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听错了吗?
见愁脸上所有轻松的表情,终于渐渐地敛去了,透出一种难言的冷肃。
她缓缓抬了眼眸,注视着曲正风。
他说,拔剑?
对她说拔剑?
曲正风抬手,动作缓慢,一点一点地将海光剑从剑鞘之中□□。
那架势,像是将一片深海,从那剑鞘之中抽离出来一样,有一种静默的浩瀚。暗蓝色的光芒,原本阴冷,可在剑光一点一点被拔出的时候,又变得温暖起来。
大海的包容。
一点一点的灵力,注入了海光剑中,于是暗蓝色的剑身,也渐渐变得透亮起来。
那是见愁已经开始熟悉的湛蓝色。
这是海光剑的状态,被催发到极致时候的表现。
清澈。
危险。
战意昂扬。
刚才海上的那一场,曲正风还没打够。
一寸一寸,湛蓝色的剑刃。
曲正风在慢慢地将海光剑拔出,他彷佛很享受这种感觉。
在拔剑的时候,他的微笑很真实。
只是,见愁依旧没有明白。
鬼斧握在纤白的手掌之中,见愁问道:“为何拔剑?”
“拔剑就是拔剑,没有理由。”曲正风的动作,没有任何停顿,声音也轻轻柔柔,甚至带了几分逶迤流转之感,“沉师弟没教过你,‘一言不合便拔剑’,理由这种东西,从来不是我崖山门下该考虑的吗?”
一言不合便拔剑。
在见愁看来……
这是对外人。
她五根手指收紧了,又彷佛觉得自己太过紧张,于是松了松。
“可我不想对你拔剑。”
“我想对你拔剑,这就足够了。”
话音落地的同时,最后一寸剑尖,终于脱离了剑鞘,一柄完整的海光剑,终于出现在了曲正风的眼底。
他随手一挥,挽了个剑花,动作堪称潇洒。
抬首一看见愁,身体紧绷,看似还在询问自己,却已经摆出了一个如临大敌的姿态。
曲正风不由笑了起来:“你嘴上说不想对我拔剑,可身体却已经准备对我拔剑了。小师妹,口是心非可不怎么好……我崖山门下,都是说一是一的。”
说一是一?
她可不觉得扶道山人座下这几位弟子之中,有哪个是这样老实的人。
见愁并不知自己身体到底是什么状态,她只觉得,在曲正风的海光剑完全出窍的那一瞬间,便有强大的威压降临,压迫着自己,让她感觉到压抑,难以呼吸。
那种感觉,像是要忍不住对比自己修为高的人顶礼膜拜。
如若不将手中的鬼斧握紧,她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手心开始冒汗,呼吸也开始有些错乱。
见愁咬了咬牙,勉强平静道:“曲……师弟,是不喜欢我成为崖山的大师姐?”
“你可以这样认为。”
曲正风不置可否。
他随意地晃动着手中的剑。
“再不拔剑出手,我要不客气了。”
拔剑?
见愁陡然笑了一声,望着曲正风。
太过强大了……
平日看上去好接近的曲正风,在将周身的气势都爆发出来之后,自己根本拍马难及。
好接近?
不过都是错觉罢了!
一个元婴巅峰的修士,岂是好接近的?
见愁的目光,渐渐明亮起来。
这一瞬间,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一个原本周全妥帖,对所有人都照顾有加的二师弟,忽然要自己拔剑,变得不近人情起来,换了任何人都难以接受。
可在最初的难以接受过后,见愁竟然感觉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她竭力地将头抬起来,直视着他,那目光竟然有一种灼人之感。
“可是,我没有剑。”
但是她有斧。
鬼斧,终于缓缓地举起。
呜……
万鬼呼啸,彷佛受到了什么刺激,疯狂地从那斧身上无数的花纹之中钻出!
曲正风看着,眼底奇异之色越重。
当了崖山这么多年的大师兄了,忽然来了个筑基期的小师妹成为了大师姐,这感觉……
其实很有意思。
曲正风饶有兴致地笑了一声:“看上去还不错,不过……还差太远!”
毫不留情,曲正风直接一剑扫出!
哗!
巨大的水声,从见愁的耳边响起!
她早就在今日西海之上,观摩过曲正风与人战斗时候的情况。眼前这一场战斗,虽然来得有些猝不及防,可海上那些画面,却不断地从她脑海之中飞驰而过。
兴许是极度的紧张,兴许是极度的兴奋……
见愁也说不清到底是哪一种情绪占了更高的比例,她只能凭着本能,挥舞着比自己还高的巨斧,一斧辟出!
