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秋。
地点:道观。
人物:白尽,李大人,受邀前来论道的众人。
“道可渺渺,可茫茫,可苍苍,人觅道途,其途渺渺……若问行,何道可行?”
还未完全枯黄的草地依着山坡的走势,铺就一条天然地毯,软垫之下,一层隔板,阻隔了地面的湿潮之气,垂坠在软垫之外的衣角似沾了露水一般微微氤氲出一抹潮气来。
举杯论道的人却全然未觉一般,用一种吟诗的语调来向主位的人发问。
主位上,李大人已经是一个干瘦的老头了,曾经的满头乌发如今不仅脱落了大半,剩下的那些勉强扎成发髻的部分还多半都是银丝,鹤发鸡皮,皱纹与老年斑带来的是一种干瘪而衰落的颜色,像是最浓的秋色走到了尽头,剩下一片肃杀干冷。
在他身边儿,一个略低一些的位置上,并非两排座位之列,有一人坐在那里,同样的青色长袍之外罩着一层纱衣,若雨后未曾褪去乌云的天色,不够晴朗,却足够湿润。
他的目光清正,有一种异常的明亮,看着下方两排与会之人,唇边似乎一直挂着微微一抹浅笑,在他面前的桌案上,摆放的不是瓜果茶点,而是笔墨纸砚,似乎是准备当这次大会的记录者。
可在他们身后,一些真正的记录者,年轻的侍者,早就已经开始各自忙碌,并不似他,面前的纸张还是一片空白。
“行便是道,不行,则无道。”
李大人的话语犀利又直接,像是在说道,又像是在说一些别的东西。
底下的众人仿佛被“无道”二字镇住,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时候,坐在李大人左手的白尽笑着开口:“人间路有千万条,世间道同样也有千万条,以三千道论,不纠大小,于己相合者,即为己道,心之所向,虽九死其犹未悔,背向而驰,纵日行千里犹然相悖……”
道是一种不讲道理的道,所向未必有所得,所得亦非必所向,可若是心不往之,力不行之,最终亦不会有所得。
比起渺渺茫茫前路无尽,不如安心脚下,踏实而行。
论道,即证心,证心,即证道。
若说别的,白尽可能还没什么把握,可说“道”,在场众人,谁又能与自己匹敌,要理论有理论,要实践有实践,多少个世界总结出来的经验,现在不说出来惊艳四方,又要等到何时再装?
终于把一切都拐回熟悉的范围了,果然,不开个金手指,意识不到人生有多么苏爽。
与会的人不是昔日李大人的同僚,就是后来的忘年交,还有些干脆就是一些试图在此听个热闹的旁观者。
今天这场小会也不是什么正式的会议,就是一个清谈会,大家畅所欲言,说完了,就热热闹闹吃吃喝喝,算是排遣一下无聊的日子,打发一天的时间。
白尽在这样的会上,不是主办人,却享受着主办方一样的待遇,连身后那座道观,说是李氏的,其实也是他在打理,甚至还有观主之称,反而李大人,只做客居。
虽然这个客居的时间几乎是长久定居了,但明面上,他是不担任任何道观职务的,真的有一种放下一切,重新开辟新道路的意思。
作为百岁还有乌发的老人,他也的确足够自傲了,便是皇帝都尊他为人瑞,逢年过节,必有赏赐。
又因为就在京城脚下,有的时候,皇帝还会微服私访,过来看看这位百岁老人的日常,与之聊聊天。
也多亏了李大人如今还是耳聪目明,没有来什么吐字不清老眼昏花之类的毛病,最难得思维还格外清晰,真如修道成功的真人一样,不然也不会有如今这场论道会的大声势。
与会的人只有这么几个,可每个与会人身后都带着一个侍者记录,天知道这些记录最后会成为多少本书,甚至是某些家族的不传之秘,流传后世。
不是白尽自吹自擂,一般的大人物可达不到他们这样的知名度,就是皇帝,能够牢记他政令的恐怕也就是那些官员,底下的老百姓可不会每一条都记录,反而是这种长寿秘方,百姓家也多有流传。
这些年,白尽总结的“养生小妙招”“你所不知道的几条长生之法”“如何活到九十九”都是街知巷闻,在京城这片儿,可以没听过什么著名景点,却不允许有人不知道长生观的大名。
李大人被白尽当做长生观代言人,他实打实有据可查的百岁人生,就是不少人对这个建成不足五十年的道观刮目相看的最大理由。
