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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第192章 不动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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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角眉梢带着笑意,偏生不深,只透着一点微微的了霜雪冷意,似梅瓣上缀着三分雪。

此话出口时,似乎一本正经,又似乎玩世不恭。

恶?

谢不臣不是听不出这言下之意:无故算计他是她恶,可这一句话实则是她暗骂他恶有恶报罢了。

他注视她有那么片刻,又好像不过一个闪念。

见愁看似镇定,心下却已起了波澜:初时在迷宫阵图之外,她直接凭借自己拥有的四枚秘符入内,扔下杀不死的谢不臣与那宋凛对战。

按理说他先前经历了那样一场巨大的损耗,即便不死在宋凛手下,也不该这样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

可是现在,她只澹澹一扫,便能发现谢不臣体内灵力虽然空虚,可精气神没有很大的问题。

也就是说,仅仅是受伤太重罢了。

这样的伤势,但凡有个一两天,多半便能养好。

保命的本事,果真不少。

见愁左手持着鬼斧,右手握紧了割鹿刀,只感受着两柄法器与掌心粘连在一起感觉,像是生长在自己身上的血肉一般。

她看着谢不臣。

谢不臣也看着她。

那一刻的时间,彷佛是静止,彼此的脑海之中都有无尽纷繁的念头,疯狂滋生!

说不清到底是谁先动了杀意,牵动了气机,也说不清到底是谁先动手,引爆了战斗。

但见得一道匹练似的华光从见愁掌心之中爆起,瀑流一样向着谢不臣冲刷而去。

谢不臣则像是早有预料一样,竟在同时抬手一按,宽大的袖袍迎风猎猎。

如玉五指,刹那间已只有残影一片片!

指诀连点而出的瞬间,地面之上一座早已经埋伏好的阵法重新启动!

轰!

刀光斩向整座阵法!

地面震动,乱光摇晃,四面墙壁似乎险险便要倒塌下来。

见愁自知自己在阵中,便是在谢不臣的地盘上,一旦她动,谢不臣便能知道,所以根本没想过要一招将谢不臣击杀在地。

一击刚毕,她左手便横斧而出,大得夸张的鬼斧划过一道弯月般的痕迹,立时迫近了谢不臣。

谢不臣人在阵中,阵法讲究一个“稳”字,更何况他所站的位置乃是在整个阵法的阵眼上。

若是一退,方才花心思布置的阵法便会全数崩散。

届时,以谢不臣此刻体内灵力空虚之情况,没了阵法的保护,只怕立刻就会成为见愁桉板上的鱼肉。

所以,见愁攻来,他根本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眼角眉梢都点染着凛冽,狭长的眼尾兴许是唯一能看出一点点温和的地方。

割鹿刀锋利,鬼斧则显得狰狞。

她轻松自如地操纵着两柄法器,从容不迫又充满压迫地,对着他步步紧逼!

难以想象,这是昔日添香的素手;难以想象,这是昔日温婉的佳人。

昔日的一切已被他一手埋葬。

今朝的一切,也当永久地藏在坟墓之中。

手起,冷静,没有任何颤抖。

与之前任何一次交手,没有半点不同。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只有阵法,可以与她相抗!

手指虚空之中一点,用力按落,指腹落处,竟然出现了一枚雪白的星点!

在这星点出现之后,纵横两条直线迅速向着四面八方延伸,眨眼之间是更多的线条,更多的星点。

那竟然是一座黑白棋盘!

见愁顿时眉尖一蹙。

十九洲修炼以斗盘为基础,斗盘又与人间孤岛的棋盘相似,大凡天地之间,种种不同的事物多有共通的道理,这一种共通的道理便被人称之为——

规则。

棋盘?

不如说是阵法!

她曾亲见这小小棋盘演过谢不臣的野心勃勃,演过他指间奔走的千军万马,演过他高超到了极点的排兵布阵!

万物有共通之理,而谢不臣最擅的便是举一反三,抓住此理!

在这棋盘出现的瞬间,见愁手中鬼斧陡然又快上了三分。

谢不臣站在那棋盘之前,单手按在棋盘之上,通透璀璨的光芒照耀起来,顿时映得他整张面目都苍白起来。

本已经不多的灵力,从他近乎干枯的经脉之中抽出,注入指尖,而后点住其中一枚发亮的棋子,朝着棋阵之中一挪——

“哗啦啦……”

以谢不臣为中心,四面八方竟然涌起了一种奇怪的身影。

那是一条游走在地面之下的土龙,瞬间冲破了周围不少颓败的墙壁,立时引发了一片的坍塌,几乎有摧枯拉朽之势!

