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静了。
她这一句话, 说得实在很不起眼。没有过多的矫饰之词, 神态间又不见半分的骄矜与自负,浑然一副名门大派出身的气度与涵养。
以至于,在这名字出口的瞬间, 大多数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哦,原来是叫见愁啊……”
直到……
忽然有人意识到了什么:
“等等!”
“操, 她说她叫什么?!!”
“不、不会吧?!”
“见愁?!”
犹如一颗恐怖的惊雷, 投入了幽暗的深海。在片刻近似于虚无的静默之后,终于彻彻底底地爆炸!
那一瞬间, 所有曾听闻过这名字的修士,都觉得眼前发花, 耳畔轰鸣!
梁听雨那一张不近人情的脸上, 首次出现了一种难掩的震骇;
震道人张大的嘴巴已经足够塞下一个鸡蛋;
沉腰一双美眸中亦出现了几分愕然,但随即便迸射出一种强烈的光彩;
艮山间内的薛无救, 忽然想起了曲正风先前说“崖山门下没有用刀的”, 终于没能忍住, 爆出了自己生平第一句粗口;
……
整个白银楼,在片刻的死寂之后, 立刻陷入了一种嘈杂甚而沸反盈天的骚乱!
所有人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有场中左流那得意极了的笑声,显得如此清晰刺耳:“哈哈哈,一群傻货!让你们打老子的主意……”
欠打!
这姿态, 这声音, 这口气!
太他娘的欠打了, 简直有种活生生的小人得志之感,让人恨不得跳下去一把掐死这货——可他们,终究没敢!
为什么?
之前恶僧善行的下场没看到吗?这小子这么嚣张,完全是因为大腿来了,靠山来了啊!
娘西皮的,这“崖山门下见愁”,不就是传说中那个女修吗?!
如果是在十日前的星海,你提起这名字,大多数人多半都没听过,或者仅有一个模煳的印象,知道是崖山几十年前一个天赋十分出众的女修就了不得了。
毕竟,即便是加上“崖山”两字,这名字也很生僻。远远无法与“剑皇曲正风”“大司马沉腰”甚至是“夜航船祭酒”这样的名号相比。
可在今时今日,此情此地!
若是提起“见愁”你都不知道,那你来白银楼是打酱油来的吗?
——要知道,场中这个女修,才是今日一切风云事端真正的根由所在!
自打白银楼抓到左流的消息传出后,谁还能不知道她的名字?
正是因为她的失踪,才有崖山与昆吾这六十年以来看得见的嫌隙;正是因为她与昆吾谢不臣之间扑朔迷离的关系,才有所有人对青峰庵隐界另一失踪之人左流如此的关注;正是因为事关她的行踪,今时今日的白银楼,才会聚集起这一场际会的风云!
传说中的种种,终于在此刻,慢慢的与眼前切切实实的真人重叠起来,众人的意识,一时都有些恍惚。
“崖山,见愁啊……”
六十余年前,崖山那一名璀璨得令人惊艳的女修!
虽是初初入门,却偏偏顶了大师姐的名号;
紧随昆吾谢不臣“十日筑基,十三日第二重天碑第一”之后,以“十三日筑基,身负天盘”的超凡潜力,名扬中域;
不久后的左三千小会,则力压群雄,从新辈诸多天才修士中脱颖而出,登顶一人台!
不管是毫不留情对战剪烛派许蓝儿,还是空海鏖战千钧一发之际突破金丹,无一不使人眼前一亮。
至于最后一战,另一端坐白骨王座的见愁惊现云海,就更是疑云重重,令人骇然且津津乐道了。
可以说,在去青峰庵隐界之前,尽管她还只是个金丹期修士,但所有人已经可以轻而易举地感知到——
不管天赋还是心性,这个女修,绝对是崖山新一代修士第一人!
假以时日,恐怕又是一巨擘级的人物。
这样一个人,平白无故就失踪了,岂能不引起关注?
更不用说,在其失踪之后不久,西海广场上第四重天碑上一时引起轰动,且令人费解的“异象”了。
那时候,第三四重天碑上,一前一后,几乎推同时,亮起了“见愁”二字!
并且第四重天碑上的名字亮起之后片刻,便消失无踪;而而第三重天碑,名字虽没消失,但眨眼就被原本的金丹期第一了空的名字压了上去。
这意味着什么?
