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唯恐庸短不逮,敢不尽心。”沈栗低声道:“皇上不要多思多虑,还请安心休养,必能转危为安。”
邵英未知可否,嘱咐道:“世家行事隐秘,朝上忠奸难辨,内阁众人与何宿共事多年,朕信不过他们。你等现下不要急于动手,朕给你留下密旨,待朕宾天之后,逆党尽数暴露之时,你协同慎之、才经武、黎佑镇压叛乱,务求一网打尽。”
骊珠捧过圣旨,沈栗郑重接过,叩拜道:“臣遵旨。”
邵英点头:“朕还有事,退安吧。”
骊珠引着沈栗出去,太孙一脸纳闷从屏风后头出来。皇祖父与沈栗所言并无需他回避之处,为什么要他隐藏起来?
邵英看着年轻的孙子,微笑问:“你觉着沈栗这人如何?”
“沈师明达睿智,乃是不可多得的良臣。”太孙赞道。
邵英默然,良久方感叹道:“何止不可多得,此人若生在皇家,只怕就没你父亲和你什么事了。”
太孙愕然。
“通达、机敏、公正。”邵英垂目道:“这样的人是不世出的辅国能臣,若你父没有发生意外,将来君臣相得,必然迎来盛世。”
太孙迟疑道:“孙儿日后必会遵从沈师建议。”
“便是这个。”邵英叹道:“沈栗留给你父亲是最合适的。而你年纪太小,没有当政的经验,不纳人言难以成事,但听得久了,只怕便要有主弱臣强之忧。”
“那……孙儿到底是听还是不听?”太孙迷惑道。
“自然是要听的。”邵英笑道:“朕布局多年,便是要礼贤侯府帮你震慑群臣。沈家现下还是可信的。”
“现下?”太孙奇道。
“江山不改,人心易变。”邵英漠然道:“沈家如今横跨文武,待朕死后,沈栗更要成为辅臣。难保他们日后不会养出骄横之气,渐生异心。”
“皇祖父是怕孙儿将来压制不住沈家。”太孙似懂非懂。
“朕不能将希望寄托于莫测人心。”邵英点头,忽盯着太孙道:“因此朕命人在方才那燕盏中放了毒药。”
太孙登时瞠目结舌。
“十余年后,沈栗便会慢慢虚弱病死。”邵英垂目道:“他少年时便有损耗心血之疾,故而不会引人怀疑……”
骊珠细声细气道:“皇上命奴才在燕盏中放入毒药,以求令大人在十余年后‘病亡’。当年湘王谋反时熹王殿下便用过此药。”
沈栗呆愣半晌,嘴角慢慢溢出苦笑。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就说邵英那种疑心泛滥的皇帝怎么能放心让礼贤侯府掌握如此大的权势。
真是好安排!十余年后,太孙至少二十七八,已经可以独当一面,自是不需要辅臣们“指点”了。邵英是怕到时沈家栈恋权柄,不肯主动退隐,又担心太孙对付不了礼贤侯府,因此提前给沈栗准备下“好结局”。
沈栗病死,沈淳也年老体衰,太孙几道恩赐、嘉奖的旨意便可轻而易举地从沈家夺回权利。到时礼贤侯府还会感恩戴德。
见沈栗震惊一会儿,神情遍即恢复冷静,骊珠不禁暗暗赞了一声,轻笑道:“沈大人不必忧心,奴才并未放入毒药。”
沈栗目光闪了闪。
骊珠此举不但毁了邵英算计,教沈栗知道详情,就不怕激起沈家逆反之心吗?这可不像一辈子忠于邵英的总管太监会做出的事。
“多谢公公援手,在下无以为报。”沈栗试探道:“日后公公但有难事,在下定当尽心竭力。”
骊珠摇了摇手,轻声问:“沈大人今日从福榕寺回来,可曾遇到一人被撞死?”
沈栗一愣,点头道:“确有此事。”
“那是杂家嫡嫡亲的侄孙,杂家满门不幸,如今就剩了这么一根独苗。”骊珠幽幽道:“沈大人猜,动手的是谁?”
