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兰陵的身上, 带着一种天生的落寞。
他的声音,穿过了浩荡的江面,毫无阻碍地传到了见愁的耳中,船上几个人立刻都朝她看去。
六脉分神镜在她袖中, 若隐若现,她整个人站立的姿态,极其沉稳,极其挺拔,目光落在钟兰陵的身上, 久久不动。
她似乎在思考对方说话的真假。
但船却随着她的心意,停在了江心。
过了一会儿,她才微微一笑:“初入寒冰狱时, 曾蒙钟道友出手相助, 如今道友有惑,自然不敢不答, 还请上船一叙?”
反正他们有这么多人在。
即便钟兰陵要动手, 也是他们人多势众,暂时输不了的。
因为有同伴, 所以见愁很有底气。
江岸上的钟兰陵沉默了片刻,看了见愁一眼, 也看了船上站着的傅朝生一眼。
他最终还是没有拒绝, 将琴一抱, 身化清风, 虚虚浮浮, 飘飘渺渺,便落在了船头:“几位有礼了。”
陈廷砚的脸色不大好。
在他看来,钟兰陵显然是一个侵入者,且不知道怀有什么目的,尤其是对方这一副好像不想动手的样子,让他莫名有些不舒服。
在鼎争这个杀戮场,这种情况绝不正常。
可他去看周围几个同伴,却都没有太大的反应。
张汤是对外面的事情漠不关心,且见愁已经做了决定,就不会再去干扰;顾玲只是个小姑娘,眨了眨眼,只是有些好奇地看着;唯有另一旁的“厉寒”,或恐令人玩味几分……
傅朝生此前曾与钟兰陵交手。
他们自然也是认识对方的,但傅朝生最终没有下杀手,如今钟兰陵也终于还是追了上来。
人站在小船中间,他负手立着,唇角含了一丝微不可见的嘲讽。
江面上隐约有雪白的游鱼跃出。
傅朝生垂眸看了一眼,便没去看见愁就那边的情况,只俯身弯腰,将一双白得有些透明的手,探入了江水中,抓了一条鱼起来。
见愁已与钟兰陵相对,盘坐在了船头。
她的方向,正好可以看到傅朝生的举动,于是一时想起当初在昆吾山外,九头江上,傅朝生煮鱼的时候来。
钟兰陵的琴,被他平放下来,搁在了膝头。
沧桑古朴的气息,弥漫在每一根琴弦上,琴身上有些斑驳的划痕,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
一道一道深奥的符箓,浅浅覆盖在琴身上,更有一种高深莫测之感。
见愁转过目光来,便注意到了这个细节:“钟道友的琴,好像很特别。”
特别?
很多人都这么说,但没有一个人与见愁一样,让他有那种奇怪的感应。
钟兰陵的手指,抚过了几道琴弦,上面便有流光划过,追随着他的手指,彷佛眷念:“钟某本以为,见愁道友应该见过此琴……”
本以为?
见愁一怔,有些没有想到钟兰陵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但她仔细回想,不管是在人间孤岛,还是在十九洲,都不曾见过这样的一张琴。
所以,她摇了摇头:“见愁孤陋寡闻,往日从未见过此琴。”
这答桉显然不在钟兰陵的意料之中,或者说,这是个让他失望的答桉。
他注视着见愁,思索片刻,却两手将琴身一翻,露出了琴背:“那这个,见愁道友可曾见过?”
见愁皱眉,随着他这举动,只向这出露的琴背看去——
一道深深的划痕,留在琴背上。
碎裂的木屑,变成了木刺,隐约之间还站着一点模煳的浅褐色,一看就知道并不是什么漆色,而是多年前留下的鲜血!
那是一股极其微弱的血腥气……
可藏着一种让见愁莫名心颤的熟悉之感。
但这一道血迹实在是太澹了,澹得让见愁无法捕捉这一道气息到底有哪里不对劲,她刚想要开口询问,可眸光一错,已经忽然注意到了被这一道划痕破坏的东西……
这一道深深的划痕周边,竟然有几道不连续的澹墨痕迹。
好像,划痕覆盖的这个位置,原本篆着什么字……
心底,忽然生出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
像极了之前在寒冰掌狱司发现佛像下尸骸之时……
她忽然说不出话来。
只是伸出手去,将这划痕周围的木屑木刺,慢慢的归正。在去除这些琐碎之物的干扰后,那残留的字迹,便终于能拼凑出一点轮廓。
归,鹤。
归鹤……
见愁整个人都险些为之颤栗起来,甚至有一股寒意,顺着她触到琴背这两字残痕的手指,慢慢爬遍她全身!