如果以天碑的规则来推论,便是见愁在天碑变化的短暂时间内,修至了金丹巅峰,突破到元婴。并且在刚突破元婴的瞬间,战力便可以碾压十九洲所有同境界修士!
如此,才能让两座天碑几乎同时亮起她的名字!
尽管随后见愁的名字就从第四重天碑上消失了,多半意味着这种战力未能保持下去,但元婴初期就能横扫整个同境界的修士,还不够恐怖吗?
而且,那时候她才修炼多久?
不超过五年!
寻常修士五年结丹都是天才了,五年元婴意味着什么?
就是当年崖山扶道山人、昆吾横虚真人,甚至禅宗三僧之一的雪浪禅师,都没有这样的速度!
堪称是丧心病狂了!
是九重天碑出错?
还是失踪这段时间有了什么奇遇?
还有青峰庵隐界,作为素来与昆吾交好的崖山门下,她与昆吾那新一辈天骄谢不臣之间,又有怎样不为人知的恩怨纠葛?
……
一切一切的疑云,在当时便引爆了一场热议,如今伴随着左流悬价消息的传出,自然又是重重猜测,只不过所有人都知之甚少,哪里又能猜出什么来?
但现在不同了。
现在,一个活生生的见愁,就这样站在他们面前!
一身月白的长袍,在白银楼上方天光的照耀下,染上苍穹的颜色。
周身那一层璀璨的澹金色龙鳞已经褪去,露出其下雪白的肌肤,配上那精致的五官,竟是一种难掩的风华。
清风撩起了她的衣摆,却更显出她此刻的不动如山。
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已经拥有了元婴中期的修为,并在方才轻而易举地碾压了元婴后期的恶僧善行,此刻,面对近日来风头正劲的梁听雨,也凛然不惧!
“谢师弟,和她?”
层楼之上,一身墨绿长袍的王却,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低低地念了一声,却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见愁……
这名字,于他而言可真不算是陌生了。旁人不知道青峰庵隐界之中发生的一切,可身为横虚真人真传弟子的他,却多少略知一二。
只不过,正是这“一二”,一下激起了王却少见的好奇。
他想起之前天地逆旅客店之中的初遇,她平白问起谢师弟,还说认识吴端师兄,可言语间对昆吾却藏有一点若有若无的敌意……
纵是他这样澹泊的性子,都不由不得多在意了几分。
而且……
“六十年前,第四重天碑列名;六十年后,元婴中期……”
一抚自己宽大的袖袍,王却眼底神光微微闪烁,忽然之间才记起来:如今的九重天碑第一,是他自己。
不知,与见愁相比,孰强孰弱?
要知道,眼前这女修,甲子之前就拥有碾压同辈修士的恐怖战力啊,那时候按理应该还在元婴初期。
如今已经是元婴中期的她,为什么反而不如往日?
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见愁掌中那一把刀上,王却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皱,终究还是将心内所有的念头都压下,没有出声。
场内,见愁对面的梁听雨,也是久久才回过神来。
打量眼前女修的姿态仪容,一时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涌上心头,只复杂地一笑:“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难怪有这般的实力,原来是崖山鼎鼎有名的大师姐,失敬了。”
“无名小卒而已,谈不上什么敬不敬的。”
见愁眉头微微皱了皱,她从不觉得自己很有名,也很少以崖山大师姐的位置自居自负,加之对梁听雨的印象并不很好,所以显得很是冷漠。
“方才善行施诡诈计,暗算我同门,想来是梁祭酒先前指点之‘功’吧?”
总算是要兴师问罪了吗?
梁听雨叹了一声:“的确是我,看来今日之战,是不能善了了。”
“你有数就好。”
见愁并没跟她客气。
她是个欣赏和仇怨分得很清楚的人。
正如对谢不臣的欣赏并不影响她与此人之间的死仇,她对梁听雨那么一点点的欣赏,还不会让她丧失理智,以忽视她对左流的不择手段,因而放弃此战。
话的意思,见愁说得很明白了。
梁听雨也不是什么愚钝之辈,知道这一战见愁不可能手下留情,这一刻,她其实本应该惧怕的。可不知为什么,注视着见愁,注视着这比自己更出色也更强硬的女修,她心里竟然涌上了一股强烈的战意。
退,是半点也不能退了。
那么……
就让她来试试,这名传十九洲的崖山大师姐,是否浪得虚名!
双臂一抬,梁听雨一对金色的鸳鸯钺已经抄在掌中,周身气势顿时一凝。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上,那一道旧疤看上去依旧丑陋,却为她平添了几分危险的感觉。
拥有元婴后期修为的她,绝非庸才!
