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一样不好,这被火药炸死的人较被刀枪杀伤的更没法看。元瑞又急着临朝,宫中未及打扫战场,一路走来,遍地残肢断臂。元瑞自幼养在深宫,既不似邵英般在千军万马中拼出来,又未如先太子邵威般巡视三晋,见识过大场面。好歹维持住帝王颜面,没有侧头闭目,捂鼻呕吐,却也吓得胆战心惊,两腿发软。
沈栗忙上前一步扶住,心中也叹这“景色”着实有些令人不适,然而新帝升朝的消息已经通报过去,此时再让元瑞回转是不行的。
感到元瑞手臂微微颤抖,半侧身体倚着自己,沈栗低声安抚:“殿下不必介怀,这些都是乱臣贼子,死有余辜。有先帝、先太子殿下保佑,才教将士们如此顺利剿灭叛匪。”
元瑞连连点头:“没错!他们惊扰了皇祖父和父皇的英灵才惹来雷霆震怒……”
“便是如此,”沈栗微笑道:“不过是些宵小罢了,皇上何苦在意。还是升朝要紧。”
元瑞点头应是,眼睛却仍有意无意瞟向遍地尸体,后又悄悄打量沈淳父子;沈淳是战阵中杀出来的,像元瑞这么大时,早就拿着敌人的头颅领功了;沈栗也不知经过多少风雨。这父子俩只顾着维护新帝安危,尸体虽然可怖,随侍的宫人们俱都畏畏缩缩,他二人领着侍卫脸色都没变。
元瑞见了微微垂目,害怕之余倒突然想起邵英临死前对礼贤侯府的忌惮。
沈栗当年从三晋到湘州杀贪官宰逆匪时元瑞还不知事,他皮相又好,处事又周全,在元瑞的心目中一向是个风度翩翩的文人雅士。故虽听说过这位半师的丰功伟绩,小太孙也只当故事,听到心神激荡处还忍不住拍案叫绝。
然而讲古中的事迹放在眼前时,太孙却只觉心惊。昨夜亲眼见沈栗一道道命令下去,宫中杀声四起,甚至沈栗还亲手持刀满面冷厉地劈死一个潜到殿中的内监!或许再过些年太孙也会转变为如同邵英一般冷漠看待死生的帝王,但如今他感谢之余偏在心里升起一丝丝不安。
皇祖父说的果然有理,沈家人如此……凶悍,忠心时自能护我万全,若是有朝一日生出异心,我却要怎生应对?
沈栗还不知元瑞的心思在这一路上已经完成了由需要被保护的皇储到思量忌惮大臣的帝王的转变,兀自仔细嘱咐元瑞随侍元瑞的太监们:“一会儿皇上升座,下官不能跟在身边护卫,诸位千万顾好皇上,须知此时叛乱还未彻底平息,要谨防刺客。”
昨夜竟教人潜入乾清宫,若非沈栗警醒,众人这会儿怕是已经给新帝殉葬了。正担心因伺候的不好被责罚,卯着劲儿要表现,沈栗说的又客气,内监们连胜应道:“沈阁老放心,奴才们俱都站在万岁爷身侧,若有刺客,咱们杀敌的本事不行,用性命给皇上挡挡刀剑却是义不容辞!”
被遍地尸体惊到的非止新帝,还有等在前殿的文武百官。武官还好,多是见了血的,文官们俱都目不忍睹。虽也有下令菜市口斩人的,却没见过如此凶残的场面。这里一个断手,那里一段小腿,和着满地鲜血,真真是尸山血海。
而众臣便眼睁睁看着沈栗扶持着新帝一步步从尸山血海上踏过来,走进大殿,踏上御阶,将新帝送上龙椅。
沈栗回身扫视殿中,观察众臣神色,以寻神色慌乱,内里藏奸者。却不料接触他目光的人俱都微微垂目,似有敬畏之意。
前夜众臣还嫌这新晋阁老太年轻,今日却再未有敢质疑者。
大臣们的消息一向很灵通,何况昨夜国都内喊杀声四起,破家灭门者不知凡几。方才在大殿中等待的时候,众人便打听出何家谋反,留在宫中保护新帝,居中调度镇压叛乱的人正是新任文渊阁大学士沈栗沈谦礼!