只一眨眼,见愁面前只有阴云密布,飞沙走石。

黄色的尘土和沉重的石块被从地面之上冒出的土龙一卷,立刻在谢不臣周围形成了一座恐巨大的屏障。

见愁一斧头挥出,撞入那屏障之中,只觉无数乱世飞沙击打,力道之大,竟然一下见鬼斧恐怖的速度削减下来。

如同泥牛入海,困顿难前。

眨眼之间,鬼斧攻势竟然就被挡住!

见愁倒吸一口凉气,眼底暗光一闪,放空心神,指诀一掐,便要来使坏。

谢不臣役土成龙形成屏障,自己便役风成龙,“助”他一臂之力!

看看来上一场袭天卷地的狂风,来个龙卷龙,能不能用谢不臣自己的屏障逼死他自己!

是盔甲,也可以是牢笼。

纤细白皙的两指一碰,立时便有狂风吹来。

见愁眉峰之间已透着几许难言的潇洒邪气,便要“送”风给谢不臣,谁想到,便在此刻,一片巨大的黑色阴影,竟然从远处疯狂砸来!

像是大厦将倾,又像是天柱倒折。

那一片阴影尖尖地,窄窄地,携裹着恐怖的威压,没有雷电缠绕,没有金光闪烁,有的,只有那深重到压抑的纯黑!

彷佛天地之间没有一丝光可以透入,没有人可以从这一片阴影之中逃脱!

明明抬头看时,觉得那阴影在天边,可眨眼想到要逃的时候,那一道阴影已经轰然砸落到了眼前!

这一刻,见愁的“风龙”才刚刚唤出。

这一刻,谢不臣的身影还被“困锁”在自己造就的屏障里。

这一刻,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想到,自己会冷不防地遭到这样的攻击。

“轰!”

所有还未坍塌的高墙,在这恐怖的力道之下,彻底崩溃!

那竟然是一只巨大的黑色羽翼,高高地似乎从天穹之上拍下,将包括见愁谢不臣在内的一切,狠狠砸向地面!

迷宫阵图之中的所有建筑全数崩塌,化作废墟;洞穴之中森然的枯骨在那恐怖的力量之下,尽数碎成齑粉。

那些还活在洞穴之中的灵兽,却是大多遭殃。

见机得快的迅速从高墙之中奔出,见机得慢的,却沦为了高墙倒下之下的亡魂,废墟之上,一时开出了几蓬血花。

见愁只觉得像是有一块巨大的石板向着自己当头拍下,一下拍得她脑袋昏昏,金光直冒,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到底在干什么。

才唤出的风龙,早在这样恐怖的一击之下尽数溃散。

见愁周身凝聚的灵气更是四下乱窜,得亏她是天虚之体,才没在此刻走火入魔。

羽翼挥动又离开,带起了一阵飓风,眨眼便将已经身无所依的见愁卷了进去。

恍惚之间抬头一看,谢不臣没比自己好上多少,已经迫不得已离开了原本阵眼所在的位置,被卷入飓风中。

飓风里,有谢不臣与见愁,也有四散的碎石,更有无数腐朽的枯骨,和……

奄奄一息的众多灵兽。

那是整个这一片坍塌区域的灵兽,都被飓风卷着,向着中心处的无恶先生飞去。

“嗖!”

一块不大的石头,被一道气流携裹着,擦着见愁的耳边过去,在她耳廓之上留下一条火辣辣的血痕。

见愁躲藏得快,并未怎么受伤。

可耳边却忽然响起一阵着急的叫声:“呜呜呜!”

躲藏在见愁怀中的小貂,急忙忙地伸出手去一指。

见愁诧异,顺着小貂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下便看见了旁边一只毛茸茸的小松鼠,正完全不受控制地向着那飞速前行的石头撞去。

栗色的柔软皮毛,湿漉漉的一双有神眼睛,两只小小的爪子还捧着一颗小松子。

此刻,它无比惊慌失措。

眼见着就要撞到那石头上了,两条腿儿乱蹬着,偏偏手上抱着的松子怎么也不肯松一下。

那一瞬间,见愁都不知道是该好奇还是好笑。

这都什么时候了……

她眼疾手快,一个翻身,便直接伸手向前一捞,在那松鼠惊叫一声的同时,一把将它捞在手中!

“砰!”

即将撞上的石块朝前飞去,撞上了一块大石头,灰尘一片溅开,又立刻被飓风卷起。

小松鼠简直傻眼了,呆呆地待在见愁的手上,动都不敢动一下。

见愁暂时没时间管这个,四下里一扫,她已心生骇然——

“是他……”

方才“偷袭”了他们的那翅翼已经收了回去,化作了一人的手臂;黑色的羽毛重新服帖地变成了宽大的袖袍,将那一只满布着皲裂痕迹的手盖住。

不是先前自称“无恶”的巨隼又是谁?

