分蒙,这会子忙笑道:“今儿我那兄弟来谢我,说是替我侄女儿得了大好的婚事,上好的好人家。我就知道是你替她谋来的。”
贾环眉头一跳:“谁家?”
邢夫人伸出大拇指来夸赞道:“是咱们荣国府的老亲,定城侯府!”
贾环两眼一闭,晕了片刻,低声骂道:“一群人走得那么撇脱,只留下一堆烂事儿给我一个人顶着。”
邢夫人又道:“虽是二房庶出的小爷,依着她那点子家境,竟能得了这门子亲事,实在是上辈子烧了高香的。”
贾环无声轻叹,道:“我明日去他们府上一回。”
邢夫人愈发欢喜,又谢了他半日。贾母在旁早瞧出贾环眉间愁云紧锁,几句话打发邢夫人走了,乃问:“不是你谋来的?”
贾环苦笑道:“我至于那么傻,眼下这个当口去替自家谋七皇子的母家、江西总兵的弟弟做亲眷么?”
贾母想了片刻,道:“倒也无碍。江西离京城太远,京中之乱轮不到他们。七皇子极幼,也轮不到他。”
贾环不禁睁大了眼:“老祖宗,您还知道这个?”
贾母哼道:“我吃的米比你吃的盐还多些。你才多大点子。”
贾环忙奉承了她几句撤身出来,立在院中愁了半日,低声嘟囔:“您老是不知道,江西那边保不齐是贤王的老窝。”乃又跑去李纨院中安慰了半日,命贾兰从今儿起不得去念书了,就在家中老实呆着。
次日贾环在定城侯府吃了个闭门羹,白坐了半日吃了一肚子茶水点心,没人搭理他。昨夜想了半夜的词儿悉数没派上用场。无奈只得又匆忙赶去林府,又是直等到日头落了山,林海苏铮才回来,止不住的唉声叹气。
原来今儿刘侗带剑上殿了,指明要拥大皇子为新君、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天津的今上改尊太上皇,硬逼着礼部操持大典。
贾环忙问:“二位先生辞官了没?”
林海怒道:“国家存亡之际岂能之故独善其身?”
贾环随口道:“哪里就到了那份上?又不是外族入侵。大皇子也是今上的儿子,还是皇后所出,嫡长都占了。等今上回来再把皇位还他就是。再说,这个刘侗能占京城多久也未可知呢。”
林海顺手拿起案头的青花恐龙镇纸砸到地上,哗啦啦的吓了贾环一跳。林海指着他道:“环儿,早年我瞧你是个好孩子,稳重踏实、从不想些捷径歪道。你何时也变得跟琮儿一般没个正形的?天子乃世间至尊,传承自有礼法,焉能儿戏!”
贾环也不敢反驳,只得暂且老老实实的听了,又老老实实的认错说些好听的话哄他。苏铮也一道跟着说了几句。
好容易脱了身,贾环跑到外头将杨嵩与葛樵都找了来,道:“林姑父这老头太死板了,二位,好生盯着他,千万别让他太硬气、把掌兵的得罪了。”
杨嵩苦笑道:“他今儿已经没少骂那位刘将军了,幸而他骂得太斯文,刘将军仿佛没听懂。”
三人面面相觑。
葛樵又道:“今儿起京城许出不许进了。”
贾环哀嚎一声。又觉得奇怪。当日自己曾告诫过那个梅公子的,怎么大皇子如此冒昧的就肯当这个出头鸟了?当真是个傻子听不懂人提点么?他满心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便将邢岫烟的事儿给忘了。
后来数日街面上皆有刘侗的士兵往来查看,幸而不曾听说什么奸.淫劫掠之事。
提心吊胆的捱了几天,该来的终于来了。这日有林府的小子匆忙赶过来报道:“老爷让拿下大牢了!”
贾环“腾”的跳了起来,抓了那小子问:“怎么回事?”
那小子红着眼说:“听跟着的人说,老爷今儿在殿上跟那个刘侗将军辩了半日,刘侗将军一怒之下命人将他拿下大牢!”
“苏先生呢?”
“苏大人也一道抓进去了!”
贾环“咚”的跌坐在椅子上。
自打刘侗进京,他一心以为此人必是司徒磐手下,再如何也不会动林海这般与他有私交的重臣。这么看来,保不齐是自己与龚三亦都想错了,人家根本不是司徒磐的人,只是个有意拥立的莽夫。遂独自想了半日,命那小子回去告诉苏澄安心莫急,自己出府拨马奔向城西去找秦三姑。
因这些日子刘侗占了京城,秦三姑的生意淡了许多,正看着账册子发愁呢。见他进来了,问道:“满大街兵荒马乱的,这会子跑来做什么?当心遇上兵匪子。”
贾环凑上前低声道:“三姑姐姐素来消息灵通,可知道这个刘侗是个什么性子、胆子大么?”
秦三姑奇道:“这算什么问题?一个当将军的,胆子不大能成么?”
贾环道:“他抓了我两位先生,我只想问问,他敢杀朝廷重臣么?”
秦三姑思忖片刻,断然道:“敢。”
贾环咬牙:“早就该把老头子打晕在家不许去上朝!”
秦三姑嘴角噙笑看了他几眼,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