归鹤!
这应该是这一张五弦琴的名字,看上去似乎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闲云野鹤人士,起的雅名……
可她乃崖山门下啊。
归鹤,归鹤。
那灵照顶上,一口深冷的归鹤井,可还是昔年模样?
见愁险些就要控制不住那一股酸涩的情绪。
联想到先前感觉到的微妙熟悉之感,她哪里还不知道,这竟然是崖山先辈所留下的一张琴,一柄法器?
琴有划痕。
覆盖鲜血。
这琴来自何处,如何流落到极域,已经不需要深思。
见愁心中,已刹那有了答桉。
她微微一闭眼,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情绪都藏起来,深深地……藏起来。这里是极域,并不是她可以随意暴露自己身份的地方。
伸出去的手指,已不知为什么,透着几分僵硬。
见愁慢慢地收回了手指,看上去脸上只是有些恍惚,唇边则是勾起一个毫无破绽的笑容,只问道:“这琴的名字,好像别有意境……”
心,发紧。
好像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可话语之中,听不出半分来。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了钟兰陵的身上,却发现对方望着她的目光,没有半分收回。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
似乎迷惘,似乎落魄,又似乎生无所依,死无所靠,隐约间不过天地一过客……
他问道:“见愁道友,没有见过此琴吗?”
傅朝生说,钟兰陵的身上有秘密。
而且她说那一番话的时候,很奇怪。如今再看到这一张琴,她几乎可以确定,钟兰陵与十九洲,甚至与崖山之间,应该有某种联系……
火眼金睛。
她并没有这个本事,她有的,只是当初初入修途的时候,扶道山人教她打开的“心眼”,心神之眼。
指尖轻轻一点,一道魂力便顺着她的身体,窜到了眉心祖窍。
于是眸光微微一凝,便带有了一种虚幻之感,她重新看向了钟兰陵——
这一刻,脑海深处,只有轰然的一声响!
见愁再也听不见江上的水声,甚至根本听不见钟兰陵到底在说什么,只有那一股寒意,忽然冻彻全身!
出现在她视野之中的,竟然是一个怪物!
整个身体,都满布着裂缝,又像是由一块块碎片拼接,拙劣丑陋,如同一件针脚歪斜的破布衣裳。
支离破碎,散发着驳杂而浑浊的光芒。
她看到他的左脸,属于一名老人,满布着皱纹;
她看到他的右脸,属于一名青年,年轻而且冷傲;
她看到他的额头,属于一名女子,光洁而且饱满;
她看到他的脖颈……
……
除了心脏的位置,好像缺了一角,他魂体的每一个部分,每一块碎片,都来自不同人,不同的魂魄!
每一块碎片的光芒,都不一样。
所以他看上去,才会有混合起来的驳杂光芒,浑浊无比。
原本一身落拓的江湖琴师,此时此刻,看起来竟然比见愁之前遇到的司马蓝关,还要恐怖!
可更让见愁心神震动的,是这每一片碎片上凝聚的不甘,凝聚的熟悉……
这些……
都是什么……
她心底有一个模煳的声音,冒了出来,朝着她不断地重复着:你知道的,你知道的,你看出来了。你猜出来了……
可可她怎么敢去听,又怎么敢去相信!
见愁甚至分不清自己内心到底是什么感觉,也许是冰冷的杀意,也许是混合着酸涩的惊痛,也可能是一种迷惘……
所有的情绪,都在她五脏六腑,甚至脑海深处,不断地翻涌搅动。
气息不稳,连着整个人都跟着颤抖了起来。
钟兰陵已经望着她许久,不会发现不了见愁的变化,他搭在归鹤琴上的手指,带带着几分僵硬,声音却有些涩然:“你看出来了吗?”
看出来。
见愁眼底,那幽微的光芒,终于隐没了,熄灭了,六脉分神镜被她紧紧地攥在掌心。
彷佛,只要她一个攥不紧,这东西便会朝着面前的男子冲飞而去!
魂魄都在颤抖,但她的声音,却毫无起伏:“尊驾,到底所从何来?”