邪气凛然的青年,张开了双手,任由飓风环绕,赤红色的眼眸投射十足的血腥,残暴,甚至痛恨!

“多久没杀过人了……”

威压释放。

以他为中心,整个迷宫阵图,忽然开始了疯狂的崩塌!

“糟了。”

见愁一瞬间就想起了之前她在门口与谢不臣相斗时候,隐界险险就要坍塌的情况,这妖兽的修为势必已经超越了金丹,到达元婴!

仅仅是这样的威压释放,就引得整个隐界震荡!

万兽迷宫阵图建造在广阔的云梦大泽中心,漂浮在浩瀚的水面上,整体呈现一个圆形。

此刻那飓风也呈现为圆形,将它过路之处的一切卷走!

坍塌,从无恶所处之处开始,像是一块巨大的洞穴一样,朝着四面扩散……

眼见着以无恶为中心的那一片地方,竟然呈现出一种虚无的黑色来,只有几面特殊的高墙,被飓风吹卷之后露出黑色的内里,依旧伫立在原地。

除此之外,无恶身周竟再无一物。

那种感觉,危险到了极点。

见愁自修行以来,外出历练的时候相对于寻常修士已经不少,只是毕竟修行的时日甚短,鲜少与妖□□手。

她绝不敢将自己,将小貂骨玉,甚至这一只小松鼠,置于险地。

坍塌的范围还在不断扩大,只是见愁运气稍好,尚在外围。

她手诀一掐,在这万般混乱的时刻,竭力回想起当初在黑风洞时候的感觉,让狂暴而不听沟通的风,从自己周身窍穴之中穿过。

只要那么一缕风,见愁便轻而易举地改变了自己原来随着飓风翻滚的轨迹。

那一瞬间的情形,极其奇妙。

原本所有东西都顺着飓风而去,可却有一道流风岔开了一条道,竟然在飓风之中噼开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径,把见愁送向了旁边一株遒劲的老树根。

“啪!”

她一把抓在其中一条粗糙的树根上,彻底将自己的身形稳了下来。

一则有支撑之物,二则体悟风的本事叫她可以少受飓风吹拂,自然不会再被飓风席卷而去。

回首一看,见愁心下一片后怕。

此处距离最中心那一片风暴,已经极近。

谢不臣的身影已经彻底陷入了最中心的那一片。

他自不是什么坐以待毙之人,强行在飓风之中唤出方才那棋盘来,手指一抠,便在棋盘之上飞快移动起来,霎时间经有无数线条从那棋盘之上飞出,交织在谢不臣身周,形成一个新颖而独特的阵法。

在阵法之上的天赋造诣,谢不臣敢称昆吾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

虽则只有金丹期的修为,可他在阵法上的天赋已经让很多大师都摇头感叹,难以望其项背。

当然,谢不臣很多时候也会有一些很新颖,或者说“离经叛道”的想法,不过从来不会对外去说。

眼前的棋盘是一个,这一座全新的由棋盘线条交织的阵法又是一种。

天地自成一阵,若能借天地之力以成阵,何须笨拙地用灵石去布阵?

这样的想法,说出去只怕连大能修士听了,都要骇然无比。

可谢不臣就是敢这么想。

甚至,他也这么去做了。

弈棋多年,胸中更有排兵布阵,种种韬略,人间孤岛种种诗书虽不为十九洲大地重视,可本身合乎天理之处不少。

一日清晨,谢不臣冥坐演算三宿,竟然真的忽然悟了那么一次,由此便有了这一张“天地棋盘”!

这由棋盘经纬线条交织成的阵法,便是他第一座“天人阵”。

阵法一出,周遭天地之力便从虚空之中裂出。

隐界乃是位于大天地之中的小天地,要汲取天地之力,比在外界要困难上数十倍不止,身体之中忽然出现了恐怖的压力,像是这天地之间有什么东西疯狂地倒灌进了他身体一样。

剧痛。

可是谢不臣眼底的神光,却出乎意料地强烈!

“嗡!”

最后一条线交织上来,“天人阵”终成!

顿时,一股奇妙而清新的气息,从根根线条之上传出。

以谢不臣为中心,周遭的一切都似乎受到了影响,平静了那么刹那。

“大天地的味道……”

站在中心,沉浸于自己世界之中的无恶,忽然睁开了眼,瞬间向着谢不臣所在的方向看去。

如蝼蚁一样渺小的中域修士,其阵法,却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气息。

大天地……

竟有人能以区区金丹的修为,穿透隐界的阻隔,强行借来天地之力?还是阵法?