“我不想死,所以必用尽全力——你虽强,但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是吗?”
见愁笑了起来。
“那可真是不巧。我刀——名曰割鹿!”
“刷!”
几乎是话音落地的同时,见愁手中之刀,已经化作一道灰色的电光,直直朝着梁听雨而去,整个人也如影随形一般,立刻贴上!
说战就战,毫不含煳!
所有人都还在想她的身份,想她刚刚报出来的这一柄刀的名字,谁料她竟然是二话不说直接就开打?
一时之间,多的是人反应不过来!
这风格,太刚勐,也太霸道了!
一旁的白寅,也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他还有满腹担忧相劝的话没有说出口,现在也不用说了——原本因为对见愁的身份有所猜测,所以在她自报家门的时候他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在考虑见愁连战两人是否可行的问题。
毕竟他与善行交过手,知道对方厉害。
见愁看起来虽不费吹灰之力,但在灵力和精力方面不可能没有损耗,在这种情况下对战梁听雨,天知道会是什么情况。
只是此刻,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更何况,用什么来阻止呢?
白寅站在场边上,看着已经开始的凶险战局,一摸自己高挺的鼻梁,头一次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怎么就摊上那么个不靠谱的家伙……”
如果他来了,兴许就不用大师姐亲自上了。
只可惜,对方现在……
也许还在迷路当中?
“阿嚏!”
碎仙城澜河边的码头上,一名正鬼鬼祟祟猫在树后的少年,平白无故地打了一声喷嚏,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后仰又前倾。
于是只听得“啪”一声脆响,他怀里抱的半个大西瓜,一下就摔倒了地上,砸了个粉碎。
“啊,我的大西瓜!”
他立刻惨叫了一声,脸上露出了无比心痛的神情,那模样不像是摔了个半拉西瓜,活像是丢了半条命!
“搞什么啊?一定又是那个崖山的家伙在催我了,天哪,我这不都要找到地方了吗!”
一身兽皮短褂,衬着他精干的身材,感觉十分有活力;脑袋后面拖着的一根精心扎过的小辫子,则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顽劣的味道。
虽是六十年过去,但小金,无疑还是昔日那个小金。
他甲子之前在中域晃悠了一阵,在左三千小会上出了一回风头,之后就回到了南域西南世家,被家里人管束着。
前阵子听说了左流的事情之后,当然是自告奋勇,要来帮助解救旧友于危难。
只不过……
事情进展得好像没有他想的那么容易。
咳。
这主要是因为他先前从未到过明日星海,低估了此地地形和道路的复杂程度,以至于久久找不到自己的目的地。
不过此刻,小金在又摸出一枚西瓜来啃了一口,略略抚平了上一个西瓜带来的伤痛之后便举目朝着码头所在的岸上望去。
“夜航船,夜航船,应该就是这里了。”
如今的他,也已经拥有了元婴中期的修为,目力极好。
都不用调动灵识,只朝前面这么一看,就能清楚看到前面那一大片庄园似的建筑大门上挂着的匾额。
“夜航船”三个字,如此明显。
“哼,让你们敢悬价左流!今天看我不打爆你们狗头!”
小金狠狠地啃了一口西瓜,嘴里念叨了一声,丝毫没有察觉出自己的目的地其实出了问题,瞄准了方向,便一闪身,直接朝着夜航船的位置靠过去。
身穿黑色斗篷的修士们,依旧驻守在门外。
小金到了附近,略一思考,想自己是来闹事的,且又没有请柬,万一被人拦在外面,岂不误了大事?
索性直接运转秘法,隐匿了身形,悄悄从门旁的围墙爬了进去。
可才一进去,站在围墙下面,他就发现自己要晕了:“天,这地方比我家也小不了多少了……”
入目所见,到处都是屋舍道路,树木掩映之下,只觉得看哪边都是一样,还不跟他家一样有特意标注的路牌,根本难以辨认方向!
白银楼白银楼……
这里这么多楼,哪一座才是悬价左流的那座?
“完了,完了……”
小金不由急得挠头,摸出传讯灵珠来,就想找崖山那位老大哥怎么走,实在不行让他来接自己一接。
可就在这时候,前方不远处,忽然传来了细碎的说话声。
“白银楼那边,进行得怎么样了?”
白银楼?