对此,李大人适应良好,他也算是当了一辈子的官儿了,举动都被人看着,如今换了一种方式看,他也没什么意见。
没事儿还可以对上山来求教的家族子弟摆摆老祖宗的谱,只要不考虑年老健康问题,当个老祖宗没什么不好的,不管是能伸手的不能伸手的,该管的不该管的,只要他开口,别人都要听一听的。
一场论道会,一个多时辰就结束了,很多人却还不愿意走,而是随着李大人起身,往道观而去。
白尽扶着李大人,两人的关系在很多人眼中都不是秘密,有跟李大人同辈分的老者笑言:“我看延文这个字怕是起错了,该是‘延寿’才对。”
延寿,延的是谁的寿,不言而喻。
李大人是一场大病之后才被白尽说动开始修道的,之后两人几乎日日都见,李大人这边儿,妻子已逝,家中的事情早就是孙子孙媳管理了,也不用他操什么心,白尽这边儿,妻子还在,管着家中事情,老夫老妻,也不讲什么日夜相伴,也能脱开手去,进山修道。
这山也不远,道观也近,便是每日里去家里打个来回,都是便宜,实际上,白尽这个修道的,有时候也会如同上班一样,早出晚归,还在家中休息。
“寿有尽时,文可有尽?”
李大人头脑一点儿都不糊涂,瞬间就指出其中差别很大,延文比延寿更长久。
白尽听得浅笑:“自然是文无尽时,而寿有尽,道亦无尽。”
李大人满意点头,拍了拍白尽扶着自己的手背,走路的时候都走出了几分龙行虎步的架势,得意非常。
后面跟随的年轻人,见到百岁老人如此健步如飞,也不由得啧啧称奇,真是少见啊!
于道观之中坐下再论,说的就是世俗道了,李大人津津自喜:“世上百岁之人能有几人,我占其一,必可得一页青史。”
“岂止一页,从幼而论,从政而论,从家而论……怕是万余字不能尽述。”
史书如何写,他们也不是不知道,若单列人物,必然是从人物幼年,各种著名事迹纷呈,一生政绩,也必然要说上几句,再有人物关系,便是妻某某儿某某女某某,也要多来两行,若是子孙辈有杰出者,两行复两行,必要再多些文字。
“如今山下的长寿秘籍都出到第五本了,你这里,又哪里是万余字可表?”
老了,反而不忌讳提及死不死的,能够坐在这里坦然议论的,都是看得开的,那些小年轻没有这样的心境,也不太在意身后事,就去道观四处转悠。
长生观名为道观,其实更像是一处私宅,供奉的不过是祖宗画像,再有松柏长青,并无其他神像。
便是传说中的长寿鼻祖,也并未有幸列席供桌之上。
似因长生而痴迷,实则处处洒脱自然,内中庭院,也多是自然山水之景,并不过分雕凿。m.166xs.cc
白尽作为观主,被李大人放出来陪客,领着一众游客游览一圈儿,也不乏人提问,有个冒失的年轻人就着白尽的身世提问,言下有几分好奇,像是想要知道有一个当外室的姐姐,是否以此为幸。
“自然是幸事。”
白尽肯定了这一点,毫不讳言地提及已经去世的白灵儿,夸赞她的才华和能力,人品和度量。
作为外室,她不能葬入李氏祖坟,这一条,李大人其实是想要破例的,还是白尽给否了。
“既是白氏女,便入白氏坟。”
父母坟墓已经不知何处去寻,白氏坟墓,就由白灵儿开始好了。
白尽一点儿不觉得靠姐姐富贵,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他从未给姐姐拖后腿,姐弟之间,不足为外人道。
坦然面对这个问题的白尽反而让那个后知后觉自己冒失的小年轻羞红了脸,白尽也未多说什么,转了一圈儿,又回到了李大人身边儿,那几位客人也走了,李大人微微眯眼靠着,见到白尽进来,才睁了睁眼,继而又是一副修道姿势,闭目冥想。
“别理那些没用的,随他们去。”
观中的事情瞒不过李大人,他一向通透,眼睛都不睁地安慰了一句。
白尽一笑,这位便宜姐夫在一日,他这里就逍遥一日,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呢?
“我修我道,他行他路,各奔东西罢了。”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他所求,又岂是他人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