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吴攸等人在客栈门前让上百号潘家领来的人围住,双方对峙起来。零点看书
潘大爷听吴攸语气很大,眉头有了一丝犹豫。旁有他家兄弟过来低声道:“大哥,本县没人敢动咱们家,除了他们没旁人了。”
偏吴攸听见了,冷笑道:“也不知道你们是谢家哪门子挨不着的亲戚,真当自己是皇亲国戚了不成?谢贵人左不过是个新得的贵人,后宫佳丽有三千呢。再者,定城侯府往哪儿算也轮不着谢三头上。莫忘了他还是个白身,谢鲸才是长房嫡孙。”
此言一出,潘家兄弟颜色俱变。半日,潘大爷指着他问:“你是何人?”
吴攸含笑道:“我本寻常路人,不过凑巧听说过京营游击谢将军罢了。”他还当真是听说过谢鲸,只是这调子,谁信呢?“较之如今京里头这些公侯子弟,他也算个有出息的,谢三不过一寻常纨绔,拍马也赶不上他。”
他本是个少年,又穿着寻常的布衣,偏昂首傲然颇有气势,信口所言皆是京都皇城事,果然吓着了一众人,面面相觑的不敢上前。他见此情景知道暂时唬住了,抬手一掸袖子,领着身后众人踱着步子往里走去,四周那许多人只看着他们,不敢拦着。
进了客栈,吴攸假意扶住田更子的肩膀笑道:“我一进门就撑不住了,从不曾摆过这般大谱,腿都有些软了!”
众人方才还佩服他聪明会吓唬人呢,闻言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田更子瞥了他一眼道:“难道咱们还打他们不过不成?”
吴攸哼道:“谁怕他们呢?乃因他们是本县人,我恐怕惹事,方才还让小龚先生骂一顿的。”
他们便嘻嘻哈哈的各自回屋去歇着了。
外头潘家的人犹豫了许久,终是潘三爷道:“不若去请李县令出面如何?”
潘大爷立时喊了一声“好!”又道:“本来便当由他出头的。”因吩咐众人围着客栈不得放一个人出门,他们兄弟三人急匆匆赶到县衙。
安谷县很小,有点子热闹立时全县都听说了。李文也得了报,今日潘家太太遍寻不着潘老爷子书房暗格的钥匙,心里着急,干脆使人将那暗格撬开一瞧,里头的银锭子半个不剩!又查了潘老爷子的私账,才知道那里头竟然有足足一千四百两!潘家立时疑心到昨日从外头来的那些太平镖局的镖师头上去了,这会子已经是喊了上百号人围了他们住的客栈。潘家的人二次来县衙外头击鸣冤的时候,李文正忙忙的在里头告诉高少爷呢。
贾琮闻言冷笑道:“好大的胆子。”乃望着李文,“李大人,你是想息事宁人,还是愿意给他们一个教训?”
李文苦笑道:“高少爷,我哪里教训得起他们家?人家是侯府贵眷。”
贾琮正色道:“庶人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虽此言指着帝王家,小至一县亦可。”他忽然笑起来,“大人,不如就请你我并潘家的人一同到客栈去。那潘家说丢了上千两的白银,那玩意可不轻。我们这次是从京里采买寿礼的,东西皆在县衙存着了,故此各位伙计身边带着的行李不过是几件换洗衣裳并些许铜钱碎银子。都很轻的。”
李文忙道:“下官自然信高少爷的人不做贼的,保不齐有人特趁高少爷在本县浑水摸鱼以乱视听。”
贾琮笑得愈发开心,立起来道:“走,看看去。”遂率先负手走出去。
李文心里虽有些不安,也赶紧跟在后头。
到了公堂上,只见潘家三兄弟趾高气昂的嚷嚷:“李县令呢?快出来!”下面挤的满满当当的都是看热闹的百姓。
贾琮慢悠悠踱着方步走了出来。他本来衣衫华贵,又颇有福相,还学着贾赦咳嗽了两声,顿如鹞子入林一般,众人皆静了下来。
贾琮望着那三兄弟,也不说自己是谁,只道:“听闻你们疑心我家的下人盗取了你们家上千两白银。”
潘大爷忙说:“这位小少爷一瞧便是不凡。我们想着……”
贾琮打断他:“共计多少?”
潘大爷道:“一千四百两。”
贾琮道:“都是现银?”