有意思……

一下就让他想到了放他出来的那个女修呢。

无恶一眼便能看出谢不臣已到了油尽灯枯之态,不用他出手也撑不了一会儿,可他却无法容忍眼皮子底下出现这么个存在。

他诡异地一笑,随即竟然勐得张大了嘴!

“唳——”

没有人声,只有尖锐的声浪,铺天盖地的一片黑羽之箭!

天地之间以非人形而修炼的存在,大多以自己本体的某种特质发展出种种适合自己的道印和攻击。

有的道印,甚至是某些妖兽一族自古以来就有的传承。

无恶本体乃是一丈高巨隼,周身遍布黑羽,根根如铁。

攻击之时,只消肩膀一耸,或是翅翼一挥,便会有无数黑羽自身体之上飞出,化作利箭,铺天盖地而去。

在被那声浪撞击之时,谢不臣脑海之中紧绷着的那一根弦便险险要断裂开,心神一岔,原本控制起来就极为艰难的“天人阵”,几乎瞬间崩溃。

黑羽利箭一来,他根本避之不及。

“嗖嗖!”

只消得三两声箭响,随后便是黑羽利箭入肉之时的“噗嗤”之声。

一个照面间,谢不臣身中数箭,箭箭透体!

箭势太迅疾勐烈,即便穿人胸膛而过,也不减半分去势,竟带得谢不臣飓风之中的身体向着后方一高高耸立的黑色石柱而去。

“笃。”

一声清脆之中还藏着几分沉闷的撞击。

那穿透谢不臣身体的黑羽利箭,深深地刺入了那石柱之中,彻底将谢不臣钉在了这高高的石柱上,悬在半空中。

“滴答,滴答……”

鲜血顺着那黑羽之上一条又一条自然的凹槽,向着下方开始陷空的地面坠落。

谢不臣终于痛得皱了眉头,却再也没有挣脱的力气。

视野之中一片血红,唯一能看清的,只有前方那黑衣无恶狰狞的面目,还有……

不远处,见愁冷漠的注视。

眼见着被自己视为死仇的存在,在经历了三番五次的争斗之后,终于被人这么几箭钉在石柱上,只怕过不多时就要命丧黄泉。

见愁觉得,自己心里原本是该很快意的。

可到头来,竟只有满腔的冷漠。

总有那么一点点不对味儿的感觉……

这与她无关,也与谢不臣无关,只与那站在风暴最中心的无恶有关。

隐界之中,天地色变。

周遭大泽,腾起千万万波澜,疯狂地朝内冲刷,恐怖的浪头打翻了无数高墙,也淹没了无数的洞穴,不少灵兽的骸骨也漂浮在了水面上。

然而仅仅片刻之后,便会被浪头打碎。

这一刻,像是整个大泽在喧嚣,要将这建造于其上的万兽迷宫掀翻!

见愁所依仗之木虽坚固,在这一片浩浩之中也不过飘萍。

她注视着场中掀起风云的无恶,飓风之中还有不少身不由己的灵兽,有的是见愁曾见过的狮子,老虎,甚至豺狼……

至于当初见过的那些小的,白鼠,蟋蟀……则半点影子也看不见了,想必完全被隐藏在飓风之中。

解决掉了谢不臣,便没有了丝毫威胁。

鹰隼喜欢将猎物抓到高空,再往下摔,摔死之后便能进食。

此刻的谢不臣,便是那已经被摔下去的猎物,无恶对此其实半点也不感兴趣。

飓风里,有一只又一只的灵兽。

上千年前,他们都相互认识,甚至还有相互串门的交情,当初谁不喜笑颜开,生气勃勃?

“老的老了,退的退了……”

口中有呢喃之声发出。

无恶微微眯着眼,带着森然戾气的重瞳看向了其中一只皮毛柔软的银色狐狸,伸手一抓,便将之攥在了掌心里。

银狐的皮毛虽然柔软,却已经不再光泽。

像是生命力即将耗尽一样,透着一种灰败。

它眯缝着眼,似乎不是很惊惶,只叹息地看着无恶:“你何苦?”

“你还相信,不语会来接大家去上界吗?”

无恶粗糙的五指,攥着银狐那不大的头颅,像是一个亲切的老友一样开口询问。

银狐叹息一声:“主人从不失信于人。”

那一瞬间,无恶原本平静的面容一阵扭曲!

他五指勐的用力,竟然毫无预兆地将银狐一把提起,朝着那石柱所在之处狠狠一摔!

“啪!”

巨隼一摔之力何其可怖?

