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的若干皇子都已经封王, 各自都有府邸,太子不同,还在皇宫之中居住, 紧邻着当今所居, 各方面的规格却都次一等。
这种安排本来是为了方便皇帝对储君的培养, 可若这个储君并非自己所中意的那个, 这就很怄气了, 当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 见了总要心情不好,然后就没有心情好的时候了。
具体皇帝是不是这样想的, 外人不得而知, 少女只是代入对方的想法之中臆测一下, 一般来说,父传子都有许多不情愿的,叔叔传侄子, 其不情愿之处, 恐怕更多。
香山景色多疏阔, 上有一亭,这亭原是供人歇脚的, 天长日久,风雨侵蚀, 在茂密的草木掩映之下, 多有荒败之感。
便服而行的太子殿下, 带着两个护卫同行, 就在这香山亭中立等,从亭边远目,能够看到那一道并不高的小山之外, 便是开阔的平原,能见房舍若干,辐射成村,又有若干田垄,一块块儿开垦好的田地并不都是横平竖直,若河流曲折,东扭西歪,于高处看来,倒像是拙劣的七巧板拼接而成。
更远的地方,与皇家猎场接壤,一排排树木都是之后移栽,用作天然屏障,隔开内外视线,让人无法轻易窥视猎场之内的情景。
粗细高矮都差不多的树木仿佛是勤于职守的护卫,时时刻刻,严阵以待。
少女是从另一侧上来的,教主随行,仅他们两人,旁的丫鬟一个都没带,青姨更没有带,也没有带那标志性的神龛,还有那四个抬神龛的壮汉,连身上的衣裳,都换了一身翠绿,走入林中,像是融入其中一样,并不打眼。
远远地,就看见那道背对这边儿的削瘦身影,山风吹过他的衣裳,下摆微微晃动,外罩的纱衣有些鼓动,冯虚御风,不知其止,少女的脚步顿了一下,继续向亭子之中走去。
“没想到太子约在这里见面。”
直接叫破对方身份,少女大步走在前面,像是没发现自己已经成了主导之人,反把教主抛在了身后。
教主沉默跟随,在少女身后,微不可查地对转过身来的太子点头致意,双手似有交叉行礼之态,却又很快放下,似普通地拢了拢袖子一般。
太子一笑,这一笑便如春风拂面,本来只是端正的五官便似有了八分颜色,尽夺此山春色。
“这里开阔,有些话,便好问。”太子这般说着,似便衣而行不是为了隐藏行踪,而是为了偷得清净一般,“你名为仙?”
许多年前,似有人回禀此事,“既是白莲仙子,何须他名,‘仙’便是了。”话语中的嘲讽又被记起,便有些不可说的尴尬处。
“我为仙,何须凡名?”
莫说教中便是教主都不会称呼她的名字,就说白莲仙子这称呼也挺好的,不必来个人故作长辈之姿,拉近关系。
少女冷若冰霜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疑惑好奇,一旁的教主忍不住侧目的时候,就听到那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血脉之亲,不言以还。旁的,就不用多提了。”
“属下不曾言!”
教主直接不打自招,慌乱之中竟是暴露了白莲教的幕后主使就是面前的这位太子殿下。
太子也没怪他,目光平和地一掠而过,直言道:“白莲教此后便只是白莲教,与我再无关系了。”
这一句与教主交代完,不待他请罪,就摆手让他退远了些,独与少女说话,讲述白莲教的过往,这教派的源头还要从先帝说起,先帝有感偏离皇城之地难以尽如人意,便于外私设监察人手,以防朝中非议,假托白莲之名。
从白莲教帮助平民百姓的宗旨来看,先帝是想要做明君的,这位好皇帝没有设立什么锦衣卫东厂之类的机构,却也把白莲教弄成了差不多的暗谍,算是年轻时候的非凡之举,等到年长了,觉出这种隐患来了,也想过要罢手,抹掉这个教派,但那时候又逢丧子之痛,顾不得其他,后来就是一门心思为现在的太子担心,想尽办法把力量交托到他的手中。
当时不过十岁的太子因此有了一支当今都不知道的暗处力量潜伏,明眼人谁都知道皇帝和太子,这一对儿叔侄之间不可能太和睦,太子也知道,于是长大了一些后,就很看重白莲教的力量。