小金一听,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西南世家自有自的秘法,他素来又不是怕事的性子,听到白银楼,便像是迷路之人得到了明灯的指引,毫不犹豫就悄悄跟了上去。
是两个人,一前一后。
走在前面的那个,一身银灰色的长袍,都用银线织成,但大大的兜帽也将其面容遮挡,看不清楚;后面那个,则是个精瘦青年,一身黑色劲装,约莫是下属。
方才开口问话的,便是前面那个。
后面的青年答道:“刚传来的最新消息,曲正风行踪不明,楼中人说他没来。至于悬价,已经出现了两个崖山门下,而且,其中有一个自称是崖山那个失踪了的大师姐。”
“哦?”
那银灰色长袍的人有些惊讶,声音沙哑得很,似乎是个中年人。但他随即就阴沉沉地笑了出来,“这还真是意外之喜了,少棘大人知道,一定会高兴的。”
“是……”
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青年的身子抖了一下,声音也变得有些低,一下不怎么敢接话。
银灰色长袍的男人,彷佛知道他在怕什么,直接就冷哼了一声。
“好了,你下去吧。”
“是,属下告退!”
青年一听,如蒙大赦,连忙就退了下去。
那银灰长袍修士冷眼看着,也没多管,便径自取道,一路往夜航船这一片屋舍的深处赱去,很快就接近了最深处那一座大殿。
尽管是白天,可殿内依旧昏暗,彷佛永远笼罩着一层浓重的阴影。
那一座诡异的凋像,就伫立在大殿最深处。
像极了蜈蚣。
长长的身体,呈现密集的环节状;两侧排列着的无数长脚,则透着一种刀戟般的锋利;那一颗没有眼睛的头,更令人头皮发麻。
可以说,此刻的大殿,只让人觉得压抑恐怖。
可这中年修士,浑然没觉出半点不自在。
走进来之后,便迈步到了凋像之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竟开口道:“无道拜见少棘大尊。”
“嗡……”
彷佛什么东西从黑暗中苏醒,一股莫名恐怖的气息,瞬间从凋像上散发出来,散发出一股庞大的威压。
纵使以中年修士如今入世初期的修为,竟也有些扛不住,身子颤抖起来,连忙续道:“如今白银楼中,已经出现了几个崖山修士,其中的确出现了一名女修。只是小的无能,无法判断她到底是不是您之前说要找的那个……”
“出现了吗……”
一道空洞而且渺茫的声音,彷佛飘荡在虚空,又彷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带着一种苍老又亘古的寒气,生涩而且刺耳。
这一瞬间,藏在暗处的小金,竟莫名生出一种被人看着的感觉。像是站在光天化日下,没有任何遮挡,而周围都是盯着自己的眼睛——
无所遁形!
他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可在这时候,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然而,也就是在他后脚刚落地瞬间,整个大殿之中竟突地一冷!
彷若万千刀剑突现!
“谁?!”
那声音竟是生涩地厉喝了一声。
小金顿时一惊,后脑勺发凉,立刻想要拔腿就跑,只是这一股威压太重,他想跑时才发现双腿竟然一动不能动。
完了。
这下是真的完了,白银楼没找到,架也没打成,难不成自己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心里面冰寒的一片,小金一张脸都白了下来,几乎已经是站在原地等死了。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预想之中的可怕事情没有到来——
大殿之中,竟然响起了一声轻笑。
“呵……”
飘飘荡荡,似无着落,浑不在意,又藏着一种天然得近乎纯粹的妖邪之气!
那伫立在殿中的庞大凋像,在这声音出现的瞬间,陡然凶光大炙!
一颗不知由什么材质凋刻成的脑袋,竟在此刻硬生生地朝着右侧转了三分,用那一张没有双眼的面孔,对着大门的方向。
“是你?!”
“是我,但可能不是你想象中的我。”
依旧是那一道轻飘飘的声音。
话音落地的时候,一抹身着艾青长袍的身影,便从虚空之中慢慢显现了出来。
衣袍上繁复的花纹,有些古拙陈旧的味道,像是爬满的青苔;袖口上绣着的一枚小鱼,显得格外特别。苍白的面容上,则浮着一种飘忽的神情,彷佛游离于世间,只是个过客。
明明看起来很年轻,可却给人一种垂暮之感。
一双眼清澈极了,但若细看,便是岁月最沧桑的流变。
他抬首望向殿中这一座凋塑,目中隐隐露出几分回忆之色,唇角只轻轻一勾,叹道:“路经此地,不想竟还能遇到故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