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子来报杨苎登门,杨菽不觉皱眉。匆匆来到前厅,劈头指责道:“为兄不是特意嘱咐过你这阵子千万不可来我府上吗?便是别人不知你我二人关系,新科贡士与誊录官有来往也会令人疑心的。”
杨苎焦急道:“二哥,顾不得了——皇上忽然宣召了会试考官!”
“什么?”杨菽大惊失色,上前一把拽住杨苎的手腕:“你确定?”
此事干系太大,杨菽下意识不愿相信,自顾自否认道:“你可是听谁乱说的?不要惊慌,每年都有落榜的考生编造流言,都是假的,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我的二哥啊,弟弟并非道听途说,此事乃是我亲眼所见,那些考官是在今日宴请上被宣召的!”杨苎急的团团乱转道。
今日新科贡士宴请坐师杨菽是知道的,心下还曾因自己官卑位低,不如考官风光而自怨自艾了好一会儿。杨苎如此言之凿凿,看来此事是真的了?
杨菽顿时身形一晃,就要摔倒。杨苎忙扶住他:“二哥,这可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杨菽之妻刘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见杨菽面色铁青,被杨苎扶着瘫坐在椅上,失色道:“这是怎么了?”
上前倒茶给杨菽饮下,见丈夫好容易顺了气,回头埋怨杨苎道:“叔叔怎这是与我们老爷争执起来了?不得了,叔叔如今高中,脱胎换骨了……”
刘氏虽不知道丈夫为杨苎做了掉脑袋的事,却不耽误她讨厌这个小叔子。刘氏是杨菽过继后的父母为他选的妻子,自然和那边是一条心,在她看来,丈夫实在太过于厚待亲生父母一家,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偏杨苎一家过的一天不如一天,但凡登门,必有所求,久而久之,刘氏自然心生厌恶。得着机会,便要开口刺几句。
刘氏还待再说,忽听丈夫厉声喝道:“滚!”
刘氏一惊,回头见丈夫直直指着自己道:“滚出去!”
杨菽平日里对待妻子还算好,从不曾在人前如此下刘氏的面子。丈夫忽然凶相毕露,刘氏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刘氏有个毛病,一絮叨起来就没完没了,杨菽平日里还能应付一二,如今火上房,急着与杨苎商量,自不耐烦与刘氏周旋,故而要轰她走。
见刘氏仍没动弹,狠狠一拍桌子:“叫你出去,没听见吗?”
刘氏这才不可置信,“哇”地一声哭着跑了。
杨苎一时也惊住了,眨眨眼,方欲开口劝解,杨菽摆摆手道:“顾不上了,你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苎哪知道什么详情,说来说去也只是宫里来了太监宣召,还被缁衣卫警告不许离开景阳。
听杨苎提到出动了缁衣卫,杨菽大吃一惊,立时意识到不好:“你可是散席后就直奔这里?”
杨苎莫名点头,眨眨眼,忽也反应过来,心下一咯噔。
“快!”杨菽惊慌推着杨苎道:“不行,你得赶快走……你登门时可被外人看见过?”
杨苎拔脚就跑,来不及了。
“不好了!”院子里忽地喧哗起来:“官府来抓人啦!”
杨菽扯着杨苎要往后跑,已有缁衣卫冲到眼前,哈哈大笑道:“果然如大人所说,跟着杨苎,自会钓到上家。原来竟是个誊录官,这么说,那些考官老爷是为这杀才背锅了?”
那小头领慢慢走来,嗤道:“这才哪到哪儿,你当换试卷是那么容易的事吗?查案那是上面的事,咱们就只管抓人。”提高声音呼和道:“都给老子警醒着些,不要走脱了一人!”
底下人立时应答:“大人放心吧,咱们的人把他们府上围的严严实实后才进来抓人,就是钻进水沟也跑不出去。”
杨菽脸色苍白,听着府中到处是仓皇哭声。忽刘氏抱着儿子被人驱赶过来,见到丈夫,刘氏冲上来哭道:“这是为什么啊?老爷,咱们家究竟是犯了什么事啊,呜呜,老爷,你是被人冤枉的,是不是?你说啊,说啊!”
杨菽神色木讷,是了,妻子还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此时杨菽才有些惊醒,会试舞弊,这是破家之罪,要连累妻儿的。歉意地看向刘氏:“我……对不起你们娘俩。”说着,杨菽也留下泪来。
刘氏哭倒在地,丈夫究竟是犯了什么事,竟教缁衣卫气势汹汹找上门来?无意间看到杨苎,刘氏忽回忆起方才杨苎与丈夫神态可疑的样子,丈夫还一反常态,斥责自己。呀,丈夫一个小小的誊录官能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就是想跟着掺和些坏事,人家还看不上他呢。唯有会试他能插上手,唯有这便宜小叔子杨苎要参加的会试啊!