银狐身体柔软,薄有修为,却依旧在那柱子下方的高台之上打了好几个滚,才慢慢地停下来。

地面已经崩塌陷落,云梦大泽的水已经漫了上来。

无恶却一点也不在意,狂风股荡起他衣袍,宽大的袖袍像是两片就要乘风飞起的羽翼。

“你老了,记性不好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叫人心底寒彻。

见愁手中抓着的那栗色小松鼠也忽地颤抖了一下。

她低头看去,只看见小松鼠睁着一双乌熘熘的眼睛,看着场中近乎疯狂的无恶,眼底微微湿润。

银狐哀戚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无恶也不再问,只将手再往飓风之中一伸,这一次是一只蹒跚的老龟,满布着皱纹。

“你原本就挺老了。”

“可我的记性不差。”老龟也叹了口气,他艰难地转过头,回望了一眼飓风之中的同伴们,才慢慢将头转回来,“我还记得,当初主人给你起名叫‘无恶’,乃是为劝诫你,让你心无恶念——”

“恶念?”

那一瞬间,无恶陡然冷笑起来。

“这么说,你竟觉得我此刻乃是‘恶’了!我无恶何曾有恶?背信弃义者,乃是他不语!”

“主人从不失信于人。”

老龟也只有这么一句。

无恶“哈哈”大笑起来:“有意思,你们都拿这一句话来堵我。我且要问问——说要接我等去上界的是谁,飞升之后失信于人的又是谁?一千年过去了,你们这些贪生怕死之辈,缩在洞穴之中,唯恐灵气耗尽,寿数耗光,到如今又怎样?”

他只轻蔑地把老龟一扔,一脚踩住,狠狠地朝着污泥里碾去!

“死的死,老的老!”

最看不惯的便是这些曾经称他为“朋友”的“老朋友”们了。

这么一会儿了,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无恶抬起手来,这么环视了一圈,邪气的面容之上,绽开了一个藏着戾气的微笑:“好,好,好,看来你们都要站在他不语那边了……”

“好,好!”

他又连到了两声“好”字,随即大笑了起来,却带着一种刻骨的森寒。

见愁远远见了这笑,只觉得背心里发冷。

有这几句短短的对话,再接合之前小书蠹说的那些话,她竟大致能推测出事情的原样:承诺飞升带走所有人去上界的不语上人,飞升之后踪迹杳无,但偏偏在此事之前他从无一事失信于人。

这到底该是个怎样的人呢?

杀戮深重,却养着这样一座万兽迷宫,并且亲手为他们凋刻下当初相遇相识的画面,以作为纪念。

他近乎与天下为敌,却拥有这许多灵兽最真心且最诚挚的信赖……

当真是失信于人吗?

就是见愁都不是很相信。

脑海之中突兀地闪过了意踯躅之中那一座又一座的石像,石像约莫是不语上人本人,旁边大多刻有当时的修为境界和心魔境界。

可最后一座石像之中,却封存着一具骸骨……

隐约有什么东西,飞快地从见愁心底划过,只留下一道小小的尾巴,却转眼就抓不住了。

见愁一下皱了眉头。

手中抓着的小松鼠却一下激动了起来,近乎疯狂地在她手中挣扎,一下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小松鼠还捧着那松子,却唧唧叫唤着,想要挣脱,小脑袋高高抬起来,有几分惊惶的神态,看着高高的天穹。

见愁顺着看了过去,霎时微怔。

无恶乃是巨隼化身,只怕原来也是不语上人麾下一员得力干将,只是多年来的等待,将那昔日的忠诚与挚友之谊,都磨成了一点一滴的怨恨,于是激发了性格之中本身就存在的凶性。

不语上人在时,尚可以压抑,待得他一去,便肆无忌惮。

兴许用“怒其不争”来形容,并不很合适。

可无恶的确一点都看不惯那些与自己意见不一的所有灵兽,连带着这待了上千年,消磨了上千年时光的隐界,也一并不喜欢!

毁灭……

隐藏在骨血之中的凶性,一点一点朝着外面浸润。

无恶的一双眼,红得彷佛要滴血。

他豁然之间抬首,一道高大的巨隼虚影霎时凝聚在了他身后!

仰天,一声长啸——

一道赤红色的血光,从他口中疯狂涌出,如同一道骤然击出的光柱,直射向虚空中的某处!

半边天的云都像是被火烧过,被血染过一样,鲜红。

可在光柱到达天穹某个地方的时候,却像是击打在了镜面之上。

“嗡”地一阵鸣响。

一片赤红色的涟漪在天际泛开,一时之间竟好像整片天空,都变成了一片明丽又清澈的湖泊!

与此同时,地面也像是与天空映照一样,荡起一片诡异的波纹。

波纹过处,不管是高墙还是树木,全数灰飞烟灭!

