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姜贺照旧从自己的屋里出来,随便朝外面一蹦——
住在崖山,没别的好,就是每天下去灵照顶的时候,都能体会一把自杀的爽感。
姜贺特别喜欢这种完全失去掌控的感觉。
当然,他还年轻,至少看上去今年才十岁,自然不能就这样死掉。
所以,在身体坠落,即将掉到地面上的一刹那,他脚底下斗盘一闪而逝,紫红色的光芒快得像是幻象。
待得光芒消散,他人又稳稳地站在地面上了。
抬眼一看,今晨的灵照顶依旧美好,再过半个月,归鹤井的仙鹤就要回来了,只是……
在姜贺的目光朝着归鹤井移去的时候,一只奇怪的动物,便不可避免地进入了他的视野。
“唉……”
一声长叹。
姜贺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
作为扶道山人座下第七……不,曾经的第七弟子,身形微胖的姜贺,对扶道山人的种种恶习,也算是有所了解。
但是,他以前怎么不知道师尊喜欢养鹅呢?
听说,这一只鹅一路跟着扶道山人,从人间孤岛到了十九洲大地,原本扶道山人是准备吃了它的,没想到真到了随便就能吃的时候,竟然说“能养一只鹅这么久,只怕不仅仅是果腹的缘分”,索性就留了这鹅一条禽命。
崖山上下闻言,全都用一种异常惊恐的眼神注视着扶道山人。
他们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扶道山人再也不吃荤了。
只可惜……
姜贺走到归鹤井的近处,看看这在颇为宽阔的井水面上优雅地弯着脖颈,怡然打理自己光亮羽毛的……一只大白鹅。
这就是那只大白鹅的归宿了。
谁也没想到,扶道山人这老混蛋竟然直接把鹅养在了归鹤井里!
姜贺绕着这大白鹅左右走了两圈,手指搭在下巴上,老觉得心里有一股气咽不下去。
大师姐也就罢了,怎么连跟大师姐有关的鹅都这么嚣张呢?
虽然听说师父新收的大师姐是个样貌很和善的人,可姜贺就是喜欢不起来。
没办法……
在当初听说师父终于又收了个新徒弟的时候,他简直感动得热泪盈眶,终于可以摆脱小师弟这个排名了,感天动地啊!
谁想到,一转眼,说好的小师妹变成了大师姐!
倒霉的姜贺,依旧是扶道山人座下的小师弟,不过从第七弟子变成了第八弟子。
这日子,没法过了!
前几日轮到他与六师兄陈维山在执事堂当值,又正撞上那不靠谱的掌门撂挑子,扔了好一堆杂事给他们做,真是一个头两个大,竟然一直没抽出空去看看新来的大师姐。
结果,转眼才过去十二个时辰不到,师父就直接勒令大师姐闭关了!
可怜姜贺与陈维山,连这传说中的“崖山大师姐”,“崖山唯一的女修”的面儿都还没见着,如今姜贺也只好盯着这一只据说与大师姐渊源颇深的大白鹅勐看了。
大白鹅在水中嬉戏,两只脚蹼在水底下划动,姿态可优雅了。
姜贺摇头看着,忍不住嘀咕:“我看再过大半个月,那一群仙鹤回来,看不把你赶出去!”
大白鹅扭过头去,拿屁股对着姜贺。
姜贺一看,没了言语。
难道真是年头不顺,连只大白鹅都欺负自己?
正琢磨着,要不要悄悄找个机会,把这师父的“有缘鹅”给弄进佳肴堂烹了,姜贺还没决定好,就听见背后轰然一声巨响!
一张小脸霎时紧绷,姜贺刚转过头,立时就感觉到一阵强大的气息扑面而来!
精粹得可怕的灵气,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气息,从他头顶半空之中一掠而过!
速度,快得惊人!
姜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一道恐怖的攻击,已经消失不见。
那一刹,整个崖山都被惊动了!