“是你!”刘氏牙龈都咬出血来,声色俱厉地瞪着杨苎。
此时刘氏已不是方才体面少妇的样子,劈头散发,泪水将脸上胭脂混做一团,嘴角渗血,目露凶光,形如恶鬼。
杨苎平日里就害怕这个嫂子,他如今又正心虚胆怯,被刘氏这般满怀怨念地仇视,顿时吓得魂飞天外。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却道:“不是我,不是我,不关我的事……是二哥,我什么也不知道,都是二哥做的,你们去问他,真的不关我的事……”
众人顿时一怔,谁也没想到,缁衣卫还未问话,杨苎就自露阵脚,还一推二五六,万事不关己。
刘氏哈哈大笑,又向着杨菽哭道:“老爷,你常怪妾身劝您疏远这个兄弟。如今再看,妾身可曾说错?呜呜,你抛下妻子儿女不顾,竟为这么个东西做下这破家之事,他也配!听听你这好兄弟说什么?他说都是你做的,他不知道,哈哈。”
杨菽望着杨苎,大受打击,一时失魂落魄,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杨苎满面羞愧,嗫嚅着躲避着杨菽的目光,然而到底没有改口。
一众缁衣卫也看不上杨苎的德行,俱都皱眉,那小头领冷笑道:“关不关你的事,你说的可不好使,到了缁衣卫,自然有人判断。”
缁衣卫抄家抓人都是熟手,没一会儿,整个杨家上下人等都被抓住,一律押往大牢。
杨菽两手被缚,在缁衣卫的驱赶下踉跄而行。清晨还是体面的朝廷官吏,下午就成了戴罪之人,被沿途平民指指点点。十年寒窗,十年官场,一朝成空。
耳旁仍时时传来妻子刘氏的嚎哭,一时骂杨苎良心狗肺,一时怨杨菽识人不清。间或有儿子的呼唤父亲的声音,刘氏恨道:“别叫,他才不稀罕你这儿子,但凡他念着你一点儿,也不会轻易做下这掉脑袋的事。”
儿子尚小,并未意识到究竟出了什么事,听了刘氏言语,惊恐道:“掉脑袋,那父亲不是要死了吗?我岂不要没爹了?”
杨菽听了心中大恸,他原是因为被过继后觉得在新家庭里无处容身,方才越发惦记亲生的父母兄弟,儿子这一句童言让他意识到,因为帮着杨苎舞弊,如今只怕倒要让儿子失去一个完整的家庭了。
“啊——”杨菽大哭一声,一头栽倒。
乾清宫里的气氛越发凝重了。
骊珠匆匆上来,在邵英耳边说了几句。邵英点点头,道:“如今誊录官杨菽及新科贡士第六名杨苎均已到案。”
马司耀两腿都站酸了,闻声连忙道:“这肯定是杨菽与杨苎胆大包天,协同作案,致使会试出了这样的纰漏。皇上,这两个小人偷梁换柱,罪大恶极,臣请皇上严惩此二贼,以正视听。”
邵英哼道:“还有呢?”
“还有……”马司耀愣了愣,恍然大悟道:“额,臣等身为考官,马虎疏漏,也是有责任的。”
一旦关系到自己,马司耀又含糊了。
顾临城张了张嘴,到底把冲到口边的“罪该万死”咽了下去。
邵英狠狠瞪了马司耀一眼:“沈栗!”
“学生在。”沈栗立时应道。
邵英冷笑道:“你来说说,还有什么?”
殿中有太子,有阁老,邵英偏挑着身份最低的沈栗来问,是存心奚落马司耀。
下马司耀的面子,沈栗倒没什么犹豫的,两个人私仇公怨解不开,有机会干嘛要错过。
沈栗微微低头道:“学生以为此案疑点颇多。第一,听说誊录官杨菽杨大人已经做了好些届了,从未出过差错,应该不是能够轻易被人收买的角色,为何此届偏就出手了?总该有个缘由。”
封棋微微点头。马司耀是急于脱身,听说抓到了人就喜出望外。然而舞弊案不是小事,如今景阳怕是已经轰动了,不查清细节,给考生们一个清楚明白的交代,只怕会不断有人质疑下去,事情反而会愈演愈烈。
马司耀方才若是能表现出一查到底的态度,说不定还能在皇上心里挽回些形象;若是学简延志等人一句话不说,只等圣裁,勉强也算老实;可惜,他只急着填土,结果反把自己埋进去了。
相反,沈栗身为受害者,如今仍能冷静分析案情,倒不愧皇上另眼相看。
果然,邵英面现满意之色,道:“接着说。”