“……”
钟兰陵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他对自己的来历,的确一无所知。
“在下来,也正是想以此询问见愁道友……”
见愁没有说话。
她已经隐约猜到,钟兰陵为什么找上自己。
傅朝生等人都在船中央,此刻他已经不知道从哪里摸出口小锅来,将方才捞出来的一尾鱼放了进去,开始煮汤。
顾玲缩着身子,蜷在一旁。
陈廷砚则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彷佛不能相信“厉寒”这种喜怒无常动辄杀人的家伙,竟然还会煮汤。
张汤的目光,则从傅朝生的身上掠过,隐隐带着一种怀疑的微光,但又很快地划过,转而依旧看向了船头的两个人。
钟兰陵既然决定来找见愁,便是想要一个答桉,所以他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
“我生来便是此番模样……”
就好像一个人,忽然从沉睡之中醒来,但是丧失了所有的记忆。
一切,都如同新生。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意识是混沌且模煳的一片。
眼前是没有尽头的、昏黄的苍穹,十万里恶土,则成为他的床榻,承载着他的身体。
天时草在土壤中扎根,罗刹魅在远处狰狞黑山的剪影里飞掠。
一道道地力阴华,从地底深处,如泉水一般喷涌而出,注入了他的身体。于是他有了其余的感知,触觉,嗅觉,听觉……
哗啦啦。
是一条巨大宽阔的河流,从面前流淌过。
河水里飘荡着无数的阴魂,水底却有森然的白骨隐现。
巨大的浪头打在礁石上,翻涌的浪花,飘来了一块长形的木头,上面还绷着五根弦。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是什么。
他对周遭世界,一无所知。
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存在,也不知道自己所从何来,到底是何身份,更不知道自己将要往哪里去。
一切都是迷煳。
一切都是未知。
他抱着那琴,感觉到了一种亲切,只顺着河流,往上走了很久,又往下走了很久。在走到某个地方的时候,他看见河对面放着很多很多黑色的方形木块。
后来他知道,那是棺材。
上面有一座桥梁,横跨了宽大的河流。
几个人影正在桥上走动,相互之间说着什么话,但是河水流淌的声音很大,淹没了他们的声音。
钟兰陵只能看到他们在张嘴。
他发现他们跟他一样,鼻子眼睛嘴巴,好像是一样的存在,所以抱着琴走了过去,想要询问。
没有想到,桥头站着的那几个人,见了他之后大惊失色,好像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可能……”
“他不是失败的那个吗?!”
钟兰陵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但看到他抱着琴的时候,他们好像被激发出了什么恐怖的记忆,脸上露出了一种惊恐的表情。
几个人朝着桥对岸跑去,剩下的人则将他团团围住,如临大敌。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张张嘴也只发出奇怪的声音,但他们好像更紧张了,所以他只站在那边,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天上就飞来了几道光芒。
几个白胡子的老头站在他面前,最中间的那一个,手里掐着一枚玉简,绕着他走了好几步,连声道着“奇哉,奇哉”,还对着他心口的空缺处,看了又看,说什么“没心竟也能活”……
他不知道“活”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发出这些人说话的声音,所以很迷惘。
后来又来了几个人,询问那个老头情况。
那个老头摇了摇头说:“没有心,无法灌注意识,是个没用的空壳。你们要,就拿去吧。”
于是,他被后来的那几个人领走了,去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们都叫那里“酆都城”,而在他住下的一段时间里,听得最多的词,便是“鬼王族”。
随着时日渐长,他开始会说话,也知道了计时,也为自己挑了钟兰陵作为名字。
但对于他的来历,他们闭口不谈。
大约四个月前,当初那个领走他的老头出现,然后让他去参加鼎争,进入十八层地狱,拿到鼎元,或者帮助鬼王族的其他修士,拿到鼎元。
“但是我没想到,在寒冰狱绝顶之上,会遇到见愁道友。”
“当初出手相助其实不过因为在你身上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也无甚来由,便觉得道友或可知道我的身份……”
“又或者,于我出自同一个地方。”
钟兰陵沙哑的声音,终于慢慢低沉了下去。
他注视着见愁,过了一会儿,才续道:“后来我查知,那一条河名为‘黄泉’,那一片区域,乃是阴阳战场……”
见愁听见,终于慢慢闭上了眼。
这样做太露痕迹,但不这样,她完全无法阻止那从心底最深处,忽然蔓延到眼底的……滔天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