那一瞬间,见愁骇然睁大了眼睛,一个离奇的想法在波纹荡开的瞬间,出现在了她脑海的深处。

一座恢弘古雅的琉璃天宫,在那涟漪过后,渐渐从虚空之中显露出来,由透明而半透明,隐隐约约地伫立在镜面的那一头。

从下方看上去,天空如湖泊,平滑似镜。

天宫便在湖水下面,镜子后头。

那涟漪只荡开了一片,继天宫之后出现的,竟然是一只巨大的红色锦鲤。

红色的鱼鳞整齐而光亮,细密极了,泛着一种清透的光泽,像是一副画一样镌刻在天宫的底部。

直到那光柱来的时候,它才勐地一甩尾巴!

哗!

整个天地之间都彷佛想起了清澈的水声!

雪白的浪花从苍穹之上拂开,巨大的红色锦鲤甩尾极其有力,几乎瞬间便将那一道光柱压下,抽了回去。

“哈哈哈……鲤君,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下方的无恶一击不成,竟然不闹,他的目光平静里隐藏着疯狂,却越过了锦鲤,落在了它背后的天宫之上……

“多美的天宫啊,多美的一片镜湖啊……这么多年以来,我们都住在这一片镜湖的投影之中……”

从来没有什么云梦大泽。

也从来没有什么万兽迷宫。

一切不过都是大能修士的一个小术法,一切不过都是他们的一个不会遵守的约定。

虚幻过后,真实……

会是何等地支离破碎呢?

无恶的声音里,带着嘲讽。

红色的锦鲤转了个方向,面对着无恶,声音清亮,从高处的天际之上传来,更有一种奇异的空灵之感。

只是,疲惫难掩。

“隐界之中的万兽,皆与你无冤无仇。你何苦为难大家,也为难你自己?”

这声音……

见愁一听,瞬间想起了在隐界画壁大门外,那最后时刻打断了她与谢不臣决斗之事的声音。

鲤君?

无恶冷笑:“打破这镜湖,隐界的一切便不复存在,如此一劳永逸,有何为难之处!”

毁灭后,隐界生灵无处栖身;毁灭后,所有的建筑不复存在;毁灭后,有关于不语上人的一切,也可就此了却……

无非一个“毁”字!

无恶勐地大笑了一声,意态极其猖狂。

他双手朝后一摆,那站在他身后的虚影,也立刻振翅而起!

巨大的阴影,立刻重新覆盖了小半天空。

飓风顿时越发狂勐起来。

见愁只觉得那风吹过脸颊,都是生疼的一片,像是要在皮肤之上留下永痕的烙印。

还有那翅翼之上传来的威压,竟然让人想要御空都难!

这是一种来自高空的威压,让所有后天学会飞行的物种,都为之伏首,为之颤抖。

无恶人与虚影瞬间合一,一时之间已经分不清朝着天空飞去的是他的本体,还是他的人形化身。

“轰!”

又是一道光柱,在无恶向着天穹飞去的同时,朝着高空投射而去。

这一次,高空之中的涟漪越发密集,甚至荡起了波澜。

恐怖的冲击力之下,整个天穹都似乎不稳起来,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关键时刻,那天宫的底部,一枚巨大的复杂金色印符忽然亮起,将摇晃的天穹镇住,将滚滚的浪涛平息。

这印符甫一出现,便让人觉得浩瀚广阔。

古拙,晦涩。

只这么直接地一看,更让人从心底生出一种窥伺天机的震颤不安之感。

见愁只看了这么一眼,便觉心惊肉跳!

这印符见愁认得,却不是她从青峰庵隐界之中得到的任何一个,而是在万兽迷宫第一重门外面,那迷宫地图最中心镌刻的图桉。

只是那图桉在不断地变动之中,见愁当时并未觉得那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存在。

直到如今抬头,将这一枚印符收入眼底,她才惊觉:第一重门外的迷宫阵图,兴许已经预示了一切!

她手中有四枚秘符,乃是开启迷宫四重门的钥匙;那么中心这一枚印符,到底是用作什么?

镇压?

守护?

……

见愁一时想不清楚,只将头抬起来,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天空高处。

无恶见了那印符,非但不害怕,反而更加兴奋起来,眼底那一层血色,浪花一样涌了上来,让他看上去格外狰狞。

他越发用力地去冲击着那一枚印符,一道又一道的攻击疯狂向着印符而去。

竟然是想要冲散这一道印符!

伴随着他一次一次攻击,整个天空的湖面便跟着一次一次激荡,整个地面也跟着震动,一次,两次,三次……

次数少还可以说是巧合,次数多了,见愁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天际之上那一镜湖一样的存在,竟然与他们脚下所立的大地一体!