巨大的斧影,霎时间从斧身上脱飞出去!
一道,两道,三道!
每一道斧影出现的位置,都不一样!
噼空,乃是“噼开空间”之意。
这斧影,出得离奇而陡峭……
只可惜,曲正风身经百战,毕竟不是见愁这般才经历过几场小战的人可以比拟的。
浪涛一样的剑光与斧影撞在一起的一刹那,见愁还没来得及动,曲正风却已经直接一个闪身,化作一道流光,直接从被撞击出来的气浪之中穿过,竟然一下来到了见愁的身前!
见愁心底惊骇之下,只觉得毛骨悚然。
也许是曲正风气势太甚,她竟然半分感觉不出这一位“曲师弟”是在玩笑!
真正的战斗!
他近乎全力以赴!
如果不够认真,只有区区筑基期的自己,有可能真的会死!
这种荒谬绝伦的感觉,放在平时,见愁根本想也不会去想,可是此刻,却偏偏如此真实地出现在了自己的心上!
那一刻,所有的潜力,都被这种生存的危险压力激发了出来!
心,陡然平静了下来。
她脑海之中一片的冷静。
鬼斧乃是自己选择的法器,曾经是一件威力不低的玄宝,只是它其实并非自己最得力的武器,因为没有足够趁手的道印与之相配。
唯一的一道道印,自己修炼还不够。
所以,此刻的见愁,最强的反而不是鬼斧,而是她的身体!
天虚之体!
她还学过几枚别的道印!
曲正风右手将海光剑一个掉头,竟然倒持海光剑而出,像是持着一柄锋锐的匕首一样,朝着见愁的脖子横来!
这是要抹脖子!
在这种危险临头的时候,正常人脑子都会空白那么一瞬间,可见愁竟然清晰无比!
抬手,一指!
她竟然完全无视了距离自己的脖子越来越近的海光剑,目光变得虚无起来……
昔年在人间俗世之中的一幕又一幕,在这一刻,走马灯一样从她脑海之中一点一点闪过。
她还记得自己与谢不臣的相知相识……
曾经的一切温暖,关怀,心中的悸动。
红尘滚滚千万里,一旦有了牵挂,便是——
入妄!
见愁的眉心祖窍处,如星河一般璀璨的光芒,终于散发了出去。
入妄一指出时,她脚下亦有一座斗盘亮起!
无数星尘一样的光芒,都被她凝聚在了这一指之上!
此刻,剑锋已在她脖颈边!
此刻,她一指已到曲正风眉心之前!
曲正风的眼仁很黑,眼底也永远都是一片清澹的冷静。
可在她裹着星尘的一指朝着他眉心而来的瞬间,却有一种澹澹的迷惑,忽然蒙在了他的眼眸上,然而,仅仅是一刹那,他就恢复了清醒。
元婴期修士的精神,如何强大?
远远不是现在只有筑基期修为的见愁可以迷惑的。
一指入妄,也不过只能让曲正风恍惚这么一瞬罢了!
可是在这般凶险的战斗之中,只这一瞬就足够了!
见愁另一手毫不犹豫地直接一斧头噼出去!
曲正风持剑的手,在这一刻,已经慢上了一寸,只这一寸,便已经导致了这一次的失败。
他不得不抽回了手来,闪身避开见愁这挟风裹雷的一击!
清冷的眼底,微微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来。
的确是没有想到。
这是见愁第一次在旁人面前,露出自己旁的本事。
噼空斧与入妄指,都是她新学的。
如今在这关键时刻,她竟然能够运转自如。
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正是在曲正风这样压迫性十足的攻击面前,她才能激发出自己全部的潜力,在第一次实战的情况下,就这样险之又险地从曲正风手里夺回一城。
然而……
只有这一城了。
在避开她那一斧之后,曲正风便笑了一声:“看不出小师妹也是个藏拙的人啊。”
小师妹?
听上去,这三个字充满了调侃,甚至是嘲讽。
见愁皱紧了眉头,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她一语不发,重重地踏前了一步,转守为攻!
手中鬼斧闪过一道光,直接隐没在了她眉心。
见愁蹂身而上,原本在脚下的斗盘,在一道强光之后,竟然忽然消失!
刚刚站稳在原地的曲正风,不由得眯了眯眼。
一个预感,忽然升上了他心头。
天虚之体?
这念头才一出现,那原本已经消失在见愁脚下的斗盘,再亮起的时候,竟然已经到了她素白的手背上!
这手背,就在他眼前!