白莲教的教主,当时还不是现在的这位,也为太子做了很多事,帮助太子有了更多插手朝堂的机会,让朝堂上的官员为太子发声。
他做得越多,做得越好,太子对白莲教越看重,同时也越忌惮这位功劳太大的主导者,一教之主的位置,天长日久,怎能不让人怀疑对方的忠心几何。
对方似也察觉到了,于是后来太子找机会亲来白莲教视察,就有了前任白莲仙子爬床的事儿,当时教主预备送上的人,并不是前任白莲仙子,而是前任白莲仙子的接班人,有向太子示好的意思。
哪里想到前任白莲仙子抓住这个机会想要改变命运,结果直接给了太子发作前任教主的由头,那时候就换上了现在的这位教主,如今,也有十六年了。
这些,就是青姨所不知道的了。
“不管你是真的有法力,还是假的有法力,你做得都很好,皇祖父对白莲教的期许,从始至终都是为了百姓张目,让那些朝廷官员不能欺瞒朝廷的眼,做出欺压百姓的恶行。我对白莲教的期许,力弱之时,得其助力,力强之时,也当放归自由,若白莲教不改始终,白莲教依旧是白莲教。”
太子说得坦然,并不否认自己弱小之时,多得白莲教护持,也明确表示,不会兔死狗烹,既然他现在已经用不着白莲教了,那就让白莲教成为一个正经教派好了,只要它依旧愿为百姓奔走,它就不会被朝廷剿灭。
这也算未来天子的承诺了。
“你已经用不到白莲教了?”少女问得直白,委实没有想到这位放手放得如此干脆。
当今的皇子,那些王爷,都大了,各个都开始相争,若太子是他们同父的兄弟,恐怕这相争还有些排列组合的变化性,但太子异父,还有什么可说的,先一致对外吧。
于是,太子可谓是众矢之的,朝堂上三天两头就有针对太子的弹劾,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却能吵得所有人都以为太子不够贤良。
这其中,只怕也有皇帝放纵的缘故。
“皇祖父一度想要解散白莲教,此教起于私,便永远无法落在朝堂上,于我,已经是拖累了。”
白莲教的力量好用吗?好用,真的好用,暗杀什么的,总少不了他。但凭着暗杀这等小道就能得到皇帝之位吗?除非暗杀的是皇帝,还成功了,否则… …便是满朝官员杀遍,又能得几人俯首?
人数众多的白莲教不是不能训练成军,但天高路远,这样远的一支军队,不说能不能平安进入皇城,就是进来了,又能起多少作用?不会水土不服吗?
身为太子,还要靠着这种类似谋反的手段来攻占皇城,谋得皇帝之位吗?
若是那般… …
少女于权谋上总是差一层,想了一想,才明白这或就是堂皇大道的说法了。阴谋不可久啊。
“你、真的有法力?”
太子终还是问出了少女以为他第一个就会问的问题。
这种事儿,实在是由不得人不好奇。
完全抛开父女联系,不去说由血缘带来的种种“必然”,便是这般,由此时两人的身份出发,说出最符合交际的话题来。
“自然。”
少女承认得无畏,没有人能说她是假仙,在这里,这个世界,她就是最高权威,拥有最高解释权。
太子没有要求看,他的目光之中不是没有探究,却压抑着没有问。
少女走近一步,悬在裙上的碧绿玉佩若有莹光闪过,随手一挥,夏末时节,繁花已尽,此刻,却能见花朵次第绽放,从少女挥手之处,若有无形之物,随着那指向向远处蔓延,层层叠叠,奇花异草,繁茂灼灼,不似人间之物。
“是真?”
侧首回望,目光盈盈,那深黑之中若有一丝狡黠流转,灵动惑人。
太子伸手,在他面前,不知道哪里飞来的花随风而来,恰被手接住,触感如真,似细掐一下,还能掐出水来,然,回眸之际,飞花消散,手上空空落下,“是幻。”
若梦,梦中是真,梦醒无存。
少女似有几分讶然,不是谁都能够如此确定此为幻景的,固然所留无实物,但这份精神力,也着实过人了。
“皇帝不可求仙?”这是昨日里少女与皇帝说过的,太子问来,别有意味。
“不可。”
少女肯定,心中默默补充,不只是皇帝,就是世人都不能成仙,但,套用白莲教一贯的宣传思路,成仙也不一定非要肉身成仙啊,修精神不好吗?修到死,只当成仙去也,何乐哉。
想来,那些已死之人,是不会再灵魂跳出来揭穿自己的谎言,所以,人皆可修,诚即可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