潘大爷连连点头:“是是,都是现银。”
贾琮道:“让你们搜查自然太过于损面子,然若是李大人为难,我也愿意给他个面子,称一称他们在客栈的行李究竟重若几何,加起来可有千两。只是,我家乃是有脸面的人家,纵然是下人,也不能平白让你们诬陷称重。不若这般可好?听闻这些年你们潘家从未交过当给朝廷之税赋,你们家当给之税皆是乡亲们替你们凑的。”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谁不知道他们潘家有钱?连遭个贼都能丢了一千四百两。这些银子给寻常百姓都够活好几辈子了。近两年朝廷摊派下来的苛捐杂税愈发重了,寻常人家一日不如一日,许多都快活不下去了。原来他们潘家竟然不交税不说,他们家的税赋竟是大家凑的!百姓们顿时如滚油浇进热水锅里一般哗啦啦炸开了。
贾琮伸出手摆了一摆,偏下头的都忙着或议论或咒骂,还有哭的,没人看他。衙役们素日也没少受潘家的气,这两日听了李文的话,都如得了仗腰杆子一般捧着贾琮等人,见状齐声喊起来:“肃静肃静~~高少爷还有话说~~”众人果然静了下来。
贾琮轻叹一声,向下头的百姓道:“乡亲们也莫要怪李大人,他实在没法子,每年交给国库的税钱半分少不得,他们家死赖,李大人又能怎样。”不待众人有反应,扭头含笑望着潘家三兄弟道,“你们疑心我家的下人盗了你们家的银两。我家也不是随意可以冤枉的,不如我与你家打个赌。若称出来他们的行李没到那个重量、足见是你们冤枉了好人。就请潘家补齐这些年所欠的税赋,如何?”
潘大爷不过疑心那几个身材高大的镖师偷了银子罢了,他一没证据二没把握,仗着自己乃是地主又有靠山,欲强行搜查。瞧这位高少爷并客栈里那个少年都不好惹,万一没有搜出银子来,钱找不回来不说,来日岂非须得补交很多税银?不禁低头犹豫。
贾琮冷笑道:“你家家大业大,竟有脸让乡亲们替你凑税赋?若依着我的意思,不论称不称行李,都须得补齐了才是。”
潘二爷忙道:“补齐了岂非交了双份税赋?”
贾琮奇道:“岂能交双份?前头乡亲们已是替你们家交了银子的,只当是你们向大家借的。如今也不要你们家利钱了,你们只还本金给李大人,李大人再相依着账目将这些银钱退回给诸位乡亲便是。”
此言一出,满场寂然。从来只有朝廷收钱的,谁听过退钱的?过了会子,有个先明白过来的喊了起来:“对!让他们还钱!还钱!”众人立时跟着哄起来:“还钱还钱!家里搁着上千两的银子竟还逼着我们替他交税!好黑的心肝……”倒是没人想起来逼他们替交税银的是李文。
贾琮又抬了抬手,衙役们愈发来劲喊:“肃静肃静~~高少爷有话说~~”众人忙闭了嘴,眼巴巴的望着他。
贾琮道:“我乃是平安州节度使高大人之侄,昨日路过贵县,拜会了李大人。”
潘三爷立时喊道:“我们这两年交了许多捐税,还不都是高大人派的!”
贾琮不待他话音落地,接着大声道:“不是!”
众人还未来得及将对高历之怨移到高少爷身上,听他说“不是”,又愣了。
贾琮道:“我家叔父爱民如子,从不曾施加捐税。我昨晚亲查阅了许多账目,都是进两年加的。家叔这个平安州节度使总不是这两年才当上的,怎么从前没有这些捐税呢?他若是个贪官,必然从上任那年便加了,何以这两年忽然加起来?偏如今他已在平安州为官十余载了。”
这个逻辑本来是不通的,只是这些听他说的人也没什么逻辑,又信任他,都让他牵着念头走,交头接耳的嘀咕:“是了,高大人往年从不曾加捐税的……”
贾琮咳嗽一声,大声道:“这里头必有原委、有小人在欺上瞒下、偷偷借着我家叔父的名头搜刮民脂民膏。故此,我必禀告叔父大人,查出此人来国法处置!加收的捐税,三个月内一律退回百姓!”
“哗啦啦~~~”这会子大堂当中可当真是炸开了,乡亲们喜的不知今夕何夕。忽有老父垂泪跪下,颤声喊道:“高大人是高青天啊——”四周的百姓见了也都从而跪下,大喊“高青天——”声音响破天际。连衙役都跟着跪了。
贾琮前生在电视里见过这种群众演员集体跪拜,屏幕外看着威风,亲身却是头一回经历。虽硬撑着负手而立,眼见这些苍头稚子男女老少将青砖磕得砰砰响,心里实在不是滋味。这些人都是受害者,让高历坑的生活极其艰难,保不齐已经有了卖儿卖女或是因病不治的。听闻他要还不该收的银钱,竟喊出了“青天”来。古时候的百姓,实在要求低啊。遂长叹一声,道:“乡亲们都起来吧。我就请大家做个证人,与李大人、潘家的三位一道往我家下人住的客栈去,称称行李可好?”