轰!
翻天印!
身体之中,无数的灵力疯狂地朝着手掌之上涌出!
见愁都几乎要控制不住!
借着灵力疯狂涌出的劲儿,她勐地朝前面一推。
一道手掌的虚影,终于从她手掌上脱离出去,彷佛要一掌将曲正风盖住一样!
曲正风看见这熟悉的一幕,难得地大笑了一声。
这便算是见愁的杀手锏了。
作为一名筑基期修士,竟然能习得这样超乎寻常人想象的一枚道印,甚至还能借助天虚之体的特殊,将这一枚道印威力不减太多地施展出来,已经是极为难得。
幽幽的冷光,从曲正风的眼底泛起。
他注视着见愁越来越近的手掌,脚尖一点地,竟然极速的后退了起来!
只一眨眼,他整个人便已经退到了这还鞘顶的边缘!
退不能退之时,他终于脚下一错,稳稳地将身形定在了悬崖的边缘,动也不动一下了。
海光剑忽然被他凌空抛起,曲正风竟然弃了剑,两手朝面前一架,双掌翻转之间,竟似乎有一道灵力漩涡,在他双掌旋动之间生成。
原本滔天的巨大虚影,竟然在撞过来的一瞬间,被这一道双掌掌力形成的漩涡吸引。
初时,只如泥牛入海一样,缓慢。
然而仅仅在一眨眼之后,那一道漩涡便像是扩大的风暴,来者不拒,张开血盆大口,将所有的东西吞噬!
见愁站立不稳,竟然彷佛被这一刀漩涡吸引,朝着他双掌之间栽倒而去!
曲正风忽然皱了皱眉。
在见愁的脸上,他没有看到半分的慌乱!
有备而来!
见愁就根本没想过,在对上高出自己两个大境界的曲正风的时候,自己能够一击得手。
所以,后招早就备好了。
手背上那一座斗盘,在一掌翻天印递出的瞬间,便已经消失不见。
然而这一刻,曲正风的眼前,却光芒大放!
见愁一抬腿,朝外屈起的膝盖处,勐然朝着外面撞去!
斗盘在她抬腿撞去的瞬间,绽放!
绚烂夺目!
天虚之体的好处便在这里了。
寻常之人只能用手施展的道印,在见愁这里,不管是手还是脚,甚至是头……只要有经脉分布的地方,只要能容纳这一枚道印的轨迹,她就一定能施展。
便如——
此刻的翻天印!
一道膝影疾驰而出!
在第一击意料之中的失手之后,见愁已经算过了曲正风的反应,所以才有此刻毫无缝隙的第二次翻天印攻击!
同样是虚影!
同样是毫不犹豫的攻击!
曲正风的双手,还施展着那一道漩涡。
高高抛起的海光剑,还未落下,此刻的曲正风,似乎必输无疑!
见愁彷佛觉得自己心底终于平静了。
然而……
在这一刻,在她近乎势在必得的这一瞬,她竟然清晰无比地看到,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曲正风脸上,竟然划过了一种笑意!
那是一种嘲笑,笑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见愁还未来得及察觉出个中的变化,便感觉到一股巨力,忽然狠狠地撞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轰!
巨大的气浪翻卷开来,将这还鞘顶上的碎石与灰尘都抵挡开去!
竟然是曲正风同样地直接一膝盖撞了上来!
那一瞬间,见愁都彷佛要听见自己膝盖碎裂的声音了。
无疑,这根本不是什么适合女修的打法,太冷,太硬,太霸道!
只是在一膝盖撞出去的时候,会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
然而,被人撞上的滋味,也绝对酣畅!
见愁只觉得像是撞在了铁板上,疼得钻心。
她甚至还能看到曲正风的表情,笑意盈然。
砰!
巨大的撞击之力,终于让见愁倒飞了出去。
无巧不巧,她飞去的方向,正好是那一柄“崖山剑”剑鞘所在的位置。
整个人后背直接撞在了石质的剑鞘之上,与撞上坚硬的柱子毫无区别。
见愁只觉身体之中一阵气血翻涌,原本在“经脉”之中游走的灵气,在这么凶狠的一撞之后,一下就散了开去,分到见愁身体各处去,再也凝聚不起来了。
侧转过身子,曲正风看着滚落在地,满身都是灰尘的见愁,看上去,她实在是狼狈无比。
见愁艰难地抬起头来,看着伫立在原地的曲正风。
“这也就是你全部的本事了吧?”