也就是说,今日皇城内外死的人都是沈栗出手令人斩杀的,昨夜得了护卫的官员府第也是沈栗令人保护的,而众臣在此过程中居然毫不知情。
细思恐极!这说明沈栗非但有杀人的决心,更有控制景阳的手段!
满地尸体还在此,谁敢触其锋锐?
在大臣们的神色中看不出端倪,沈栗也不心焦,不过防微杜渐罢了。依常理而言,逆臣理应都在昨夜起事时暴露,便是有一时脱网的,也应急着藏匿、逃亡,几乎没有继续混着来上朝的可能。何况又有何泽等人落网,在邢秋的手上,能坚持不开口的不多,起码何泽是抗不过的。
缓步走下御阶,回归班列,带着众臣一起叩拜新君:“臣等参见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元瑞本还担心自己年幼,临朝第一天难免会有王公宗室及老资历大臣对他的决定提出质疑,尤其当此飘摇之际,自己临朝前夜还有人谋反。然而有沈栗替他震慑群臣,满朝文武老老实实,元瑞顺顺当当地结束了他帝王生涯中的第一次早朝,真正坐稳了皇位。
“退朝!沈师随朕来,有事同您商议。”新帝道。复辟之乱还未了结,没有沈栗,元瑞难以应付过来。
“微臣遵旨。”沈栗恭敬道。
望向沈栗背影,众臣心中感慨。新帝坐稳了皇位,沈栗又何尝不是坐稳了阁老之职?从今日起,他只等着钱博彦有朝一日老病致仕便是。不,凭新帝的信任和钱博彦那个面糕性子,沈淳偏又掌着兵,啧啧,沈栗如今已经是隐形首辅了。
匆匆回了乾清宫,沈栗还在紧张思量查缺补漏和善后事宜,元瑞眼前频频闪现的却是早朝时大臣们心不在焉瞄向沈栗的眼神。
还有十多年。元瑞想道:皇祖父说还有十多年沈师便会死。可……如果沈师在这十余年间就起了异心呢?朕该怎么办?
“皇上可是在为逆谋案忧虑?”见元瑞神思不属,沈栗柔声安慰:“无需担心,大局尽在我们掌握中。再过几日,国都中风波便会平息。对了,礼部已经开始筹备皇上的登基大典了。”
提到登基大典,元瑞稍觉兴奋,然而面上仍有忧色。
沈栗询问地看向他。
“沈师,朕担心谋逆之事并不会是唯一一次。”元瑞低声道:“皇祖父在时,湘王便谋反,朕方才登基,世家又谋反……朕的才德及不上皇祖父,若是什么时候再有大臣欲壑难填起意谋反,却要朕如何应对?”
元瑞自觉这一问并无影射之处,却没考虑到沈栗是从小看他到大的老师。
沈栗教导元瑞十余年,每日里见他的时间并不比病弱的太子和忙碌的邵英少。对这个血统高贵的学生的一举一动都甚为了解,何况沈栗自十余岁起便往来东宫,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
元瑞诚心求教,却不肯直视沈栗,只目光游移看着沈栗脚下,再结合他所说“大臣欲壑难填”……沈栗几乎瞬间便反应过来这位新帝已经对他、对礼贤侯府起了提防之心!
同邵英一样,元瑞也“敢于”直接将心中疑惑问出口。只不过邵英是凭借着他对权柄的掌握有恃无恐,而元瑞则是出于犹余稚嫩的惶惑。
沈栗一时只觉气血上冲,头脑中嗡嗡直响。多亏了连日来诸事忙乱,须得竭尽全力应对,沈栗早就疲乏已极,气色难看,才勉强没有在新帝面前露出端倪。
我亲手教出的孩子!从三四岁教到如今!沈栗木然想:哪怕他的祖父预谋杀下毒,我还在想着如何保全他的皇位!
一时竟觉脱力。
是了,邵英既然暗中下毒,又怎会不叮嘱他的孙子提防沈家?元瑞……他对我如今“中毒”一事应是知情的!
他知道我将来要死,却仍不放心。
倒要感谢这孩子的鲁莽,教我彻底认清局势——我知道防备邵英,怎么就没想到他也是帝王家的血脉?
他如今是皇帝了。
“不会的,”沈栗虚弱道:“微臣仍要讲皇上不必忧心,盖国朝初立一两代妄图谋反复辟者良多,然而日后会越来越少的。”
望着元瑞一脸求教神色,沈栗一时真有些要不管不顾掀桌子的念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