巨大的声响,还在整个山谷之中回荡,灵照顶上一片嗡嗡作响。
姜贺僵硬着脖子,站在归鹤井旁,抬头望去。
只见高高的崖山绝壁之上,某一处据说是大师姐闭关之所的位置,不知被什么撞开了一个巨大的孔洞,足足有七八丈高,边缘轮廓颇为奇特。
姜贺眨巴眨巴眼睛,看了好久,终于吞了吞口水。
他认出来了,这像是一个人的一条腿。
原本在灵照顶上的修士,都朝事发地点看去,不在灵照顶上的修士,也迅速御器御空而出,密密麻麻的法宝毫光出现在半空之中。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敌袭?”
“怎么有人敢打崖山?不要命了?”
“不大像……”
“好大一个洞!”
“这形状怎么有点奇怪啊……”
……
的确有些奇怪。
姜贺伸出自己短短的胳膊,撑着自己带着婴儿肥的双下巴,乌熘熘的眼睛里闪过几分思索,他直接脚踩一道紫红色光芒而起,直直朝着那形状奇怪的破口处而去。
此时,闻讯而来的扶道山人也是一脸的凝重。
向来懒得无法言说的掌门郑邀,竟然也腆着肚子跟在了扶道山人身后。
几个人都没说话,径直朝着破孔处飞去。
那一个撞出来的洞,实在是太大了……
才飞来的几个人,想不看见站在里面的见愁都很难。
隔着那一个形状奇怪的大洞,见愁的目光真的平静而冷静。
她自然也看到了悬停在半空中的扶道山人和掌门等一干人等,里面还有好几个自己不认识的面孔,甚至连看去跟个小萝卜头一样的小孩儿都跟过来看热闹了。
见愁想了想,将右手上掐着的那一枚画着的道印一捏,那一张纸便消失在了掌心。
她持着左手的玉简慢慢走出来,四下里一片寂静。
踏过地面上留下的废墟,见愁发现藏经阁的大门,彷佛出于一个虚实交界的状态。
残破的藏经阁大门与残破的岩石顶部之间,彷佛有一道黑色的裂缝,见愁不看的时候感觉得出它在,去看的时候它又不在了。
见愁小心翼翼地踏了过去,外面的天光,终于照在了她的身上。
灵照顶上站着的所有崖山弟子,顿时都认出了她来,一片哗然。
这不就是十日之前闭关的大师伯吗?
到底是干了什么,怎么搞出这么大动静来?
难道真有敌袭?
弟子们的疑问,也同样是掌门长老们的疑问。
扶道山人却没管那么多,他脸色出奇地严肃,一双深邃而通达的眼睛望过去,他立时就发现了见愁与之前的不同。
虽然闭关十日,可她脸上皮肤甚好,柔嫩而有光泽。
眼底有慌乱和惶然,却毫无疲惫之色,反而神光聚拢,再不外散。
左手拿着一枚玉简,右手却好像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
仔细打量打量见愁周身,没有任何伤痕,扶道山人一下就松了一口气:“看来是没大事。”
跟在郑邀身后四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都忍不住嘴角抽了一下。
终于有一个眉毛长得跟头发一样长的长老忍不住了,开口道:“扶道师伯,这样说怕不大好吧?崖山的事都不算是事了吗?”
扶道山人不屑于跟这后辈说话,并且送了对方一对白眼。
长老顿时没话了。
心里委屈啊!
长老又怎样?
架不住扶道山人辈分高啊!
谁叫他是十甲子前那一场大战里唯一活下来的一个遗老呢?若无扶道山人,便无今日之崖山。
长老心中有气,也只好忍了,吞了。
眼瞧着他们不说话了,扶道山人也落下了地,站在她面前,见愁终于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扶道山人开口便问:“可是遇到了歹人偷袭?”
“不是……”见愁僵着一张脸,迟疑了片刻,才答道,“徒儿没想到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噗!”
后面的掌门忽然就喷了。
他被自己口水给呛住了,却来不及喘匀气儿,就惊诧开口:“你说什么?!”
什么叫“徒儿没想到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这么说,这动静根本不是旁人闹出来的,就是他们崖山自家的杰作?
开什么玩笑……
那么恐怖的波动,到现在郑邀还心有余悸,别说别的弟子和长老了!
