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们自以为找到了劝谏皇帝的好方法,邵英心中的愤怒却越加高涨。
他越过内阁,不提前与任何大臣商量便陡然在将起兵之事放到朝堂上来讲,又先托言亲征吓唬众臣,便是打着趁大臣们未及反应之际,将此事敲定。
然而情况并未如他预料般发展,反而令他意识到新的问题。
事实上,臣子们会反对出兵并不令邵英特别意外,也不是他愤怒的原因。如今不适合兴兵,邵英也是明白的,不过是心有不甘,想要尽力一试罢了。若果不可行,邵英也没有做昏君的意思。
让他不可接受的恰是大臣们自以为聪明地表达反对的方式。
皇上选才经武为大将领兵出征?那好,我们就将才经武参下去,此人有犯罪的嫌疑,不适合带兵。此事须得缓缓,等大理寺调查清楚,解除了才经武的嫌疑,皇上再让他领兵也不迟。至于什么时候能调查清楚么……臣等也不知道。
若皇上再选别人,我们就再参别人。总之,皇上选哪个,我们就参哪个!
通过这种阻止皇上乱命的方法,原本各分派系的大臣们此时却觉出一些彼此默契的愉悦感,觉着此举既维护了皇帝的面子,又可以不与邵英正面冲突地表达反对。
沈栗微微皱眉,暗觉不好。站在步廊入口仔细观望,发现皇帝拄在龙案上的手在轻轻发抖。
太子也是心急如焚,大臣们狂热的架势也教他心中不安。
大皇孙头一次上朝便见识到大臣凶猛,微感惧怕,躲在沈栗怀里不愿再看。
沈栗拍了拍怀中大皇孙,用眼神向骊珠示意。骊珠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皇帝的手,顿时一惊,想要出言安抚皇帝的情绪,然而大殿之上,却又容不得他轻易开口。只得低声提醒:“万岁爷,小心龙体。”
邵英却没有注意到。
大臣们这种微妙的默契,落在皇帝眼中,却昭示着大臣们彼此沆瀣一气,共同对抗自己。
邵英自认为是个善于纳谏的皇帝,若大臣们直言劝谏,甚至血谏死谏,邵英都能听进去。偏偏大臣选择去攻击他所选中的人。
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当大臣们尝到了通过“合作参人”来左右皇帝意志的甜头,他们就会继续做下去。最后,利益的驱使下,他们不会再思考皇帝的意见是对是错,而是皇帝选中谁,他们就一拥而上参下去。慢慢地,皇帝便会失去左膀右臂,被大臣彻底架空。
这是在以“联合”对抗“皇权”,对邵英来讲,这才是最危险、最令他畏惧、最不可饶恕的。
而最先找出这种方式的……邵英的目光缓缓移向封棋。
大臣们的狂热已经令封棋觉出稍许不妥,正在仔细思量,皇帝那阴沉的眼神令他顿觉脑中轰然一响,霎时明白后果。
劝谏的方式有很多,而多年政治生涯令他养成的不愿与皇帝正面冲突的习惯,促使他选择了最坏的一种。
茫然环视一圈,封棋如今也不知如何制止兴奋的大臣们对才经武的弹劾。汗流浃背,封棋只觉腿软,缓缓跪倒在地。
然而大臣们并不知封棋是为“向皇帝认罪”而跪,反觉着这是首辅在“跪谏”,于是纷纷跟着跪:“请皇上重惩此贼!”
“才经武奸邪谄媚,不可轻信啊皇上!”
“万岁,臣等耻与这等小人同朝为臣。”
封棋心中油煎火燎,暗恨众人没眼色,火上浇油。
才经武面色惨淡,满朝大臣跪了一地,就为弹劾他!为国朝披肝沥血出生入死大半生,就得了个这样的结局?
才经武缓缓除下官帽,颓然跪下,泣不成声道:“皇……皇上,臣最该万死,请皇上……请皇上处置。”
甭管到底是为了什么,也不论他到底有没有罪,被朝廷上下这么多大臣下死力弹劾,才经武这官算是做不下去了。
千夫所指之下,几个人能有唾面自干的勇气?
邵英慢慢站起来,骊珠心惊胆战地发现皇帝的手抖得更严重了。
“《尚书》云:邦之杌陧,曰由一人。邦之崇怀,亦尚—人之庆。”邵英低沉道:“百姓不安,乃朕德不智所累,家国危殆,皆朕一人之过。朕当做罪己诏,以谢天下!”