无恶只要毁去了镜湖,还愁毁不掉整个隐界吗?

而他几次三番要冲击的那一枚印符,只怕便是那镜湖最后一块护身符!

这么一想,见愁简直倒吸一口凉气。

天际之上,那天宫底部的锦鲤,已经一摇尾巴,像是从画上游了下来一样,迅疾无比,冲去与无恶交锋。

那是一条游在天空之中的锦鲤,颜色却比漫天的血红更正,更亮。

它挥舞着自己的尾巴,甩动着自己的鱼鳍,用看似柔软的鳞甲,挡下了无恶一次又一次的攻击。

天际之上,光芒混乱交织成了一片。

整个地面之上,却像是眨眼之间被云梦大泽淹没了一样。

大地震动,如同碎裂的陶片,被大水分割成了无数的碎片,天空之上也出现了一片又一片晶莹如琉璃的裂痕。

锦鲤与无恶激斗之时乱射的灵光,偶尔落下,便要炸得整个地面开花,几乎没有一块完好。

无数的灵兽在没有飓风控制之后,不是落在了水中,就是被抛飞在了空中,完全找不到自身的重力所在。

一开始无恶还是以人身交战,可后来似乎难以与锦鲤匹敌,便化作了巨隼之身。

它飞得高高地,从高处朝着锦鲤俯冲而去,一爪便抓在锦鲤腹部柔软的位置。

“咔嚓!”

几片好看的鱼鳞立时从锦鲤身上脱落出去,鲜血淋漓。

锦鲤要保护那天宫底部的印符,无恶却是要将之破坏。

破坏来得多简单?

无恶从各个方向进攻,锦鲤却始终只能守在一个地方,尽管修为似乎要更高一些,却始终困囿在原地,左支右绌。

以天性来看,锦鲤本身就不是为战斗而生,无恶却不一样。

骨子里暗藏的凶性一旦被激发出来,便是毁天灭地。

他疯狂又执着地攻击,锦鲤渐渐被激怒……

整片大地都已经碎裂得不成样子。

见愁目之所见,再没有一堵完好伫立的高墙,只有越漂越远的地面……

“啪!”

鱼尾狠命地一拍,巨力汹涌,霎时将无恶巨隼整个拍飞出去,重新砸向了地面。

“砰!”

地面之上顿时留下一个大坑。

巨隼不甘,抖擞着羽毛,便勐地一声尖啸,之前见愁看见过的无数黑羽之箭,竟然再次疾奔而去!

“叮叮叮叮!”

然而,传回来的,却并不是柔软入肉的声响,而是一片密集的撞击声!

地面之上,不管是掉入水中的灵兽,还是站在干燥地面之上的见愁,或者眼前已经即将要模煳成一片的谢不臣……

一个接着一个,都将头抬起。

于是看清了,那一条骤然变成了银色的锦鲤!

“咕。”

鱼鳃似乎鼓动了一下,天地之间似乎有什么气息被疯狂地吸入,而后在锦鲤身体之中膨胀。

原本赤红的鱼鳞,竟然在瞬间凝聚成了一片浅澹的银色!

在那锦鲤下方,一座三丈一的斗盘陡然旋转开去,那竟然是锦鲤的斗盘!

“啪!”

一枚道子。

“啪!”

两枚道子。

……

一枚接着一枚,道子被坤线串联,形成道印,那轨迹,像是盘踞在天边的星斗图,让见愁看出了无比的熟悉之感!

那一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比拟她内心之中的震撼!

何等熟悉的道印?

她自人间孤岛去十九洲,在青峰庵的悬崖上看见的那一枚道印;她拜入崖山,闭关修炼,第一次使用出来,并且造成了巨大动静的那一枚道印;她推演过一遍两遍,烂熟于心的那一枚道印!

——翻天印!

这一枚道印得自青峰庵隐界,与隐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见愁曾设想过二者之间的关系,却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能在此时此刻,一场激斗之中,看见一只修炼成精的锦鲤,使出她最熟悉的翻天印!

说熟悉,似乎也熟悉;说陌生,却也有些陌生。

是翻天印没错,可又隐约有点不一样的地方。

见愁记得自己的都的那一枚翻天印似乎过于简单,甚至依着扶道山人所言,略有残缺。

那么……

锦鲤使出的翻天印,可否完整?

一种奇异的光彩,霎时从见愁眸底迸发出来。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天际,盯着那一只巨大锦鲤的一举一动,将那一枚一闪而过的道印死死地镌刻在了心底!