那一股穿壁而出的力量,极为精纯是其一,更要紧的是隐含着一股让人头皮发麻的感觉……
到底是什么感觉,郑邀也无法形容。
兴许,那应该是凌驾于单独的“力量”之外的东西,比力量更为恐怖!
或许称之为——
威压?
总而言之,郑邀不觉得这是一个炼气期……
“等等,你现在什么境界!”
他注视着见愁的目光,忽然变得怪异起来,惊讶地开口问道。
见愁回看扶道山人一眼,扶道山人也道:“对,什么境界了?”
“大约,刚到筑基期吧?”见愁其实也不很明白,“徒儿不久之前就封盘筑基了,不过藏经阁中无日月,也不知时日长短。我闭关了许久吗?”
“……筑基了?”
这是以为自己在做梦的掌门郑邀。
“不久之前?”
这是歪着头也以为自己在做梦的扶道山人。
两个特别不靠谱的领头羊几乎同时转过头来,对望了一眼。
这会儿,都有点懵了。
“等等,等等,事情有点乱了,让本座来理理。”睿智的胖子,终于也落了地,同时注意到这门前的一小块地方特别小,干脆直接一摆手,吩咐道,“四位长老,让其他人都散了吧。我们几个,走。进去说话。”
说着,郑邀当先一步,走在前面,重新进入了藏经阁。
藏经阁中央有一张很大的圆桌,此刻空无一人。
郑邀走过去,随便拉了一把椅子出来,面朝椅背而坐,两手搭在椅背扶手上,用一种看稀有动物的眼神,把见愁从头看到了脚。
这目光,着实让人毛骨悚然。
见愁之前的疑问还没得到解答,又隐约觉得自己试验的那个道印似乎闯下了不小的麻烦,一时心虚,也不敢再问,只能强忍住那种感觉,规规矩矩地站在前面。
扶道山人也拉了一把椅子来坐下。
这时候,郑邀终于开口了:“先来问第一个问题,大师姐你修为几何?”
“约莫筑基。”见愁想了想,又道,“应该没多久,所以是……初期吧?”
郑邀立刻低下头去,掰着手指头算了起来。
数着数着,他才觉得有哪里不对,忽然又抬起头来,这一回是向着扶道山人:“师伯,师伯,她什么时候开始跟你修炼的?”
修炼?
扶道山人仔细想了想,只觉得自己头皮一炸一炸地。
“十三天之前吧?不过……”
他抬起头来看向见愁:“在仙路十三岛的时候,你有修炼过吗?”
见愁摇摇头。
然后,她忽然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师父说十三天之前我开始跟着师父你修行,那就是在青峰庵悬崖上的时候,也就是说,现在才过去了……十天?”
她在藏经阁之中是不知外面岁月流逝的长短的,本来以为最少应该过去了三五个月……
可没想到,才十天?
她陡然便意识到了为何郑邀与扶道山人都是这表情了。
十日筑基,谢不臣。
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这个,却不是因为谢不臣,而仅仅是因为十日筑基。
在百日筑基便可名扬天下的十九洲,十日筑基是什么概念?
是下一个谢不臣。
“这样算时间,约莫也就十天半……更何况……”扶道山人的眸子里,顿时都是一片奇异的色彩,“我记得见愁丫头你说,你闹出那么大动静之前,应该早就筑基了吧?”
“……是。”
见愁眨了眨眼。
“只是徒儿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筑基的……”
“那也够了!”
郑邀勐地一拍大腿,毫无崖山掌门高高在上的形象!
他甚至狂笑了起来,站起来对着扶道山人道:“就算是十日半,又怎样?师伯,师伯,多少年了!十九洲大地多少年没出过这样的天才了!能有一个在我崖山,便是万世积下的功德,足够了!”
没有人能预料一个天才对一个门派的影响。
也没有人能预料两个天才对一个十九洲的影响。
此刻的见愁无法理解郑邀的狂喜。
此刻的扶道山人心里有些酸酸地,他无言地摸出一根鸡腿来,咔嚓咬了一口:“我不高兴……我一点也不高兴……真是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了!”
说着说着,他竟觉得鸡腿都没味道了,连嚼蜡都不如!