纷乱的朝堂猛然安静下来。
怎么回事?我等只是想婉转的劝谏一下皇上,怎么皇上就突然要下罪己诏了?
这不成了我等逼迫皇上?哎呦,日后落在史书上,不就是某年某月大臣们以下犯上?
劝谏皇帝改变错误决策,这是功绩,“威逼”皇帝下达罪己诏,那叫逆臣!这名头我等担当不起,皇上慢着!
邵英当然不想下罪己诏。大臣好名,皇帝就不爱惜名声了?但这是解决眼前难题的最好方式。他不能顺着大臣的意思去罚才经武,不能让这些人尝到左右皇帝意志的甜头。
现下邵英已经顾不得讨伐北狄的了,如何在大臣们“联合”的压力下保住才经武才是正头。
他稍有退缩,处置了才经武,大臣们早晚会想到故技重施,对准他下一个臂膀。现下罪己诏一出,大臣们只要还想留个好名声,总不能天天联合起来逼迫皇帝认错吧?
邵英无奈之下,只能出此下策。愤怒、惊恨、惶惑,众多情绪在胸膛翻搅,眼前一阵阵发黑。
“皇上,不可啊!”才经武连连叩首。皇帝这是将众臣给他准备的罪名挪到自己身上了!
世上只有主辱臣死的,哪有教皇帝给大臣背黑锅的?
“皇上无错!”才经武大嚎一声,红着眼睛瞪着众臣:“咱家自谓问心无愧,有错无错,自有后人评说。可叹国无忠臣,今日竟见奸佞威逼皇上……罢了,杂家如你们的愿!”
一低头,才经武对着柱子便撞了过去。
封阁老今日身手矫健。他拿着笏板去打才经武时已经算跑的快了,此时为了拦下才经武寻死,老大人算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连滚带爬从地上窜起来,同几个手脚敏捷的大臣死拖活拽将才经武拦住:“才大人有话好说!”
若此时教才经武死了,事情便要彻底失去控制了。
大臣们此时才觉后怕。
他们只是想制止皇帝兴兵,没想逼死大臣,更没想逼着皇帝下罪己诏啊!
邵英此时已经有些恍惚,也不管底下纷乱,只坚持着将预想的话说完:“讨伐北狄之事暂时作罢。但此仇既是国仇,亦为朕之家恨,不得报偿,朕决不罢休!传朕口谕:我盛国女儿再不和亲,日后子孙若有以公主出降外族者,皆逐出宗室!”
“皇上。”封棋喃喃道。
邵英不答,只摆了摆手欲宣布退朝。方欲张口,只觉喉头发甜,一口血吐出来。
“皇上!”大臣们慌做一团。
这是把皇上气吐血了吧?天也!我等真没想这么干哪!这教我等日后如何自处?
“父皇!”太子几步抢上来,与骊珠一边一个,扶着邵英坐下。
“御医!御医!快找御医!”众人连声催促。
大皇孙将头埋在沈栗肩上,不敢再看。沈栗怕惊到了他,但此时也不敢离开,也不能随意将他交给旁人带走,只好悄声安抚:“小殿下安心,不会有事的。”
邵英吐出血,倒觉胸中憋闷感轻了些。但这并未令他放松,只呆呆望着案上血迹,心底有寒意涌上。
自打他被太子失踪的消息竟吐了血,这是第三次了。既使不通医理,邵英也知道有些“毛病”没有好生保养,屡次复发之后便容易成为痼疾。
太医早就隐晦地劝诫过,他的年纪不算小了,生了病不好恢复,所以近期要少惊少怒,一定要养好身体。
邵英微微叹息。国事家事一团乱,自己哪有可能静心修养?难不成自己也要如太子一般短寿吗?
一面想着,皇帝靠着太子慢慢失去意识。
大臣们差点逼死同僚,逼着皇帝下罪己诏,还气得皇帝吐血昏迷!便是街巷中最张狂的闲汉听了也不禁咋舌,感叹一声:“天爷爷!都道苛政猛于虎,这些官老爷却要比大虫还厉害。那苛政只祸害小民,这些官老爷连皇上爷爷都不放过!”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