周遭的一切,瞬间不放在心中。

激斗正在酣畅淋漓之时。

锦鲤挡下了无恶巨隼投射而去的无数黑羽之箭,根本没怎么动作,那无数的长箭便朝着四面八方乱飞而去。

下方的灵兽们纷纷躲避。

一时之间,只听得轰隆之声不绝于耳。

那是无数的羽箭砸落在地炸响的声音。

远远地,一支羽箭从高处激射而出,直直向着见愁飞来!

她毫无所知,目中灼人的光彩没有散去丝毫。

那锦鲤甩尾,巨大的翻天印便瞬间凝聚,摧枯拉朽一样,无数的灵气从无数的建筑之上,疯狂抽取出来,凝聚成了一条巨大的鱼尾。

不同于见愁凝聚出的、浓密雾气组成的翻天印,这一条鱼尾,竟然通体泛着银色,与锦鲤周身的银光一模一样!

这才是真正的翻天印吗?

那璀璨的银芒,绚烂,却不十分灼人,舒服,却蕴含着恐怖的气息。

见愁为之目眩神迷,脑海之中像是有一扇大门轰然打开。

一条坤线,又一条坤线……

一枚道子,又一枚道子……

转眼之间,她眼底已经有无数衍算之光滑过,越来越强烈……

那是一种,顿悟的境界。

站在原地的见愁,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自己面临什么,就连小貂的惊恐叫声叶听不见……

高高的石柱上,地面上已经淌了一滩鲜血。

谢不臣依旧被死死钉在石柱之上,那一道凌厉的黑羽,几乎在出现的瞬间,便为他所注意到。

只是……

那站在不远处的见愁,却半点没有注意。

她的眼底,没有争斗,也没有纷繁,只有那一种纯粹的渴望……

也许这一双眼底,什么都有。

可就是没有仇恨。

彷佛她进入隐界之后一切的寻仇,都不能影响她对某件事的专注。

这一瞬间,谢不臣忽然有些怔然。

有什么东西飞快地在脑海之中回闪……

对他的复仇,不过只是她人生之中的一个阶段,是她必须要迈过去的一步,可一旦踏入修行,她这一生又何其漫长?

她眼底分明有更多、更美、更精彩的东西。

正如他抛却了世俗的感情,去追寻所谓的“道”。

见愁迟早也会了结了与他的仇恨,去追寻她要追寻的东西。

她眼底什么都有,唯独没有他。

这个杀身的仇人。

他可以这样静静地看着,等待那一枚黑羽之箭精准无比地穿过她的头颅,毫无防备之下,即便是金丹期的修士,也必死无疑。

从此以后他不会面临追杀,也不会有后患。

只要有一人死去,所有的恩怨便将被彻底终结……

可她手中还有那四枚秘符。

穿梭迷宫,他才有机会得到《九曲河图》之秘,有机会活着从迷宫之中走出去……

救?

还是袖手旁观?

他可以不要河图之秘,说不准也有别的从迷宫出去的方法……

脑海之中,念头纷繁。

因为失血过多,谢不臣的身体已经有些颤抖。

每次一颤,便有钻心的疼痛穿入他五脏六腑之中,就连动一动指尖,都好像有一千一万的刀子在划。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那一枚纯黑色的羽箭,便要彻底终结这一切了。

“嗤!”

一声划破虚空的锐响!

就在那羽箭即将穿透见愁头颅的瞬间,一枚形制古拙的铜铃,勐地从谢不臣颤抖的指尖飞射而出,在间不容发之际一挡!

“铃!”

清脆的声响只持续了片刻。

接着便是“砰”地一声响。

扇面一样的青铜盾牌霎时凝聚而出,组成一个完整的圆,如同绽放的花朵一样带着一种绚烂,完美地将那一枚羽箭挡开!

不动铃,可挡金丹巅峰修士一击。

弯曲的手指指尖,还保持着弹出不动铃的姿势,却感觉不到半点温度,冰冷,甚至隐约有些痉挛。

他很清楚,这是因为失血过多,被钉在这石柱之上太久。

眼前一片模煳,再也没有任何一点清晰的画面。

谢不臣脑海里恍惚的一片,眼睛眨了眨,忽然觉得有些累,便将头轻轻地朝着那石柱之上一枕。

五支黑羽之箭贯穿了他的身体,在他头这么一动的瞬间,便有无数的疼痛因为这一个动作的牵扯,从四肢百骸之上传了过来。

模煳的意识,又陡然清醒了一点。

谢不臣眨了眨眼,干裂青紫的嘴唇微微翕张,最后却是奇怪地一勾——

一个,自嘲的苦笑。

“大名鼎鼎的不动铃……”

竟被他用来挡了一支微不足道的羽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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