“啪”一声,鸡腿直接摔在了光洁的桌面上。
扶道山人转头来看着见愁:“等等,你斗盘乃是一丈,当初我点亮一丈斗盘,大致需要花费多少时间我也了解。你怎么可能那么快?斗盘点亮了多少?”
封盘筑基是随时的事,一般只要能点亮一半多一点,便能筑基成功。
若见愁只点亮了一半,那就真是可惜了这天赋了。
想到这个可能,扶道山人那故作出来的低沉和无言,就变得真实了几分,他等着见愁的回答。
见愁想起“天盘”的事情,脸上便露出笑容来,正想要告诉扶道山人。
没料想,方才那位长眉毛长老又落了下来,竟朝藏经阁里面走来。
“启禀掌门……”
“不是叫你们走了吗?怎么又进来了?”
郑邀正等着见愁回答呢,被人打断,有些烦闷,不大耐烦地回道。
长眉长老长叹了一声,道:“掌门,是有外客来拜。”
“外客?”
郑邀皱了眉站起来,腆着肚子在桌旁走了两步。
“我们崖山近年哪里有外客走动?哪个门派的?什么人?”
“对方称来自剪烛派,共有三人,修为最高者是名女子,只有筑基中期,说是代她们师妹许蓝儿,来给见愁大师伯赔礼道歉的。”
剪烛派?
代许蓝儿给她赔礼道歉?
见愁一下就把所有与修为有关的事情给抛到了脑后,皱起了眉头。
郑邀并不知中间有什么恩怨,只看向了见愁。
扶道山人也看向她,道:“到底怎么回事?”
那一日有封魔剑派与无妄斋的消息传来,见愁阅过消息后,便与曲正风一起回来,遇到沉咎,二人拔剑便斗了一场,见愁稀里煳涂地开始了自己的闭关,竟还没来得及将此事报给扶道山人。
她此时想起来,便将在斩业岛的前情叙述一遍,而后说了前些天传信之事。
“十日前,封魔剑派与无妄斋都送来消息,说小晚师妹已经在疗伤。许蓝儿也毫发无伤,回到了剪烛派,除此之外,并无什么别的消息了。”
郑邀奇道:“门下弟子偷袭他人,剪烛派竟没去无妄斋道歉?无妄斋也丝毫没提追究之事?”
这也是见愁疑惑和不解的地方。
她摇了摇头,以回答郑邀的疑问。
那一时,郑邀便冷笑了一声。
当掌门也有这许多年了,虽每日都说想要甩掉这烂摊子,但关键时刻总是甩不掉。
他两手一背,颇为不屑。
“无妄斋毕竟势小,弟子恩怨不上升到门派恩怨,也算是他们两派达成的一致。只是这剪烛派行径未免太下作,真正的苦主没得到道歉,他们倒巴巴赶上我崖山来,要给见愁大师姐道歉了。”
一群踩低捧高欺软怕硬的东西!
郑邀最不耐烦应付的就是这种人,他直接一摆手:“一群刚筑基的修士也敢来崖山,当心我开护山大阵轰死她们!赶他们走,叫他们滚!”
“这……”
长眉长老到底要顾全大局一些,觉得这样做不大好。
见愁略一思量,却道:“启禀掌门,如此恐有错杀之嫌。兴许,她们来崖山之前,已经先派人去无妄斋道歉过了也不一定。不如见见她们,再赶她们走?”
“嗯……”郑邀微微有些诧异,仔细一想,其实也是,“不过她们要见的是你,到时候头疼的可是大师姐你,你可想好了。”
见愁不过想知道剪烛派到底怎么做的罢了,也实在是好奇,许蓝儿竟然能全身而退?
在她看来,五夷宗的陶璋,可绝非什么善类。
至于头疼?
见愁想,头疼的必定不会是她这已经有了崖山大树做依傍的人。
于是,她不禁莞尔:“见愁若是头疼,掌门亦会头疼了。”
一怔,而后大笑。
郑邀还挺开心,便道:“那就出去见见。”
说着就要走出去。
扶道山人在旁边半天没插话,眼瞧着见愁三下五除二就跟郑邀把话定下来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不对啊,见愁那丫头还没回答自己问题呢!
“你到底点亮几根坤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