沈栗心念电转。当时撞人的车夫哭天抢地,不似作假,但若是有心人下手,不动声色地教一辆车失控撞人也非难事。
“万岁爷这些天就觉着不好了,已经开始准备后事。”骊珠惨笑道:“像杂家这样的大太监知道的事情太多,一旦万岁爷宾天,要么殉死,要么去给万岁爷守陵。杂家不是贪生怕死的人,没了主子,杂家这老太监活的也没意思,因此早就跟万岁爷说好了要去地下继续伺候他老人家。”
“谁成想万岁爷还是不放心,竟担心杂家平日里或再不意间透漏了什么隐秘给我那侄孙……”骊珠恨道:“哪有那么巧的祸事?杂家一辈子也积累下些人脉,就是万岁爷命人动的手!”
沈栗微微恍然。皇宫规矩森严,难以互通消息,邵英只要在死前将骊珠拘在宫里,这杀人灭口的打算便不虞被他知道,却不料今日宫中正为丧事忙乱,竟教人将消息递进来。
邵英疑心一辈子,到底被疑心砸了脚。
“听说还是沈大人命人去找和尚救治,可惜那孩子福薄。”骊珠缓缓叹息:“杂家要随万岁爷去了,有件事要托付给您。”
“公公请讲。”沈栗轻声道。
“那孩子有个外室,”骊珠怅然道:“他自己觉着藏得好,谁都不知道,杂家却是清楚的。那女人已经怀有身孕,咱家原还觉着不成体统要处置了,如今在那肚子里的却是我们家唯一的血脉。那女人势力好财不需管她,但孩子便要托付给沈大人派人照顾。”
沈栗点头:“公公只管放心。”
“有沈大人这句话,杂家便没什么不放心的。”骊珠细细叮嘱:“杂家在糊涂巷子里藏了些东西,有记载朝中密事的账簿,便交给大人使用,余下财资一半给沈家,一半给了那孩子。若是男孩,将来只教他做个太平地主就是,若是女孩,请给她招赘。”
“沈家不缺那点钱财,”沈栗摇头道:“公公救了我的命,只要那孩子将来不作奸犯科,在下定保他一世平安富裕。”
骊珠不敢久留,商量妥当便匆匆离去。只余沈栗捧着圣旨暗暗思量。太子一死,邵英果然要将沈家推向高崖,便连推沈家下去的日子也订好了。
沈栗心中郁郁,思量沈家退路,又惦记着何家复辟之事,一时难以成眠。三更鼓响,沈栗似睡非睡,忽殿外纷乱,有太监急急入内叫他:“沈大人,快,皇上宣召。”
沈栗认得是骊珠的徒弟,忙一咕噜起身。
那太监低声道:“皇上已宣了内阁大臣及各亲近宗室入内。”
沈栗心中一惊,这是要交待遗言的架势。
虽晚间看着邵英情况不好,沈栗也没料到他这么快便会病危。
所有的成年皇子都被大发出景阳,因此邵英床前只有太孙和一些年幼皇子。大臣们还算冷静,避在一厢的嫔妃们已是止不住哭泣。
见沈栗到来,大臣们心中微动。别人都是从宫外来,沈栗却是留宿宫中。皇帝弥留之际还不忘命人召他来,可见圣眷。如今眼看少帝临朝,沈栗又有半师之义,礼贤侯府将来要显赫至极。
邵英喘息道:“命沈栗迁文渊阁大学士。”
众臣连着宗室俱都震惊不已。
沈栗如今才三十七八,便要入阁了?刚说沈家要飞黄腾达,这不仅是飞黄腾达,简直是直达天际。
何宿脱口道:“皇上,沈栗过于年轻……”
邵英哼道:“他是因功升迁,因为他年轻,朕已经压了他好几年。难道如今朕临死了,还要落个赏罚不明的名声吗?”
何宿:“……”
大臣们惊奇地瞅着他:好胆!皇上临终时竟还敢出言驳斥,万一将皇上气死了……还真有不怕诛九族的?
何宿也是一时热血上头。何家密谋复辟,在何宿眼中,邵家眼看就要倾覆,心中自然便不甚敬畏皇帝。
在一干皇子大臣们惊异的眼神中,何宿终于找回理智:“微臣愚钝,皇上说的在理。沈大人任职多年积功累劳,原该升迁。微臣囿于陈规,一时误了。还请皇上恕罪。沈大人聪敏机变,入阁任事,正是人尽其才。”
眼看就要改朝换代,便教你做一日阁臣又如何?
为了解眼前之围,何宿索性赞同沈栗入阁。却没想到众人反而用更热烈的目光盯着他!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