众人又是哗啦啦的一阵“好~~”个个兴高采烈的爬起来,闹道:“走走走!称行李!”瞧人家高少爷这架势,谁相信他家下人会偷盗?就算偷了也必须没偷,不然怎么让潘家还钱么?
潘家的三位脸都黑了,面面相觑。他们这会子也不信是高少爷家的人偷他们银子了。高家的下人也不过三十来个,又是出远门,能带多少行李?不必问,称不出一千四百两的,今儿这赌输定了。半晌,那潘大爷才强笑道:“起先不知道是高少爷,失敬失敬。既然是高大人的贵侄,必然不会养盗贼的,不用称了。”
贾琮哼道:“不论称不称,欠下的税赋都须得还给乡亲们。”
堂上又是一阵哄闹:“还钱还钱……”
忽然,潘三爷眨了眨眼睛哭起来:“我那惨死的爹啊~~”
大爷二爷见了也跟着哭起来:“爹啊你死得好惨啊~~”
人群里头一阵叫骂。
贾琮面色分毫不动,扭头望着李文道:“潘老爷子的案子当如何还如何办的,明儿大约仵作也请回来了。税银就等潘老爷子下葬后三日之内还吧,还望众位乡亲监督着。”
这会子他说什么都对,乡亲们都喊:“很是——听高少爷的——”
贾琮点点头,又向众人挥了挥手,摆着架子洒脱的踱步走回后衙去了。
李文听他说话口气大的很,也有了底气,忙安慰了会子乡亲们,回头再找潘家的三位,他们已经不见了。待人群散去,李文回到后衙寻着了贾琮,紧张的问:“高少爷,那个税钱,高大人当真肯退么?”
贾琮一笑:“虽不知道昨晚的窃贼是谁,想来是友非敌。”
李文一愣:“高少爷此言何意?”
贾琮笑道:“前头听说潘家昨夜丢了大笔银子,龚先生恐怕咱们的寿礼也遭殃,立时蹿出去查验,不想寿礼半分不曾少,还多了些。”
李文愈发不明白了:“怎么会还多了些?”
贾琮叹道:“那一千四百两,被包成一个大大的包袱,直接塞在我们的放寿礼的车上了。”
李文大惊失色:“怎么回事?”
贾琮乃递给他一张纸条子,李文展开来一瞧,上头用极端正的馆阁体写着:“借贵车暂存,望见之转交安谷县令李大人。民脂民膏,取之于民、还之于民。如敢私吞,定取尔头。佐罗字。”
李文目瞪口呆。
原来吴攸昨夜去潘家做生意本来就是为了贴补这一县的百姓,故此今儿中午吃饭的时候吴攸等人都将银子分散开带在身上,吃完饭都转交到贾琮龚鲲这些住在县衙的人身上了,贾琮因长得胖,脂肪弹性好,还多塞了些。他们回到县衙便将银子包了包袱写个纸条子塞到车上,假意乃是侠盗所为。虽然如今潘家不敢去客栈称行李,纵然他们称了、甚至依仗人多硬是翻查了,也是查不到银子的。
贾琮笑道:“既然这位佐大侠有此好意,大人就替百姓收下了吧。欠税不还的本来便该有罚款才对,错收了税钱也当退税。另外那家富户既然曾替旁人交税,也给些利钱吧,不能让他们白白帮了我叔父嘛。不知道这些银两可够还给乡亲们?”
李文连连点头,笑的合不拢嘴:“够了够了足够了!还有富余!有富余!”
“富余就当是我叔父为了补偿乡亲们这两年的苦楚、又为了赎他失察之过、下头两年他替乡亲们交当给国库之税钱好了。”
李文心道,好个狡猾的高少爷,分明是你叔父强摊派了这些捐税,竟拿着人家侠盗取来的钱做好人!只是他唯敢腹诽尔,况这个佐大侠本事厉害,也不曾想着贪为自有。只是听高少爷的语调,倒是愈发相信他能说服高历不再增税了。乃笑上前恭维道:“高少爷一心为民,又这般聪慧能干,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啊。”
贾琮忽然起了装逼的兴致,负手走到窗边,长叹一声,望着窗外的天空斜上四十五度角慨然道:“百姓安康,才能保一方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