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栗提议发展海贸,虽听着有些出乎预料,然而如今战事消耗巨大,缺乏钱粮的压力迫在眉睫,太子自然心动。
“海贸获利很大吗?”太子问。
“以转运成本而言,距离越远,水运得利便越比陆运大。”沈栗解释道:“单是节省的损耗、运费与所能承运的货物数量便有足够优势。何况我国货品精良,在对外商事中向来保持巨额顺差,对参与贸易的商人们而言,或许还要承担船只倾覆,遭遇海盗的风险,但国家收入主要依靠征缴进出货物的商税,几乎没有赔本的危险。”
承恩侯府总领祺祥商团,承接北方边境贸易,每年所获利润有多少,太子是心中有数的。听说海贸获利更多,太子顿时心跳加速。
背着手来回转了几圈,太子终于下定决心,转头看向沈栗道:“此事须得筹谋周详,拟个妥善的条陈出来。”
略一迟疑,又忍不住嘱咐道:“朝中建议禁海的大臣也不少,贸然经由内阁递折子,只怕会有很多人反对。这样,折子拟好后,吾先递给父皇过目,看看父皇的意思。”
内阁有票拟之权,就是在将奏章送呈皇帝批示之前,由内阁学士们先审阅一遍,写出批阅建议以供皇帝参考。所以一些奏折的内容是阁老们先于皇帝知道并讨论的。太子这是想越过阁老们,先试探一下皇帝的态度。
要发展海贸不是小事,其中牵涉的利益很多,太子不得不谨慎些。若是直接经由内阁,别人不提,何宿肯定是要找毛病的。
经由湘州回来,何阁老差点教湘王砍了,何家便彻底死心塌地地倒向二皇子。二皇子失了金德寿,也愈发依靠何家。两厢联系的更加紧密,何宿对东宫的敌视也明显的多。
沈栗曾与沈淳暗中猜想,皇帝还能容着二皇子一系蹦跶,大约是何家的势力还没有消耗殆尽,皇帝不想朝廷在战中兴起太大波澜。更不可言说的原因,大约是皇帝不想太子一家独大。既然三皇子老实,便留着二皇子给东宫做个敌人。
沈栗自然郑重应是。他是东宫属臣,在别人眼中,经他手中递出的折子就是东宫的意思,若是被人驳倒,太子也没面子,确实要细心准备。
其实这个主意由东宫一系来筹划还是很有些天然优势的。承恩侯府持掌边贸事已经很有经验,与此事有瓜葛的势力中,沈栗的岳祖父是户部尚书,他自己又在红鸿胪寺中任职,与各国使臣常常往来,在番商中的信誉也不错,因此当条陈被拿到大朝上讨论时,沈栗已经可以拿出番商们的“请愿书”,而对此事最有发言权的户部也并不表示反对。事实上,李意还亲自参与了策划。
“近些年沿海多盗匪,屡次有抢掠往来船只之举,”马司耀激烈道:“臣等皆以为应兴禁海之策,沈右丞之议岂非倒行逆施?皇上万不可听此荒唐之言!”
说罢,马司耀摇头感叹道:“终究是年轻,须知遇事应多思多虑,老成持重,不可凭一时兴起来经略国事……”
“多谢马大人指点。”沈栗谦虚道:“下官听说近来皇上问钱粮策时马大人建议增加加税赋,唔,果然老成持重,经验丰富。”
朝上立时有低头捂嘴笑出来的,沈栗这番话分明是讽刺。
国库空虚,向老百姓加征税赋是最容易想到、最坏也是最后的办法,但有其他退路,都不能轻易动用此策。
此时正值战时,一旦加赋,就会给天下人造成“朝廷撑不下去了”的错觉,带来的负面影响是非常巨大的。何况天下最穷的就是底层百姓,多征一些赋税,就有可能让一些家庭破产,进而失去民心。
湘王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来编造谣言,添些邵英横征暴敛的故事。
当初马司耀这个提议刚刚说出口,就被邵英骂的狗血淋头,就差说他是居心不良了,此时沈栗偏提起此事,马司耀气得满脸通红。
“海盗兴起,说明他们有东西可抢。”沈栗道:“穷山恶水是养不起那么多匪徒的。沿海多盗,正说明往来船只富庶,足以供给他们‘生计’。”
“因此才要禁海,”何宿捋须道:“海盗若无所获,自会散去。”
“做惯了海盗,别无长技,又有案底在身,不能重新上岸做百姓。”沈栗微笑道:“无船可抢时,难道便要各自散去饿死吗?不,不会。倘若下官是海盗,便会想法子聚集在一起,人多成势,索性上岸做把大的。”
轰,朝上议论纷纷。邵英皱眉,问封棋:“封爱卿如何看?”
