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这个地方,并不是世上最阴森,最恐怖的地方,但绝对是世上让人感觉落差最大的地方。世间的所有情感在这里全都荡然无存,死寂的尘埃中只有两个字,那便是绝望。如果刑场是诛人性命的的,那么牢狱就是用来诛心的。
牢里所囚禁的每一个人,在迈过那扇脱了漆的桐木大栅门之前谁不是威名赫赫,体面尊贵?而对于这些刚刚离开人间富贵烟华,陡然跌落云端沦为阶下囚的人而言,明明并不比其他牢狱更阴冷的天牢,无异于世界上最可怕的地方。
林三木是天牢的看守,他的儿子林摇也是天牢的看守,父子二人轮番换班,守卫的是天牢中一个被称为月字号的独立区域。看守牢房三十余年,林三木似乎比别人更加能理解人生的大起大落。虽然每天都要照例巡视,日晚两班不能离人,但是林三木父子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因为通常月字号关押的犯人,不是江湖名重,就是朝中显贵,若是运气不好碰到高手劫囚,那么三代单传的林家无疑要对不起祖宗。
这个被称为月字号的地方是天牢最为特殊的一个部分,向来关押的犯人都是一夜沦落,地位显赫。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是真的落实到现实中,皇族毕竟是搞搞在上的存在,文武百官又有功于朝廷,谁又敢轻易的定他们的罪?在林三木模糊的记忆之中,这次关进来的,绝对是几十年来地位最高的人。林三木只看到那人呆呆的坐在那里不动,很少有人来看他,这月字号就像是从来都没有人进来过一样,还是空荡荡的冷清。
月字号院外空地的另一边,是一条被称为长生道的长廊,这名字听起来极是讽刺,不过说来奇怪,这是林三木第一次见到长廊中安排了这样多的大内高手。
比起月字号的冷清,长生道上的还算热闹,时不时就会有哭泣的,呆滞的,狂叫的,木然的……总之,形形色色的人冲长生道上面走过去,不过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全部都被铁链锁着。
林三木时常会伸长了脖子观望,林摇来接班时他便随意的发了一道感慨:“都是大老爷啊……”这句话说了好多年如一日,基本没有变过。
林三木是个有眼色的人,如果走出来的人披枷带锁,那么多半是要赴黄泉之路,如果走出来的人轻松自由,身后还有护送的差异,林三木便会面带笑容的低头弯腰,什么其他的也不说。
在枯燥无味的看守中,看一看长生道上的冷暖人生戏,也不失为一种打发时间的好办法。
风影皇帝的回忆,便是从林三木的身上开始的。
这一天林三木照常打扫了月字号的院子,毫不理会那些肃然而立的大内高手,完毕之后,锁好门,站在身朝长生道的方向呆呆的望着,还时不时的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坚果嚼嚼。
刚刚嚼了几颗的时候,长生道靠外一侧的栅门哗啦啦的响了起来,一听就知道有人在开锁,按以往的惯例,这便意味着有一位新的犯人被带到了这里,林三木急忙让出道路,朝旁边的阴影处站了站。
门开了,进来的是两个陌生的面孔,林三木定睛一看,是两个公公,一老一少,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只见长生道两旁所站的粗粗壮壮的大内高手齐刷刷的跪了下来,高声道:“臣等参见皇上。”
林三木一听,原来是皇爷驾到,匆匆跪地。紧贴墙边的身体在不停的哆嗦,连头也不敢抬一下。
皇上位居九五,三十年来这是皇上第一次到天牢里面来,林三木又如何能不吃惊,看来月字号的这位犯人,一定不像意料之中的那样简单了。
盖温笑嘻嘻的做出引导的姿势道:“皇上,这边请!”
林三木用余光扫了一眼大周的皇帝,黄袍加身,相貌极是英俊,只是眼角显现了几道淡淡的细纹,多是国事操劳所累。不过对于盖公公的引导,皇上好像安之若素,脸上连一丝的笑容也没有,步子任然是迈的不紧不慢。
一行人顺着长生道前行,显然是要要来天牢中探监,林三木沉着头不敢直视,不想柳风影突然停住脚步,视线一下子扫了过来,吓得林三木一个激灵,以为皇上发现了自己在偷窥他。
“那边……好像不太一样?”柳风影指着林三木的方向问道。
“那是月字号,”盖温谨慎的回答者,“皇上应该知道,就是关押高官皇族的地方。”
“哦。”柳风影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去,林三木见皇上走了过去,赶紧溜回自己守卫范围内的院门后,深呼一口气,做了下来。继续凝眉猜测狱中究竟是何人引得皇上亲自来探监,这是他的乐趣,无论被怎样吓都不会放弃。他也从来没有去验证过自己的猜测究竟是不是正确。
而这个令林三木枯燥一天又有事可做的人。当然就是一品军侯邢放。
天牢的狱房都是单间,灌浆而筑,异常结实。与所有的监牢一样,这里也只是小小的高窗,空气流通不畅,飘着一股阴冷发霉的味道。柳风影进入内牢走廊时稍稍停住脚步,抬手扶了扶额头,好像是有些不习惯里面暗淡的光线,盖温赶紧走了过来,扶住皇上。
“皇上小心脚下,”走到转弯处,盖温提醒了一句:“邢侯爷的牢房,还在下面一层。”
柳风影扶着盖温的手臂,迈下十几级粗石头砌成的台阶,到了天牢底层,朝里面走过两三间,来到比较靠内的一间牢房外。盖温一抬手,示意狱卒打开牢门,整个牢房大约有六七尺见方,幽暗昏黄,温度极低,只有顶上斜斜的小窗户透进了一缕产蛋的阳光,光线中有无数漂浮的灰尘颗粒,令人看了之后,倍加感觉此处的塞闷与肮脏。
“皇上您请自便,奴才在上面等您。”盖温低声说毕,带着几个人退了出去,柳风影在门口略站片刻,缓步走进了牢房。
大概听到了外面的对话,邢放从墙角堆积的草堆里直跪叩首,拖着脚镣动了一下,目光炯炯的盯着来访者道:“罪臣邢放,参见陛下。”
柳风影看着直直跪在地上,满是伤痕的花甲老人,心中况味杂陈,其实在知道沈让与鲁王有野心之后,两个人明明在一直努力的防着他们,各种各样的手段都试过,一举一动也是倍加的小心。可最终的结局呢,邢放还是免不了牢狱之灾,落到了这间湿冷的囚室之中。如果这一切真的是邢放自己做的,那么也只能怪自己时运不济,可是这一切竟然是自己的儿女亲家一手炮制出来的,那么静夜思之,未免有些毛骨悚然,心下惊悚。他没想到沈让这样决绝,第一个要除掉的,竟然就是自己。
“恩师快快请起。”柳风影赶紧上前扶起,眼中泪光盘旋,内心五味杂陈。
“皇上不必伤心,老臣临死还能为大周尽忠,也算是死得其所!”
“恩师,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有人恶意构陷,不如我修改圣旨,让神捕司抓紧收集证据,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不,陛下。”邢放的话铿锵有力,“臣必须死!陛下一言九鼎,岂可朝令夕改。臣不过刚刚发现鲁王和沈让有勾结,他们就如此心切的要置臣于死地,既然如此,陛下不防将计就计,臣若是死了,对于当今局势而言,也未必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