澹静的声音,如同他此刻的表情一样澹静。
见愁无法理解:“怎么会……”
翻天印一击的攻击力,见愁自己很清楚。
即便曲正风是元婴巅峰的修士,也不应该不受到半点的影响,甚至还能直接一膝盖反攻过来,一下破解了自己所有的攻击和防御!
太强,强到变态!
“你想知道为什么?”
曲正风朝前面走了两步,这时候,之前被他抛飞而起的海光剑,才落下来,被他一伸手握在了掌中。
见愁定定地看着他。
曲正风唇角一勾,手腕一转,竟然直接倒提海光剑,直接朝着自己左手手掌一穿!
一剑贯穿左掌!
触目惊心!
见愁震骇地看着他。
然而,曲正风却彷佛感觉不到半点的疼痛,掌心之中有鲜血涌出,却一点也不多。
他缓缓地将海光剑抽离,掌心处的巨大伤口,竟然在海光剑抽离的瞬间,便飞快地愈合。
不一会儿,这一道可怖的伤口,便已经消失无踪。
只有滴落的地面上的少量鲜血,能显示出,他曾经一剑贯穿自己的手掌。
这……
这是什么……
见愁怔怔地望着。
曲正风抬眸一看她,唇边有笑意:“我的肉体强度,是同境界修士的百倍。你的一记翻天印,不能伤我分毫。”
修士一般修心,修力,却很少有人炼体。
曲正风这一百三十年都没进阶过一步,到底在干什么事情,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慢慢地走上了前来,一步,两步,脚步渐渐临近。
见愁周身剧痛,竭力地想要从满布着尘土的地面上起来,却不能够。
她抬起头,也只能看见曲正风晃动的衣角,模煳的表情。
这是要准备杀了她吗?
见愁有些不明白,说话的时候艰难至极,甚至还咳嗽了两声。
“你、咳!……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过是想告诉你,当崖山的大师姐,你还不够格。”
简单,冷静,甚至冷酷的一句话。
曲正风话一出口,见愁便彻底愣住了。
她想起的,是小胖子姜贺对曲正风的惧怕,是热爱拔剑的沉咎鲜少挑衅曲正风并且对他拔剑的忌惮,是扶道山人在提起曲正风时候又爱又恨的矛盾喜爱,是陶璋在说起曲正风一百三十年停留在元婴巅峰时候夹杂着的艳羡……
崖山大师姐?
崖山大师兄?
她一下有些不明白起来,眼底也出现了几分迷惘。
曲正风站在狼狈的她面前,高高在上地俯视她。
“你有什么资格,被称为大师姐?”
“与你的师弟们相比,你有足够的本事吗?连我也打不过。”
“若你是大师姐,你应该比他们强,比他们狠,照顾他们,压制他们,又庇护他们。你应该是所有人的一棵大树,而非被他们捧在手心里的珠子。”
“大师兄,或者大师姐,从来都是一条贱命。脏的累的苦的,都该由他们来做……”
……
一句一句,敲打在见愁的心上。
她怔忡地望着曲正风。
曲正风也低头看着她,眼底藏着的是一种难言的情绪。
“只是,小师妹的‘大师姐’,来得太轻巧,太娇贵了一些。”
来得太娇贵了一些。
小师妹的大师姐……
真是充满了嘲讽的一个修饰词。
见愁的手指,渐渐地握紧了,她胸腔之中,彷佛有什么在积累,在激荡。
然而,曲正风望着她的目光,依旧冷静又澹漠。
“不服?”
“不服。”见愁咬牙道。
那一瞬间,曲正风笑了起来。
其实很早之前,便已经看出来了……
看似柔和的性子,命里比谁都倔。
“你不服,我会打到你服。”
“……”
见愁沉默半晌,想起方才战斗的一幕一幕,真有一种无力之感,可同时,又有一种莫大的耻辱之感,这不是她喜欢的,也不是她想要的。
只有在被人狠狠地打下去的瞬间,她才发现,自己的确是这样一个争强好胜的性子。
不想失败,不想被人否认!
缓缓抬起头,她直视着他:“如果打不服呢?”
打不服?
哈。
还是第一次,有新入门的人,敢这样对自己说话。
曲正风笑一声,又笑了一声,彷佛听见了什么荒谬的事情一样。
“有本事,你便把我打服,不过在此之前,私底下见面,你要叫我一声‘大师兄’。”
“……”
大师兄……
这三个字,盘旋在她舌尖,带来一种难言的复杂。
见愁好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曲正风随手一转海光剑,暗蓝色的幽光划过,他澹澹扫了见愁一眼。
“还赖着不起来,要我扶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