封棋想了想,谨慎道:“回皇上,老臣以为,沈右丞说的情况……确实有可能。海盗均是亡命之徒,又无退路,一旦面临困境,说不定便要促使他们纠结起来,不顾卫所戍卫,图谋上岸抢掠。”
邵英点点头,他当年是领过兵的,见过山匪,知道人疯狂起来会有多么大胆。
“诸位大人,六年前龄州转运司一地所记载在册出岸货船仅有六十二,”沈栗恭敬道:“去岁已至一百三十六艘。据悉,这几年也是龄州海盗数量增长最快的时间,当地转运使常常接道货船被抢劫的消息。然而下官有个疑问——”
沈栗轻声道:“既然匪患如此猖狂,商人们参的货船出海,要面临货物不符合目的地的市场需要,卖不得银钱、天有不测风云,碰上海难船只倾覆血本无归,以及越来越多海盗前来劫掠等等风险,出海的货船数量为何仍然连年增长呢?”
钱博彦沉思道:“天下熙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看来还是有利可图的。”
“不但有利可图,而是获利巨大。”沈栗道:“出海的风险越大,越能说明那些商人获利之多足以让他们忘记危机,用铤而走险的决心来参与海贸!”
“这种决心是禁海能阻止的吗?下官以为,不能!诸位大人经验丰富,想也料到这些商人们尝过了海贸的甜头之后,是不可能因为一纸禁令,就放这个营生的。何况不做海贸,他们还要面临重新找生计的困难。若是朝廷不准,索性便化明为暗,偷偷出海便是,还能逃避税钱呢。”
“久而久之,这些人必将与当地官吏勾结起来,甚至为了躲避朝廷水师盘查,与海寇暗地合作。彼此通风报信,危害地方。”
“因此朝廷想要禁海,用在沿海地区造成坚壁清野的情形来解决海寇滋扰是不成的。不但海盗会上岸,商人们也会罔顾禁令。”
“商人趋利,确有可能。”封棋皱眉道。这位首辅暗地扫视百官,见有人面有喜色,心里暗暗叹息。海商大多是资本雄厚的地方豪强,背后怎么可能没有靠山?沈栗这番提议固然有人反对,支持的人显然也不少。
何宿不悦道:“若有不听禁令者,按律处置便是,哪能因此便遂了那些商贾之意!”
何宿这句话倒是有很多人赞同,不过是些商贾,难不成还能翻出天去?朝廷的脸面向哪里放!不成体统。
何阁老面上沉稳,心中颇为自得。不过是个后生晚辈,只顾着眼前小利,居然忘了朝廷大义。任你舌尖口快,牵扯家国大义,也叫你张口结舌!
其实身为阁老,教底下人替他出口批驳沈栗才是最稳妥的法子,亲自与个后生晚辈争论,未免有**份。但是就如何泽一样——真是忍不住啊。
因沈栗在年前赐宴上几句“挑拨”,何宿不得不奉旨往湘州一行。其中艰险诡谲的微妙经历着实一言难尽。若非何宿有心算计,指不定他与金德寿的下场便要颠倒!
被这小子坑了个大的,教别人替他开口,哪有自己赤膊上阵来的痛快?
“何大人说的是,没有律法轻易为人让路的道理。”沈栗也点头道。
邵英坐在龙椅上,微微挑眉。沈栗这是……真教何宿驳倒了?
发展海贸,邵英也是动心的,不然也不会将沈栗的奏折拿至大朝上教众臣讨论。谁知关键时刻,沈栗居然开口附和起何宿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